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我當時骨頭都涼了,汗毛根根直豎,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嗷的一聲就叫了出來:“爺爺,爺爺!” 話音未落,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爺爺和爹一臉驚慌地沖了進來,忙問我怎么了,我舉著打火機坐在那里不會動,牙關打的“咯咯咯”響,爺爺站在廚房里環顧四周,面沉似水,一把抱著我就跑了出去,然后將廚房門反鎖。 等出了廚房,我才感覺到稍微好了一些,可嗓子眼里緊的不能說話,爺爺對爹說:“你趕緊去,晚了怕是來不及了?!?/br> 爹應了一聲就跑了出去,爺爺揪著我的耳朵不停地喊我名字,等心神徹底穩了下來,我拿手指著廚房說:“爺,那東西一直躲在廚房里!” 爺爺一把打掉我的手說別瞎指,轉身就帶我進了堂屋,可是這一進屋,就瞧見在屋子的墻角里,蹲著一個黑影。 我當時真的是被這接二連三的事情給嚇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爺爺一腳跨到我面前,拿著煙槍指著那黑影說:“什么妖魔邪祟,敢到我白老鬼家興風作浪,老子現在就打的你魂飛魄散!” 爺爺說著提著煙槍就沖了過去,可在這個時候,那黑影居然說話了。 “別打,是我!” 話音一出,我和爺爺都是一愣,聲音有些熟悉,但是聽不出是誰。 黑影本來是躲在背光的暗角里,說話的時候開始朝外走,爺爺連忙退了兩步擋在我的身前,等那黑影站在燈光之下,我不禁到吸了口冷氣,是老村長! 之所以能認出是老村長,完全是根據聲音和穿著上憑感覺猜的,穿著的還是那天出現時穿的衣服,可是臉上已經沒了人樣,一點rou都沒有,褶皺的皮囊包著骨頭,眼眶深陷,眼珠子跟死魚眼似的,壓根分不清是人是鬼。 老村長在那天和英子同時出現之后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怎么搞成這副樣子。 爺爺連忙將他扶到椅子上,老村長屁股還沒坐穩,張嘴就說:“英子她不是人!” 第八章 水鬼請煞 我和爺爺都沒什么太大的意外,這點大家早就知道了,可是他究竟是怎么搞成這樣的? 老村長對我們的話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說道:“那天我見恁那么狠心,本來是準備跪死恁家門口,好讓恁后悔一輩子,可是沒有想到,英子半夜的時候自己從水里爬上來了?!?/br> 我詫異道:“你那天也不是這么說的啊,不是你撈的么?” 爺爺打了我一巴掌示意我別說話,老村長嘆了口氣:“我也是被逼無奈啊,英子剛開始出現的時候我也不相信她是活人,可是人就活生生地站在那,我也不能不信,可是誰知道她第二天就變了。 白天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干活聊天啥的,就是不讓我開門,一開始還以為她沒過那個勁兒,不好意思見人,就沒當回事,結果到了晚上她就開始變的不正常,又哭又笑,還說我不是她爹,給自己關在屋子里頭唱小曲兒,我擔心她出事,就躲窗戶外面看,恁猜我看到了啥,大頭鬼??!” 我和爺爺對視了一眼,老村長說的大頭鬼肯定就是指淹死在水里的死尸,英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煞,可是老村長到底是怎么變成這副鬼樣子的依舊沒說。 老村長咽了口唾沫繼續說:“當時我就嚇壞了,準備來找恁幫忙去看看,可是不知道院子里啥時候多了個老太婆,把我抓起來關在屋子里,一直喂我喝湯,那湯又腥又臭,一開始我不愿意,可是被灌了一次之后就離不開了,一頓不喝渾身難受的想死,我這副身子骨,全是那湯給害的!” 我看著老村長的樣子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喝的那湯到底是啥,又有什么用? 爺爺此時瞇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村長忽然瞪大了眼睛說:“對了,我聽她們說黃河水要干了,是不是真的?” 爺爺說:“沒干,怎么了?” “河水可不能干啊,她們說等到河水一干,河里的死人都會上岸,到時候三岔灣子死絕,英子肚子里的那玩意兒就會出世??!” 爺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看著老村長說:“那恁是咋逃出來的,她們不在家么?” 老村長說:“不在,她們好像一直在等個什么人,那人已經回來了,她們出去找去了,我才偷偷溜出來的,白老鬼,恁可要救救灣子啊,咱……” 老村長的話還沒說完,爺爺一拍大腿說壞了,二娃子趕緊去村走追恁爹,到了村口不管有沒有追到立馬回來! 我從爺爺的臉上看出了不妙,慌忙出了門往村口跑,可是來到村口之后,沒有發現爹的影子。 當時心里就涼了半截,從爺爺的反應可以看出,英子和鬼太婆肯定是找我爹去了,可是爹現在沒了蹤影,會不會已經出事了。 我不敢做停頓立馬又往家跑,可是跑在半路上,遠遠就瞧見老村長家的大門開著,一個瘦小的影子拽著一個黑影往門里拖,那黑影在地上拼命掙扎,聽著聲音竟然是老村長,而拽著他的那個人,是鬼婆婆! 鬼婆婆依舊是那天晚上的打扮,抓著體型比她大上許多的老村長跟拎小雞一樣拖進了屋,臨關門前,腦袋忽然轉向了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露出詭異的微笑。 我眼睛通紅著看著她,心中斷定爹已經遭了她的黑手,咬著牙就要沖過去,可在這時卻被身后的一張手給拉住,我轉過頭,是爺爺。 爺爺不知道經歷了什么,離開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臉色煞白,大口地喘著粗氣,抓著我脖領子的那只手微微顫抖,一點點鮮紅的血液浸透了袖口往下滴。 我趕忙扶住爺爺,不等我說話,爺爺虛弱著聲音說:“快回去,恁爹沒事?!?/br> 等回到了屋里,我連忙去接了盆清水給爺爺清理傷口,當我掀開爺爺的袖子,看著手臂上一道道跟野獸一般的抓痕,心里一沉,說:“鬼太婆來過了?” 爺爺沒有說話,強忍著痛楚等我將他的傷口包扎完之后,說:“該去問問黃河大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br> 我震驚地說:“您現在就要請煞?” 爺爺點點頭,“如果不是恁爹跑的快,估計這會兒的下場已經和老劉頭一樣了,不為村里的相親,單為咱白家的香火,我也得去問個究竟!” 我在屋里看了看,發現爹還沒有回來,就想問爹到底干嘛去了,爺爺卻站起了身,目光看向門外,緩緩地說:“有啥問題,等問完了黃河大王,就全都曉得了?!?/br> 爺爺那只曾經為清政府捉煞起尸的鬼船,已經倒扣在院子里不知多少個年頭,爺爺惜之如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船上些桐油,然后拿河水澆在上面,爺爺說,這只船就是為了黃河而生,不能讓它忘了自己的使命。 在爺爺的愛護下,這只鬼船到現在仍然結結實實,合縫嚴實,堅強的像一截杉木。 在我的記憶中,上一次跟爺爺一起出船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家里還養著一條大黑狗,每次在出船前,大黑狗就會一躍上了船頭,威風凜凜朝著黃河叫上兩聲,爺爺挺拔地站在船上,高呼黃河號子的身影,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 時隔數十年,爺爺再次行船渡河,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的兒孫。 我和爺爺被著韁繩將鬼船拉到河邊,當它入水濺起水花的一剎那,我在爺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波動,那是一種飽含著無數種復雜情緒的波動。 我記得那天是農歷十六,月亮又大又圓,跟大銀盤似的掛在天上,照的整個黃河水都隱隱泛白。 爺爺站在船頭看著我說:“做好準備了嗎?” 我點點頭說不出來話,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就見爺爺大喝了一聲:“迎風走嘍!” 鬼船在翻滾的河水中緩緩前進,沒有機械動力和船帆,全憑爺爺一人撐著長篙在河里行進,隨著時間的推移,岸邊的景色越來越模糊,爺爺撐著船篙獨自站在船頭,在月光的映襯中,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種莫名的情愫,許多年后回想起來,是不舍。 當船行至在河中心時,爺爺停了下來,站在那里朝著四周張望。 這一帶的流域很寬,四周除了河水別的什么都看不見,宛如置身于汪洋大海之中,我有點好奇爺爺在看什么,可是當我的目光和他的眼神對視時,心頭一顫。 爺爺向來渾濁的眼睛在此時此刻變得異常明亮,仿佛夜空中的繁星,雙眼如焗,掃視著整個河面。 我心中不禁震撼,爺爺難道真的可以看透河水,瞧見河底里的東西么? 見爺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河水,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驚擾到他,片刻之后,爺爺點點頭說:“就是這里了?!?/br> 我動了動嘴皮子不知道說什么,爺爺從懷里掏出一根白色的蠟燭,點燃之后遞到我手上,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二娃子,替爺護住這團火,火不滅,爺不死?!?/br> 說完之后頓了頓,:“如果火滅了,恁就回去求那中年人,求他保住恁和恁爹的命,爺只能做這么多了,剩下的一切,就交給命吧?!?/br> 我將蠟燭拿在手中,看著爺爺,眼眶一下子濕潤了,哽咽地說:“爺……” 爺爺滿臉寵溺地摸著我的腦袋說:“都是爺把恁寵壞了,男子漢動不動就哭鼻子,以后可不許再哭鼻子了?!?/br> 我點點頭,爺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縱身跳到了黃河里。 河水在濺起一陣水花之后陷入到了平靜,茫茫黃河之中,我坐在鬼船上,用手死死護住蠟燭上的火苗,看著蠟燭一點點融化,河面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在蠟燭燒到一半的時候,我心里開始緊張起來,爺爺怎么還沒有出來,都已經這么久了,水性再好的人也都淹死了,爺爺這么大年紀,根本不可能堅持這么久。 可是轉念一想,爺爺說過,火不滅,他不死,爺爺是有神通的,他一定不會有事。 就在此時,河面上忽然升起了一股幽幽的歌聲,那聲音虛無縹緲,哀怨凄婉,像是很早時期的民間小調,從四面八方鉆進到了耳朵里,情緒莫名地失落了起來。 正當我沉浸在歌聲時,十指上一股鉆心的痛讓我立馬清醒,睜開眼,首先進入視線的是我之前緊緊握著拉住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松開了不少,蠟燭在手中不穩就朝著一邊倒,此時已經脫離了手掌的控制在空中滑落,火苗劃過手指,眨眼間就要掉在地上。 我當時只覺得汗毛都快炸了,睛手本能地朝著它抓了過去,蠟燭在堪堪落地的一瞬間又被我重新抓在手中,可是這會兒已經被燒的只剩個底兒,我這一抓連蠟帶火都握在了手里,再加上被勁風這么一帶,火苗“嗖”地一下,就看不見了。 腦子嗡的一下,還沒等所有反應,接近于透明的火苗奇跡般的又變大了,我被刺激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抹了把頭上的汗,再向河面望去,除了河水沒有任何的動靜,那歌聲也憑空消失了。 “肯定是英子在搗鬼!” 我暗罵了一聲,可是看著馬上就要燒完的蠟燭,一顆心再度被吊了起來,目光落在爺爺消失的位置,心中拼命祈禱爺爺趕緊上來,再不出現可就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一顆人腦袋從水里冒了出來,我被嚇了一跳護著蠟燭朝身后退了兩步,可是當我看清那腦袋的面孔時,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悲喜混雜其中,爺爺出來了。 爺爺浮在水上大口地喘著氣,看著我咧著嘴笑開了花,可是這笑容沒有持續一秒鐘,就忽然僵住了。 與此同時就聽到我身后“呼”的一聲,蠟燭被吹滅了。 第九章 黃河水童 爺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眼神一下子變得寵溺起來,滿臉微笑地看著我,動了動嘴,腦袋一點點沉入到水中消失不見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看著翻騰的河水,我像瘋了一樣趴在船梆上嚎啕大哭,奶奶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過世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去親人, 船上只有我一個人,那個吹滅蠟燭的人始終沒有出現,爺爺再也沒有出來,黃河水依舊在緩緩流淌,將千百年來無數發生在這里的故事卷成一朵浪花匯入到無盡的河水當中,匯入大海。 我不知道在船上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等我進門的時候爹已經回來了,看見我進門渾身一震,“你爺爺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我想開口說話,可是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只是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淌。 爹看見我這副樣子遲疑了片刻,隨后整個人如遭雷擊,身子朝后倒了倒,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就差一步,一步??!” 看著爹撕心裂肺的樣子,我擦干了眼淚說:“什么差了一步,你們到底瞞了我什么,連現在都不肯告訴我么?” 爹紅著眼睛,老淚縱橫地看著我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啊娃子,要不是你爺爺,你根本就來不到這個世上!” 我身體微微一震,顫抖著說為什么,爹說:“當年為了能讓你活下去,你爺爺跪在黃河邊上發下宏愿,要渡盡橫死在黃河里的尸體,可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早,你爺爺算人算鬼算了一生,終究還是沒有算過這黃河啊,她們提前上來要你的命了!” 我搖著頭,不敢相信爹說的一切,“爹我出生到底怎么了,是誰要來要的命,是英子她們么?” 爹張開了嘴正要說話,夜空中一道驚雷劃過,將整個院子映襯的如同白晝,爹跟瘋了一樣,搖著頭說:“不能說,不能說,她們就要來要你的命了,娃子你跟我跑,我帶你出去!” 爹說著就要來拉我的手,我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在爹的懷里,抱著一個泥胎。 那泥胎跟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蜷著身子眼睛緊緊閉著,五官惟妙惟肖,宛如活人! “爹,這是什么?” 我甩開爹的手,伸手就要朝著泥胎去抓,爹急忙閃身,將泥胎死死摟在懷里,“不能碰,有這東西你才能活著出去,快跟我走!” 我沒有理會爹,轉身看向了爺爺的屋子,里面亮著燈,窗戶上出現一個人影,在我看過去的一瞬間,那黑影轉身離開了。 “我不走,我要替爺爺報仇!” 說完甩開爹直接沖進屋,一把推開爺爺的房門,那中年人正站在那里看著我,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進來。 “求求你替我爺爺報仇!” 我跪在中年人面前,抬頭看著他,可是中年人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我咬緊牙關朝著地上猛磕了三個響頭,“求求你!” 中年人淡淡地說:“我和你們一家非但無親反倒有仇,我為何要幫你?” “鴉有反哺之義,羊知跪乳之恩,爺爺將我養大成人,我人道未盡,卻又因我而死,若是你今天替我爺爺報此大仇,你跟他的仇怨都可算在我的頭上,要殺要剮隨你,我若皺一下眉頭,就有枉此世為人!” 中年人冷哼了一聲,“我要想殺他他豈能活到現在?只不過現如今像你這般敬恭桑梓的孩兒已經少見,可是一行有一行的規矩,牽羊不倒斗,雞鳴不露頭,我不能因為你個外人而壞了規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