第2節
家屬此時最擔憂的,不過是小張是否在世,找到的把握又有多少。 詹臺沉吟片刻,點點頭說:“八字若有,查生死倒是不難,可是能不能找到人,這就不是我說了算的?!?/br> 家屬也很上道,聽詹臺這么說立刻從包中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封擺在桌上,詹臺這幾年混跡江湖經驗豐富,打眼一望便知紅封里包了五千塊錢。 他雖心動,卻也知道發揮一下紳士風度,矜持又傲氣地轉過頭,對著方嵐點點下巴,說:“你來我來?” 詹臺原本預備了一肚子的推辭客氣之語,只等方嵐說出。哪知道方嵐冷冷瞥他一眼,滿眼的不屑與防備,淡淡說:“師門嚴謹,我出門在外自當小心,謹防小人偷師學藝?!?/br> 詹臺登時大怒,骨子里那點子被幾年流離磨損得所剩無幾的傲氣,噌地一下竄了出來,只是他年紀雖小,心性卻深沉,對著方嵐那張漂亮得驚人的臉也不愿冒然發火失了身份,只壓住怒意,微微勾勾嘴角,說:“詹某不才,請問道友姓甚名誰,師從何方?” 方嵐微微一笑,笑意卻絲毫未至深潭般的眼底,冷冷說:“我姓陸,陸幼卿。祖籍,甘肅平涼崆峒山?!?/br> 詹臺心頭巨震,背后冷汗淋漓。 詹臺二字,左言右臺,合在一起,就是一個“詒”字。 而他本名,陸詒。 甘肅平涼崆峒山也不是別處,正是詹臺魂牽夢縈的家鄉——也是邪教陰山十方藏匿之處。 陰山十方隸屬玄門,崆峒道派殘留的旁門斜枝,前身是茅山派,習巫術,施巫蠱。后到了明清兩代,傳人漸少,為保教派當時的師尊誤入歧途,擅鬼魂喜陰術,尤為嗜好煉制陰毒的法器。 這數十年來,陰山十方幾近絕戶,惟余一脈尚存。如今尚在人世的,唯有一人,姓陸,名詒。 正是詹臺自己。 第3章 觀音橋 詹臺自懂事伊始,便不曾聽說陰山十方還有傳人。 他瞇起眼睛,端正神色,認認真真打量面前這女孩。 自稱姓陸,家鄉來自平涼崆峒,雖然不曾明說,但是話里話外都在暗示她與陰山十方有些關聯??伤嫦喽喔?,印堂明亮,一雙玉手白皙細嫩,哪有半點自幼在陰術邪教浸潤下長大的樣子? 詹臺心中冷笑一聲,萬沒想到自己隨便接了個活,竟然是李逵撞見了李鬼。他計上心頭,一邊輕輕沖著方嵐點點頭,說:“承讓”,一邊拿過身后的小匣子打開,特意將白骨梨塤露在最外晃了晃,卻不見方嵐有絲毫反應。 詹臺暗忖,白骨梨塤是陰山十方傳教的法器,她連這個都認不出來,果然并非我陰山十方中人。 他手頭動作不停,先擺出紫薇星盤,又抽一張黃符紙,狼毫蘸清水,在星盤之上寫下小張的生辰八字。羅盤上兩根銅針,順著他筆鋒所到微微顫動,水珠仿若有了生命,在羅盤之上并不凝成一道水痕,反而一滴滴如珍珠一般滾動跳躍。 小張家屬圍在一旁,此時已經情不自禁發出一聲聲驚嘆。 詹臺微微有些得意,不由側目偷瞄方嵐的反應,卻見她眉頭微皺,雙目出神,像是在想著什么,并沒有露出半點贊賞之意。 詹臺覺得有些無趣,收了炫技的小心思,狼毫握在指間,將小張的八字畫在黃符紙上,細細算了一陣:“唔,癸亥運沖年支巳,巳酉丑逢合金局,不過是破點財罷了,并沒有生命之憂?!?/br> 家屬抬頭緊盯著他,眼中閃爍期冀的光彩。詹臺頓了頓,說:“我有八成把握。人應當還在世上?!?/br> 道法再是高深,總歸終有邊界,詹臺無奈地看著哀求哭泣的小張家屬,低聲說:“我必盡力,只是他既然仍在陽世,能否找到人,就已經超出我能力范圍之外?!?/br> 臨出門前,方嵐出聲叫住詹臺,問:“你打算去小張失蹤的地方看看嗎?” 詹臺詫異,本想懟她幾句,也好一報方才被瞧不起的仇,可轉過頭來,看著她一張白玉面龐容顏嬌美,卻神色冰冷淡漠,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雨才會這樣拒人千里之外。 做他們這一行不容易,生路死門時不時都要走上一遭,詹臺心頭一軟,到底還是回答:“對,先去現場看看。我有種直覺,這個案子應當與你我無關?!?/br> 方嵐嗯了一聲,跟著他的腳步一并往前。 如果小張這一個月仍在人世,為什么一直不露面呢?他是如何在沒有手機錢包的情況下,在重慶城中生存了一個月呢? 兩人出了火鍋店朝酒店的方向走,詹臺特意放慢腳步,目光如炬四下里打量。 方嵐說:“如果你是在看地上井蓋和暗渠的話,就不必了?!?/br> “我昨天就已經來看過,井蓋暗渠完好,何況當晚小張一沒有喝酒,二不曾下雨,只是全城限電小路昏暗。這樣憑空消失,應該和井蓋一類意外無關?!?/br> 詹臺原也不覺得小張失蹤會是這個原因,聽到方嵐這么說,便點點頭,暗暗贊她細心周到。兩人出門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又非周末,路上游客漸少,只三三兩兩有些行色匆匆路人經過。 方嵐這幾年早已經習慣獨來獨往,一路沉默也不覺有異。詹臺卻不一樣,他自幼性格張揚活潑,最愛與人打交道,在外漂泊的這幾年常仗著自己年紀小又嘴甜心細臉皮厚,套來許多內幕消息,不但能賺點小錢養活自己,還漸漸混出了些名頭來。 兩人一路默默無言,空氣中仿佛結了一層寒冰,詹臺心中癢癢撓似的尷尬,終于忍不住開口問方嵐:“你姓陸,又來自崆峒,是陰山十方的傳人嗎?” 方嵐一愣,似是沒有想到他竟會這樣直接,皺著眉頭盯了他兩眼,沒有接話。 她長得動人,雙眸深潭也似,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再是擺出嚴峻冷漠的表情,詹臺也半點不怵,一不做二不休腆著臉皮繼續問:“可我聽說,陰山十方十多年前就已經滅門絕脈?!?/br> 他這話說的十分突兀無禮,也是想借機試探她的虛實。方嵐聞言果然沉了臉,低聲叱道:“你年齡雖然不大,好歹也已經成年,不是個孩子了。說話做事也要想一想是否得體,不要問這樣沒有家教的問題?!?/br> 她義正言辭斥責他,可是對于他話中問題卻仍是在避重就輕,既不正面回答陰山十方是否仍在,也不肯正面承認她究竟是否陰山十方中人。 詹臺嘻嘻一笑,正準備繼續追問她,迎面卻走來一人,衣衫襤褸步履蹣跚,搖搖晃晃撞到了他和方嵐的面前。 方嵐動作敏捷,側身一躲,那人像是身有殘疾,走到她面前突然一歪,眼見就要狠狠撞到墻上。方嵐下意識伸手一扶,目光移到那人臉上,才發現是個鬢發蒼蒼的老乞丐,滿面風霜溝壑縱橫,眼窩深深凹陷,佝僂著身子,兩只手詭異地平舉在胸前,灰黑色的衣服破破爛爛掛在身上。 老乞丐顫顫巍巍站起,口中含糊一聲像在道謝,沖著方嵐胡亂點點頭,又沿著墻根晃晃悠悠朝前走。 方嵐默默看了他幾秒,見他步伐雖慢走的卻還算平穩,輕吁一口氣,復又有些警覺,將自己身上摸了一遍,發現手機錢包一樣不少,這才終于放下心來。 她剛一轉頭,就發現詹臺目不轉睛盯著她,神色詭異至極。 方嵐防備心漸起,問他:“有事嗎?” 詹臺冷哼一聲,瞇起眼睛,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 方嵐疑惑又帶了幾分不安,問:“不知道什么?” 她下一秒鐘,就知道了答案。 身邊分明無人,卻像是有人用力扯她的背包,力道之大竟直接將她整人掀翻在地。方嵐的膝蓋狠狠撞在地上。察覺到背包已被扯離后背,方嵐猛地轉身,胳膊向后一繞,雙手緊緊抓住包帶死死箍在懷中。 對面力道半點不減,竟生生將跪在地上的方嵐拖行數米。方嵐膝蓋受力,被粗糲的地面磨得劇痛。她腿上穿著長褲,此時感到膝蓋已被刮下一層皮,卻咬緊牙關死死抱住背包,纖瘦的背脊挺得極直。 她用盡全力搶奪背包,對面的力道卻突然一泄,巨力瞬間消失,方嵐沒有防備失去了平衡,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狼狽不堪從地上爬起,忍著膝蓋劇痛慢慢站起身子,這才發現詹臺站在她面前,手中握著一柄桃木劍。 方嵐低頭看了看手上緊握著的旅行包。深藍色的背包上面纏著一層厚厚的白絲,像尼龍繩一樣,卻比尼龍繩堅韌不知多少倍。剛才便是這些纏在包上的白絲發力,將背包扯向前方,如果不是詹臺果斷出手,揮動桃木劍斬斷白絲,此時想必方嵐已連人帶包被拖遠了。 詹臺走到方嵐旁邊,伸出手指勾起背包上的白絲,放到眼前瞄了一眼,說:“蛛絲,果然?!?/br> 他抬頭看向蛛絲發力的方向,方才還步履蹣跚的老乞丐,眨眼之間已消失在長巷當中,再不見蹤影。 方嵐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問:“剛才那人什么來頭?” 詹臺冷笑一聲扭頭看著方嵐,瞇起眼睛:“看來,你是真不知道?!?/br> 第4章 龍山路 “晝伏夜出,?;骼先藰用?,佝僂蹣跚,誘人失去戒心。絨網纏在雙掌之間,語音含糊不能成言?!闭才_十分平靜,“剛才撞到我們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老乞丐,而是一只鬼面蛛妖?!?/br> “你看他雙手平舉,蛛絲繞在掌間,趁著撞你那一下將你背著的包緊緊黏住,等走得遠了再把蛛絲迅速收回,待你反應過來,他早就已經拿著你的包逃遠了?!?/br> 詹臺目光炯炯,不錯眼盯著方嵐,繼續說:“鬼面蛛擅偷盜,最愛在人多熱鬧的地方出沒,力量雖大膽子卻很小,與人無害,是再常見不過的鬼怪妖物。做我們這一行的,剛拿穩筷子就要被師父帶了出來,拿鬼面蛛練手。運氣好的時候,一晚上抓到好幾只,還能攢多些蛛絲,綁在長棍上捉麻雀玩?!?/br> 方嵐心頭一跳,不敢貿然接話。她膝蓋仍是疼痛,扶著墻壁慢慢朝前走,抬腿落地都十分難捱。 詹臺緊緊跟在她身邊,不依不饒:“一般女孩子,就算發現包被偷了,哪有人像你這樣,腿都磨掉一層油皮,還不肯松手?!?/br> “你那包里到底裝了什么寶貝?” 方嵐垂了眼睛,額前碎發凌亂遮住她眼中神情,只雙手扶著墻壁,慢慢向前走。 詹臺被她這副冷淡倔強的樣子激起滿肚子的火氣。他自問坦坦蕩蕩一片好心,卻幾次三番被方嵐拒之千里之外,又是委屈又是憤懣,側身擋在方嵐的面前質問道:“鬼面蛛只是我輩中人入門練手的小妖,你自稱陰山十方傳人騙取了小張家屬的信任,卻連鬼面蛛都認不出來?!?/br> “你到底是誰?又有什么目的?” 江湖上招搖撞騙的法師道士,這些年里詹臺也見了不少。套路大同小異,不過是耍一些障眼的小花招,拿到錢立刻溜之大吉。哪有像方嵐這樣真情實感提前踩點,還跟著他認認真真勘探現場的? 方才在小張家屬面前,她說“師門嚴謹防人偷師”并不是瞧不起他,而是怕自己施法露了餡兒,只能裝出一副高傲的樣子??煞綅姑髅饕稽c道法都不會,為何要謊稱自己是陰山十方傳人呢? 詹臺擋在方嵐面前等她回答。 她久不出聲,低垂著頭,長發扎成馬尾,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后頸,看起來格外脆弱。 詹臺剛剛有些心軟,正準備說幾句場面話緩和一下氣氛,就見方嵐抬起頭來,冷冰冰地看著他,低聲說:“讓開?!?/br> 這女孩!詹臺頗有些吃軟不吃硬,見她這樣,鼻子哼了一聲,非但分毫不動,還大咧咧攤開手撐住墻面,擋住她前行的路,挑釁地看著她。 方嵐波瀾不驚,松開撐著墻壁的手,繞過詹臺繼續向前。她腿傷顯然不輕,沒了墻壁的支撐,一瘸一拐極為吃力,忍著疼痛繼續朝路口走。 她繞過詹臺,步伐堅定步步向前,身條纖細,走得又蹣跚,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下似的。此時已近深夜,路燈昏暗,遠處的街口漆黑一片。 詹臺站在原地盯著她倔強的背影,暗暗生氣,又想到小張不久之前才在這附近失蹤,她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還受了傷,自己跟她計較個什么勁兒? 半響,終于半是無奈半是妥協地搖了搖頭:“算我輸!” 他抬腿大步跑了幾下,立刻追上了方嵐:“你去哪里?我送你?!?/br> 方嵐瞥了他一眼,客氣又疏離:“謝謝,不必?!?/br> 詹臺也不著惱,繼續勸她:“你腿上有傷,走路吃痛也難走遠?!?/br> 方嵐連頭都不抬:“沒事,我走到大路上去打滴滴?!?/br> 詹臺一時被噎,竟不知如何勸她,愣愣站住看著她一步步走遠。 轉過彎再走百來米便是路口,三三兩兩停了一排黑出租。見到有人出來,聚在車旁抽煙的司機紛紛涌了上來:“走不走?” 方嵐抬起頭,不知說了些什么,那些圍過來的司機中分明傳來幾聲不懷好意的低笑。她卻像絲毫不在意,瞄了一圈隨意指了一位矮瘦的眼睛司機,跟著他上了車。 鉆進車里的時候,方嵐動作大了些,牽扯到膝蓋上的傷口,悶哼一聲才在座位上坐定輕舒一口氣,說:“龍山路,華渝苑?!?/br> 司機正準備發車,砰地一聲響,左側的車門突然被拉開,詹臺伴著車外的暖風,迅速鉆了進來坐下,立刻說:“開車?!?/br> 方嵐狠狠瞪他一眼,剛要出聲反駁,被他抬手攔住。 伸手不打笑臉人,詹臺深諳其中之道,換上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樣:“這么晚了,你要是出了點事,我可難脫干系??傊徽撃闳ツ睦?,我都順路。好歹剛才幫過你一手,搭個順風車,不介意吧?” 他笑嘻嘻沖著方嵐點頭,分明是個唇紅齒白的清秀少年,卻能沒臉沒皮地把話說成這樣。方嵐皺著眉頭看他,心中也多少知道他是好意,輕輕嘆氣,終于由得他去。 方嵐沒有住在酒店,而是住在龍山路的一個老小區里。此時夜深,物業鎖門,車只能停在小區外面。方嵐忍痛下車,慢慢朝小區里面走。詹臺原想伸手扶她,卻被她冷淡又禮貌地揮手隔開。 他也不生氣,很有涵養跟在她身后。 小區都是七層的板樓,沒有電梯。幾分鐘后,方嵐終于停在一棟舊樓前,膝傷痛得厲害,額上已是薄薄一層汗。 詹臺看她神情,立刻知曉端倪,上前一步說:“你住在幾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