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崔蓬站在寧波府最繁華的秦樓面前,心道,怎么說關就關了。 冬生去賭場里故意輸了些錢,回來告訴崔蓬,“公子,打聽清楚了,佘奶奶那事鬧得很大,起因是有人檢舉佘奶奶家的小慶通倭,官兵就去佘奶奶家里查,然后查出來很多金條。后頭據說是周圍人舉報,說齊大有也是共犯,因為他經常過來走動,所以齊大有也被帶走了?!?/br> “哪家衙門帶走的,是衛所還是府衙?” 崔蓬好像有點點明白了這里頭的連環圈套,佘奶奶和齊大有的事情,楊寶兒和沈約差點死掉的事情,她全部都連起來了。 唯獨她有一點不知道的事情是,有人將齊大有和沈約推成了對立面。 唐大都督正坐在寧波衛所的正堂里,寧波衛的正四品指揮僉事馬世遠在旁邊陪著,后頭還有參將貝兆楹、游擊將軍等人,后頭還跟著更低級一些的軍官。一堂中人,通通都低著頭。 延綏總兵官中軍大都督唐縱手里握著內閣的朱批,唐大都督說:“本督奉旨過來巡查,順便抗倭,近兩年倭寇加劇,百姓受苦,不知各位在任上可有甚么功績?” 上來就問功績,貝兆楹可沒有甚么功績,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績是當年活捉賴苞。但那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還拿出來說,未免過時。 唐大都督可不是甚么好捏的軟柿子,他惹不起,貝兆楹迅速分析局勢之后,躲到了馬世遠身后,馬家不是還有個娘娘嗎,肯定能跟唐大都督說得上話。 馬世遠站在風口浪尖上,論官階,他是正四品世襲的指揮僉事,論人脈,他馬家還有個馬娘娘,想來好歹還能和唐大都督說上一二。 “回大都督,我等......” 殊不知唐大都督從袖中摸出一把小銀刀來,他低著頭開始銼指甲,“屁話就別說了,本督不耐煩聽你們放屁,說就說點有用的?!?/br> 唐縱上來就沒給馬世遠好臉,他也沒必要給馬世遠好臉。一則馬世遠那個不成器的兄弟前不久剛剛得罪了他,那個眼皮子淺的馬鳴衡打了他唐家的人,傅默寧傷了臉,這賬他還沒來得及跟馬家算呢。 至于這二則,唐大都督早就聽說這個甚么馬世遠還當個勞什子騎都尉的時候就欺負過他女人,雖然他女人沒跟他告狀,但他唐縱的女人,可不是這么好欺負的。 唐大都督等著跟馬家兄妹算總賬,于是冷不丁哼一聲:“你倒是說啊,本督等著呢,莫不是你們連個倭國養的蚊子都沒逮到,所以現在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 “回大都督,我等剛剛捉到汪五峰養在寧波府的jian細,他收藏了jian細的金條數十根,都放在一老嫗家里,有請大都督裁度?!?/br> 馬世遠就比馬鳴衡聰明多了,他捉了齊大有和佘奶奶之后,根本沒有毆打他們,只是饑一餐飽一餐地供著,一是餓不死,二也好不了。 馬世遠當然知道齊大有是甚么人,當然也知道他和戚英姿的關系,但他不知道唐縱和戚英姿的關系,于是下頭兵士將嫌犯齊大有和佘奶奶一帶上來的時候,唐縱冷了臉,滿堂兵士都不敢吱聲了。 沈約去寧波府衙解決徐樂樂的事情,楊寶兒倒是隨在唐縱身邊,他低聲跟唐縱說了幾句,唐縱瞧馬世遠,問:“證據呢?” “回大都督,證據在這里?!瘪R世遠的準備功夫做得不錯,“大都督,這里有金條三十根,請大都督定奪?!?/br> 楊寶兒瞧見這些金條,就疑心是戚英姿給的,但他當天在海州府就警告過戚英姿,叫她不要回寧波,更不要妄自動彈。 金銀器物在前,齊大有也說不出什么話來了,他既不能說是誰給的,也說不出來金條的來由。佘奶奶更是緊緊抿著嘴,她不可能出賣阿姿,她自己就是老死了,死在這里了,她也不能說她的姿丫頭回來了。 馬世遠道:“啟稟大都督,屬下不止查出他們二人和汪五峰有來往,屬下還查處,前日里楊大人和沈大人差點在海上遇難,就是他們這一伙人搞的鬼?!?/br> 唐縱還沒說話,楊寶兒先道:“馬僉事有何憑證?” “憑證?”馬世遠叫人又拉了一伙人出來,有男有女,還有三四個孩子,那個最大的孩子見了齊大有,撲上去喊:“外公?!?/br> 楊寶兒心涼了。他心道,完了,連環計。楊寶兒與沈約當日所住的漁船就是齊大有女兒家的漁船,他和沈約差點死掉,自不用說,都變成是齊大有主使的了。 楊寶兒知道官場險惡,但他還不適應和這些武將鬧這些生生死死的東西。他們在翰林院的文官們,縱使斗爭,縱使互相不滿意,但也僅限于嘴皮子上的爭斗,絕不會動輒就要取人性命,更不會拿了平民人家來頂包。 楊寶兒正一籌莫展,唐縱已經站起來了,唐大都督站起來,他握著他的小銀刀,抵在貝兆楹喉嚨上,低聲道:“別騙我,本督受不得騙?!?/br> 第57章 我發現我 貝兆楹的心理素質不及馬世遠, 從他剛開始就躲在馬世遠身后, 唐縱就看出來了。唐大都督的小銀刀往貝兆楹的喉管又深了一分, “你跟我說說, 這些金條是何處所鑄造, 是哪年哪月在哪兒產的?” “這......這......”貝兆楹完全不會回答唐縱的問題,他事實上只參與了在漁船上鑿洞的那一個小環節,讓沈約和楊寶兒去住齊大有女婿家的船, 這辦法是馬世遠想的。還有這些金條, 也不是他拿出來的, 他只拿了一萬兩銀票,馬世遠說他去運作。 “大都督這是甚么意思, 難道說這金子還有主家歸屬不成?”馬世遠也被唐縱弄蒙了,他確實檢查過了,金條沒有問題, 也都是他從錢莊兌出來的。 “哼”, 唐縱說:“你們不是在當本督是傻子, 你們是在當自己是傻子。弘治十八年, 戶部奏請弘治皇帝,說往造幣時摻入適當的錫。當年的銀錢是一兩白銀兌銅錢一千文,但這些年來, 部分地區銅價上升, 銅錢里的銅參了錫,現在一兩白銀只能兌換七百至八百文銅錢。到了嘉靖年間,嘉靖十六年, 也就是今年,南京和京師的鑄幣廠合起來只鑄錢四千萬文,而你看看你拿出來的金條,你一根金條約一斤重,一斤是十六兩,一金又等于十二銀,一銀等于八百文,你們這拿出來的三十根金條,等于四百萬文銅錢,也就是說,這里三十根金條等于今年我大明朝南京和京師兩個鑄幣廠總產值的一成?!?/br> 唐縱說:“就憑這一個瘸腿的,一個老嫗,他們也值得倭人這樣去賄賂?本督還沒這樣富裕呢,那些倭人們怎么不來賄賂本督,本督總比這些老病孱弱有用得多吧?” 貝兆楹垂著頭,心說馬世遠:人心不足蛇吞象,還以為你有多聰明,竟然丟三十根金條給他們,這下怎么說得通? 馬世遠被人捉了漏洞,這下不肯服輸,還要犟嘴,回道:“大都督這話言過其實了,他們值不值這個錢,這不是大都督說了算的,這是那個天殺的汪五峰說了算的?!?/br> 楊寶兒聽了半晌,被唐縱點撥過來了思路,他拿起地上一根金條,也順著唐縱的思路說:“馬僉事或許不知,我大明朝的錢銀流動是南方諸省解運向京師,而北方諸省解運向更北的邊鎮,所以北邊鑄的錢不會流動到南方來,而東南的錢,也只會往西北而去?!?/br> 貝兆楹越聽越不妥,馬世遠也不可能讓自己倒在這幾根金條上,他說:“不知楊大人是如何分辨出來,地上的錢是南邊的錢,還是北邊的錢?再說了,海盜一伙,來自五湖四海者皆有之,楊大人又怎么知道沒有人從西北將錢帶來我東南方?” 楊寶兒笑,說道:“這是北直隸工部寶源局鑄的錢,時間正是嘉靖十六年,如何會到海盜頭子手中去?” 馬世遠這才開始有些后悔了,他后悔不該把戚英姿給齊大有的錢掉了包,現在反而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但馬僉事不怕,他怕甚么,他還有個meimei呢。 馬世遠當堂放了齊大有和佘奶奶,但他沒有放齊大有的女兒和女婿,如今的律法早就不講究連坐制,馬僉事心想,要是在秦朝,我先把你們全部抓起來,一起連坐了。 齊大有是海盜的嫌疑洗脫了,戚英姿給他的十根金條也全被馬世遠吞了,但馬世遠拿出來栽贓陷害的金條又被唐縱吞了。 唐縱將這三十根金條拿給楊寶兒,叫他拿回去沖繳國庫。 一輪算下來,戚英姿虧了十根金條,馬世遠虧了二十根金條,但他的二十根金條又是拿貝兆楹的一萬兩銀子去別人手中換的。 事實上,真正虧了錢的只有戚英姿和貝兆楹,戚英姿的錢被馬世遠拿走了,貝兆楹的錢也被馬世遠拿走了,或許嘉靖帝的國庫里還占了絲絲便宜,因為楊寶兒真的將金條送到南京戶部去了。 在與貝兆楹馬世遠的第一場交鋒取得暫時性的勝利之后,楊寶兒拿著其中一根金條去見了當年的同科鄭業成,鄭業成是嘉靖朝過去的首輔毛紀的侄孫女婿。 繼楊廷和之后,毛紀接任首輔,但任期很短,只得兩個月。鄭業成并非毛紀直系,一是偏房又隔了輩分,于是這些年一直在杭州府下轄的縣里當個縣令,沒甚么長進。 這回鄭業成見了錢,連聲嘆氣:“楊大人有所不知,這金子是從謝家錢莊流出來的,這也不是京師寶源局鑄的錢,這是謝家私鑄的錢?!?/br> “私鑄?”楊寶兒還是頭一回聽說,問道:“哪個謝家?” 鄭業成說,“還哪個謝家,余姚謝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