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喬微俯身,唇角敷衍地翹一下便落了回去,按下裙擺,抱起座位上的外套,從喬母跟前施施走遠。 眼不見,心不煩。 長時間的端坐讓喬微肩膀脊椎生疼,直到出了大廳,反手捶打好幾下才稍微舒緩,可一動身,腹部的痛感又重新上來了。 她走出幾步,便額角發汗,吃力地扶住墻停下來。 像是一把火燒在了五臟六腑,纏成亂麻的線團一松一緊,整顆胃時而翻滾絞疼,時而墜脹不堪。 喬微不怕疼。約摸是十來歲的時候,她從臺階上摔下來,后腦劃開一個大口子,縫了好多針,麻醉劑量不夠,中途便失去效力,疼得眼睛都要鼓出來,她愣是沒有哭。 在醫院住了一夜,回來,父親便送了她一把新的成人琴做獎勵。 喬微仍記得每一個細節,父親一向把自己的儀容打理得整整齊齊,那天因為在醫院守夜,臉上的胡茬都沒來得及剃,心疼地撫著她傷口的紗布,拍著她的背,聲音又溫暖又好聽。 “我們微微是個堅毅孩子,以后無論走到哪里去,爸爸都不擔心你了?!?/br> 那把琴上的刻字是charlotte elizabeth,喬微后來才知道,這是上世紀一位勛爵女兒的名字。這把價值百萬美元的提琴,就這樣被父親送給了他少不知事的女兒。 太疼了。 這一瞬,愣是喬微這樣的耐疼力,也乏得再難站起身,她腳下虛浮似是踩在云端,飄在另外一重世界里。稍一動,便腳尖發軟,失去平衡跌下來。 父親那天的笑容她至今都沒有看懂。 可她知道他那句話錯了,她其實不是個堅毅的孩子,她總是在被生活強迫著不得不堅毅起來。 她想爸爸。 年少的歲月里千百個日夜夢回時,她多么盼望父親能就站在床頭笑著對她說一句,微微,起來練琴了。 可到她完全清醒的那一刻,又才會恍然又記起,她父親是不可能出現在席家花園般的大宅子里的。 思緒飛遠,喬微的視線微有些混淆恍惚,視野里就在這時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鞋。 剛剛疼得厲害,她沒聽到腳步聲,竟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過來了。 “需要幫忙么?” 對方白皙修長的手彬彬有禮遞下來,虎口有顆微褐色的小痣。 喬微瞧了他一眼,卻沒有接,仍舊扶著墻,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她的外套抱在手上,身體被包裹在與皮膚一樣白的絲質裙子里,修身的腰肢處還有些空蕩。 鬢角的發絲有幾根被汗水打濕,貼在臉頰,唇瓣上的粉色的口脂褪去,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咬得發白,睫毛覆下陰影,恍若沒看見他的手。 “不必,謝謝?!?/br> 她徑直穿過他,只留下一個瘦極的背影。 冷漠、矜持。 瞧得霍崤之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喬微走出幾步,他忽地揚聲問了一句,“你覺得今天的演奏水準如何?” 聰明人說話一點即通。喬微自然明白他沒頭沒尾的一句,不是在單純問她芝加哥樂團的演奏水準。 腳步頓下片刻,她沉聲啟口。 “正如你以為的那樣?!?/br> 這便是坦然承認了他的猜測。 奶奶對巧合不設防,霍崤之雖是個游手好閑的二世祖,卻不是個傻白甜。 女孩鞋子的羊皮底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動,細微的聲響越來越遠。 她返回了音樂大廳。 建筑外面漆黑一片,吸煙區的落地窗倒映出霍崤之此刻的樣子。 他難得穿了正式的馬甲搭西服,領口的襯衫放松地解開,領結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個角落。 他站直身子,懶洋洋點燃一支煙,唇角翹了一下,心想。 除去模樣,母女倆還真不像有血緣關系。 燈光完全暗下來后便禁止交談,接下來的這場第一首就演奏主要曲目。 兩人再沒有任何交流。 直到十點半音樂會結束退場,霍崤之奶奶與喬母打招呼,“喬微這孩子安靜,挺乖,有空帶她來家里坐一坐?!?/br> 喬母哪有不應,笑起來點頭稱是。 “再見?!被翎胖焓?,禮貌微笑,唇畔的梨渦若隱若現。 他真的享受了一整場無與倫比的視聽盛宴。 “再見?!?/br> 喬微伸手交握。 她不同,她沒有聽過比今天感受更糟糕的音樂會。 觸手的溫度像一塊冰。 喬母顯然對今天的收獲很滿意,心情大好,回程的路上都帶著笑意,又跟喬微念起那些重復了千百次的話。 很奇怪,她在董事局和這個繼子半點不對付,卻還是千方百計想把女兒和他配到一處。 大抵是覺得,只要女兒嫁進席家,她的成敗與否,到底殊途同歸了。 喬微沒有力氣聽她絮絮叨叨說這些,她已經被之前發作的一場胃炎折騰得精疲力盡。在樓下大廳就著一杯溫水吞完藥,正打算上樓時,席越剛好從公司回來。 “小姐,您的洗澡水好了——”阿姨剛脫口,剩下的話便受女主人示意吞回了肚子,識趣地退出大廳。 “胃又難受了?” “嗯?!?/br> 大抵是感冒了,喬微的聲音有些啞,帶著鼻音,面色也白的叫人心疼。 席越放下公文包,俯身抬手,似是想摸摸她的額頭,才動,喬微便退開兩步。 席越唇角動了一下,終于放下手來。 “抽時間讓譚叔帶你去做個檢查吧,我給醫院那邊打個招呼,也不能總吃藥,每天都得按時吃飯?!?/br> “我知道?!眴涛⒋姑键c頭。 他私底下讓廚房煲的養胃湯,她都已經喝大半個月了,喬微放下杯子,拿上外套起身上樓。 席越步子大,邁開兩步便輕易跟上,“我聽說今天出了事故,你們和徐家那小子的車撞上了?!?/br> “嗯,沒什么大礙,車子已經返廠了?!眴涛⒂肿呖煲恍?。 “有沒有受傷?身上沒有不舒服嗎?”席越反復問。 “沒有的?!眴涛⒃谧约旱姆块g門前站定,抬頭認真看了他一眼。 他很早就發現,喬微的眼眸很干凈,像是小時候玩的玻璃珠子,喜歡得要命。 “我沒事的,席越?!?/br> 喬微又強調一遍。 “那…”他終于退后一步,“晚安?!?/br> “晚安?!?/br> 喬微進去,便只余一聲關門的輕響。 席越在原地站定,像一樽雕塑,瞧著那門板許久沒有動。 如果他不問,今天的事,她大概什么也不打算告訴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而且以不可挽回的趨勢。 可席越他分明還記得,上學那會兒,喬微每天和他同乘一輛車。 高三的課業繁重,多半是她在等她,瞧見他從學校出來了,便甜甜叫一聲哥哥。 那樣的日子,在二十歲過后不知哪一天,便再也不得見了。 第8章 part 08 霍少爺從半島酒店遷入新居的時候,正是冬天里難得的好天氣。 昨兒個大半夜才散場,他正打算舒舒服服安靜躺會兒,大清早三五個朋友便聚一起來了,說是要慶賀他喬遷之喜。 人都上門了,總不好又把人趕回去,霍崤之只好找點事情做,有一搭沒一搭應著他們。 “喲,霍少爺,您這前后都是花園,”嚴坤前后晃悠一圈,調侃道,“還挺安靜?!?/br> 確實,霍崤之買它可不就是因為安靜。 “怎么著,不會是打算在g市常住了吧?” “真沒準兒,”霍崤之點點下巴,“帝都最近挺煩的,吵得人耳根疼?!?/br> “不過別說,這臨時買的宅子沒虧,環境確實好,而且空氣清新?!绷忠陨钗鞣R整坐在游泳池邊的藤椅上跟自己玩撲克,聽到這句才出聲附議。 “打住,你的審美跟我可不是一掛,”嚴坤連擺手,“瞧瞧那宅子里的雕花博古架,紅木家具……也就只有你們這種退休老干部欣賞得來?!?/br> 買的時候,霍崤之倒真沒好好看過環境,只不過因著酒店住膩了,恰好圈里有人問,他便買了。 不是沒地住,可甭管家里多寬敞,年輕人大多不愛和長輩住一塊兒,作息合不來,又多受管束,都愛另辟洞府。 此刻他認真一瞧,倒真是座愜意的宅子。 天空中云很淡,陽光舒倘,院前小蒼蘭生長得極盛。 隔壁也不知誰家的薔薇爬滿了整道鐵欄柵,花期還沒過,繁盛地伸過來幾枝。許是g市沿海,冬天也不算太冷,又許是園丁打理得太好,大片開在墻頭,清新的氣味在微寒冷的空氣間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