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長安城外,官道雖然還算齊整,畢竟還是比不過城中朱雀大街那般平坦寬敞。 古代馬車的防震技術有限,便是馬車里撲了厚厚一層柔軟的坐墊,當馬車行駛起來的時候,依然是無可避免的有些搖晃。 尤其是再不小心碰到有個轉彎的路口,車體左右晃動的幅度進一步加大,蕭燕綏坐得倒是還算穩當,只是要伸手去扶桌案上的東西,李倓見狀,卻是已經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任由蕭燕綏身體稍微一歪,便靠在了他的身上。 李倓和蕭燕綏兩人之間并非沒有過比較親密的接觸,只不過,不管是抱她下馬車、還是在翻山越嶺的崎嶇小路間時不時的伸手回護,大多只是短暫的觸碰,談不上太過克己守禮,卻頗為自持倒是真的。 相較之下,坐在柔軟的馬車上,蕭燕綏還伸手護著自己擺在茶幾上的東西,兩個人在座位上滾作一團,她又就這么悶頭不小心撞進他的懷里,被他摟著肩膀,即使只是意外,也顯出一種說不出的親昵。 “哎,嘶——”歪著身子一頭磕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正好被他的衣服輕輕掛到了自己的臉,蕭燕綏鼻子一酸,突然低低的悶哼了一聲。 顧不得心神微顫的回想著剛剛少女柔軟身體在懷的感覺,聽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氣,李倓連忙按著肩膀把人扶起來,低頭更加靠近的看向她,有些急切的追問道:“怎么了,沒事吧?” 兩個人此時的距離如此之近,對方溫熱的呼吸幾乎都觸及到了她的額頭。 蕭燕綏捂著鼻子無聲的搖了搖頭,被松散的長發遮擋住的耳尖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意,溫度悄悄升了起來,別人不知道,自己卻是感覺清晰,有點燙人。 既然是在回老家的途中,而且整個車隊里就屬她說了算,蕭燕綏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來了。 母親裴氏給她新打理的衣服首飾都裝箱子帶上了,身上卻是看起來單調但是質地柔軟舒適的料子,至于頭發,連高一點的馬尾都懶得扎,只是慵懶的垂在背后,松松垮垮的稍微用緞帶扎了一束,免得看起來太過散亂罷了。 而這,也就直接導致了,蕭燕綏的腦袋上今天算是一根發簪都沒有了,身子一歪撞到李倓身上的時候,反正也不擔心簪子之類的東西戳傷自己,自然也就不會特意仰著脖子躲開,蕭燕綏撞得可謂是結結實實。 偏偏,不管是因為骨骼肌rou、還是身體線條男人的身體和女人還是不一樣的,結實的胸膛絕對是一個客觀的形容詞。再加上李倓身上的衣服可沒她這么講究舒服,結果,蕭燕綏轉頭就被撞得學了乖。 李倓低下頭,想要伸手幫她輕輕的揉揉撞疼的地方,結果,卻愕然的看到,蕭燕綏顯得越發散亂的發絲下,她正眼睛格外濕潤的捂著發酸的鼻子——她的手不挪開,他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蕭燕綏抬起眼睛,一臉的無辜和無奈。 兩個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后,李倓終于竭力忍著笑的低下頭,兩個人幾乎額頭想貼,他的咽喉微微的滾動了一下,發出的輕音宛若低聲囈語,“你呀……” 這樣的距離,若非蕭燕綏捂著鼻子的手有所遮擋,兩個人的呼吸幾乎都要交融在一起。 終究是心性赤城,再加上年齡和閱歷的限制,李倓的身上,始終都有一種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間的獨特氣質。 蕭燕綏本心里,曾經一直都把他當做比自己身體年齡大一點的高年級小學生,然后是現在的高中或者大學同學,這般相處起來,自然也就始終顯得頗為親切隨意。 然而,就算是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好同桌,等到長大之后,男女之間,終究還是會有一些微妙的距離。當這個距離被一再的打破后,曾經習以為常的相處方式連同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也都隨之發生了一點微妙的、令人心神一動的變化。 好半晌,蕭燕綏終于松開了手,深呼吸了兩下,動了動鼻子,因為鼻子發酸導致的眼睛濕潤的淚意也已經消去。 李倓也閉了閉眼睛,收束起猶有幾分激蕩的心神,從善如流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剛剛她撞進自己懷里時的柔軟和親密,都從未發生一般,只是低咳一聲,隨著馬車的行駛恢復平穩,言語間也重新轉回了正題,略顯幾分突兀的開口解釋道:“李林甫畢竟圣心在握,我們幾個雖然被圣人封王,不過,身上卻俱是虛職,表面看似東宮羽翼豐滿,實際上,卻起不了多少作用?!?/br> 蕭燕綏點了點頭,李倓所言,她剛剛差不多也想到了。 說著說著,李倓的話語間又帶上了幾分輕快,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是說不出的親昵之意。 “前幾日,你還同我說,要小些那些人……我畢竟出身東宮,若是留在長安城中,自然免不了的陷入爭斗——” 李倓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才繼續道:“后來,我同大哥商量了一下,他也覺得,我這會兒留在長安城里,其實沒什么意思,反而只是讓東宮多了一個被李林甫攻擊的對象罷了?!?/br> 蕭燕綏頓時心中恍然,自然而言的接道:“所以,你便尋了機會暫且離開了長安城!” 李倓笑著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自己和兄長李俶私下里商量過后,李俶再去同他們的父親太子李亨提議時,其實用的完全是另一個理由。 ——反正,李倓現在即便是留在長安城中,有李林甫死盯不放,一時半會兒之間,莫說是掌握些許權柄為東宮助力了,不成為李林甫順勢攻擊東宮的把柄,便已經很不容易。相較之下,還不如讓他順勢離開長安,說白了,對于不能直接牽連到太子李亨的對手,李林甫估計都懶得多看一眼,而在這期間,蕭燕綏也已經回了有蕭嵩所在的蕭家老宅,倒不如讓李倓也頂個名號,前往蘭陵郡那邊的官府所在,多少也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意…… 第151章 蕭燕綏才剛剛離開徐國公府, 家里便不可避免的顯出一種說不出的冷清。 因為女兒的離開,這一整天的時間里, 裴氏都表現得有些懨懨的, 便是蕭恒和蕭悟兄弟兩個都陪在她身邊,也只是讓裴氏偶爾笑笑,情緒依舊顯得有些低落。 也是因為此故, 東宮的李倓竟是在同一天也離開了長安城,并且目的地還同蕭燕綏頗近這一件事,當日里,蕭家人竟是一無所知。 翌日清早,蕭恒從家里出來, 到了翰林院之后,坐下沒一會兒, 面前便被一個身影所遮擋住了。 他抬起頭, 便看到,趙君卓神色間多少有些復雜的看著他,頗有一種欲言又止的遲疑。 蕭恒心中不解,面上卻只是笑笑, 索性尋了個由頭,兩個人走出去, 在一處四下無人的地方低聲交談了幾句。 趙君卓心情復雜, 沉吟許久,才終于開口道:“恕我冒昧昨日之事,便是蕭家默許之意嗎?” 蕭恒難得的愣了愣, 一時之間竟是未能接上話茬。 趙君卓明顯還有些心神恍惚,竟是連蕭恒這明顯的遲滯都未曾察覺一般,只是垂下眼眸,自顧自的長嘆了口氣,猶帶深意的輕聲道:“東宮和李相公之間的爭斗越發激烈,距離圖窮匕見也不過是朝夕之間,我原以為,蕭家并不欲參與從龍之事……” 蕭恒瞇了瞇眼睛,已然察覺到了期間的不對頭,只不過,他卻并不直接反問趙君卓,為何說出這般言語,只是將懷疑和不安壓在心底,只待稍后再去探查,對于趙君卓令人辨不清是試探還是感慨的詞句,只是半真半假的故意扯開話題,若有所指的笑道:“君卓多慮了?!?/br> 兩人的話題就此僵住,短暫的靜默后,兩人從善如流的回了屋中,仿佛剛剛的話題從未發生一般。 蕭恒表面平靜,可是,揣摩著趙君卓剛剛所言,心中卻是難免閃過一絲不安和急躁,一整天的時間里,都無法沉下心來,當值的時間才一到,便直接趕回了家中。 才到門口,便又裴氏身邊的婢女在旁等候了。 等蕭恒進了院子后,那婢女便連忙道:“娘子和郎君都在正院了?!?/br> 蕭恒心中一動,徐國公府的正院,自從祖父蕭嵩堅持要回老家養老、而祖母徐國公夫人賀氏這段時間又一直在陸府照看自己的親阿姊陸府賀氏后,大部分時間,其實都是空著的。 這會兒,裴氏和蕭華都在,唯一的原因,自然便是,祖母今日竟是回來了。 雖然心中因為今日在翰林院中聽趙君卓有意無意的幾句話攪和的越發煩躁,不過,蕭恒依然還是直接去了正院,打算向祖母問候。 正院里,除了裴氏和蕭華,就連剛剛從書院回來的蕭悟,都已經在了。 只不過,裴氏和蕭華似乎正在屋子里陪著祖母徐國公夫人賀氏說話,蕭悟卻是自己一個人蹲在了院子外面,還時不時的張望著,明顯一副是在等人的姿態。 蕭恒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五郎?” 蕭悟立刻板直了身子,沒大沒小的一把扯過自己兄長,有些眼神復雜,飛快的低聲說道:“李倓被封為建寧王,身上本就只有虛職,昨日,竟是被他尋了個由頭,離開了長安城,說是要去江南一帶?!?/br> 江南一帶說起來位置不小,可是,數得著的郡府,其實也就只有揚州府聲勢浩大,而后的蘭陵郡,還有其他幾個相對顯得無關緊要的郡府。 當然了,便是李倓的目的地其實是揚州城,那處距離南蘭陵郡的山海鎮上,也著實談不上太遠的距離。 更遑論,蕭悟甚至比所有人都敏銳的覺得,李倓既然是頂著虛職的名號出去的,那么,有很大可能,他干脆就不會去真正的目的地揚州,免得同揚州府當地的郡守產生權力之爭、進而離心離德。 就掛個虛職出去游山玩水,揚州當地的府官想來也會樂見其成,如此一來,眾人皆喜,豈不美哉? 蕭悟此言既出,蕭恒心中頓時一震,再加上之前趙君卓的話語,很容易便弄清了此間原委,一時間,眉頭擰緊,面上也有些變色。 蕭恒深吸了一口氣,重重的拍了下弟弟的肩膀,只是沉聲道:“我知道了,先進去?!?/br> 蕭悟點點頭,稍稍有些皺著眉頭也跟上去了,心中卻是已經在琢磨,這件事,等下自己要先給六娘送個信。 蕭悟和蕭恒都已經知道了的事情,正院里的徐國公夫人賀氏、蕭華和裴氏心中自然也都有了眉目。 因為事關蕭燕綏,賀氏明顯有些不喜,耷拉著眉眼,話語間有些不虞的說道:“六娘的親事你們兩個有了什么打算沒?東宮的意圖基本就是明擺著的了,六娘也是多事,便是好事情碰上她也總能弄出些別的變故來?!?/br> 說完,還又自顧自的嘀咕了兩句,蕭嵩就是不想蹚渾水,索性直接回了老家的事情,言下之意,當然還是在指責蕭燕綏惹事。 蕭恒和蕭悟走進來的時候,正聽到賀氏這句。 蕭恒當即便皺起了眉,蕭悟則是偷偷的翻了個白眼。 在關于自己女兒的事情上,裴氏從來就不是個好相與的。本來因為李倓的事情,裴氏正心情一陣憂一陣惱的,然而,做娘親的心中擔憂是一回事,發現婆母又在這里有意無意的指責自己的女兒,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裴氏眉頭一皺,臉上還帶著笑,言語間卻是頗為干脆的直接頂了回去,“六娘十五歲的及笄禮可是并未舉辦,真要嫁人成親,起碼也是二十歲以后的事情了,便是在長安城里,這也都是眾所周知的事?!?/br> 說白了,不管對方是誰,蕭燕綏早日成親,都是不可能的。 尤其,李倓本身就比蕭燕綏大了三歲,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東宮還有意讓李倓久等數年,那也是東宮的誠意和李倓的真心。更何況,幾年之后,朝局會是如何一番變化,還猶未可知。 蕭嵩自己對東宮保持距離,為的是不觸及玄宗那越是年老、越是多疑的玻璃心,可是,隨著蕭嵩不再掌權,玄宗待他便只剩下昔年的故交情誼,他的政敵自然也全都消停下來了,如此一來,蕭嵩反而并不像是以往那般,要求蕭燕綏注意和李倓之間交往的程度。 蕭嵩顯然也是出于相同的考慮如今為時尚早,兩個小輩之間的往來,是個結善緣的紐帶,卻影響不了大局。 · 不管是徐國公府的蕭家,還是東宮之中事后才得到消息的張良娣,便是有再多的心思籌謀,一時之間,卻也影響不到已經離開了長安城的蕭燕綏和李倓一行了。 蕭悟偷偷給蕭燕綏派去送信的人還在路上,此前,蕭燕綏令自己身邊的護衛查探萬安公主的事情,也并不因為她的離開而中止。 然而,在表面上,蕭燕綏和李倓卻是仿佛已經遠離了長安城內愈發激蕩的暗潮洶涌……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天氣怡人,倒是正宜遠行。 因為多了一個李倓同行,即便是相同的路程,這一次,卻也平添了幾分熱鬧。 若是只有自己,蕭燕綏多半也就全程窩在馬車里,自己閑來無事看看書,或者躺在那里自己琢磨接下來能做的一些實驗之類的東西。 多出了一個李倓之后,除了兩個人湊在一起說說笑笑,偶爾也會雙雙下了馬車,趁著還未登船,便干脆一起騎馬跑一段路,舒展下身體筋骨。 蕭燕綏和李倓兩個人也都是心大的,不管李倓帶來的護衛如何的暗自稱奇,對蕭燕綏和理他那里兩個人卻是沒有任何的影響。 他們兩人并做一處后,蕭燕綏除去最初的驚訝,自然也和李倓一起對過了彼此的行程。 “你要去揚州城的話,我們正好可以一道坐船經水路過去?!笔捬嘟椫苯泳蛷南蛔永锍槌隽艘痪韺こ2灰兹〉玫牡貓D,把什么茶壺杯盞全都挪開,將其平整的攤開在自己面前的案幾上,然后一邊在地圖上找點一邊和李倓比劃道。 李倓只是飛快的瞥了地圖一眼,便漫不經心的收回了視線,英俊的面孔上,始終都是微微含笑的模樣,所有的注意力,卻是基本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嗯,”李倓點了點頭之后,也稍稍湊近了一些,輕聲問道:“我知道蕭家老宅是在蕭家村里,卻不清楚,蕭家村在南蘭陵郡的何處?” “哎,其實這個到了當地,隨便一問就知道了?!笔捬嘟楇S口說道,蘭陵蕭氏在自己的老家當然是根深蒂固,畢竟,這也是頂級豪門氏族中,風流人物、人才輩出才能具有的數百年的積淀。 不過,嘴上是這么說,蕭燕綏依然還是拿過地圖,用自制的鉛筆在一個小不丁點的地方指了指,隨意道:“喏,差不多就這里了,旁邊還有個湖?!?/br> 李倓看了一眼,認真的記住了位置,然后點了點頭。 盡管他根本就沒打算在揚州城久留,口中卻只是笑道:“回頭我能去拜訪蕭相公嗎?” 蕭燕綏聞言不由得頓了一下,有些詫異的抬起頭看他,正好對上他仍舊含著笑意的目光。 “行,”片刻后,蕭燕綏干脆的點了點頭。 即使交談間并無絲毫對以后的許諾之意,不過,聽到這個字,依然讓李倓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 · 蕭悟派出來給蕭燕綏送信的那個人,緊趕慢趕的,總算是在一行人轉成水路登船之前,一路追了過來。 這幾日里,蕭燕綏和李倓一路同行,他們兩個人玩得開心,隨行的那些護衛仆從,也已經漸漸的習慣了這般打扮而行的情景。 不過,剛剛從長安城趕過來的這個仆從,發現蕭家的護衛竟是和李倓身邊的人扎堆湊在一起的樣子,卻是一臉的精神恍惚,簡直整個人都不好了。 因為他帶來的蕭悟的口信,蕭燕綏同他說話的時候,自然也就屏退了其他的人,然后才好奇道:“這么急……五郎要同我說什么?” 那仆從忍不住的偷偷瞄了不遠處的李倓一眼。 蕭燕綏頓時心中了然,小聲笑道:“莫非,五郎讓你告訴我的事情,同李倓有關?” 這仆從恍惚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