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雨越下越大,早有太監為皇帝和妃子們搬來明黃的氈布,皇帝要祈雨,可他連靴子都沒沾濕。一品二品的官員們站累了,太監們便送來瓜果,那些內閣的老頭子們站累了,皇帝則允許他們暫時退下去休息。 高臺上只有白湘靈一個人在跳,她跳著邵元節要求的舞蹈,赤著雙腳,旋轉不停。楊寶兒真想去把那該死的邵老道給扯到高臺上去,他的姑娘在一個人舞蹈,這個老道怎么不上去念經,他不是最會滿嘴神鬼、念經驅魔嗎? 一品二品的大官們很快就站累了,將近兩個時辰后,三品四品的官員們也站累了,皇帝讓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員都去長檐下休息。高臺上只有白湘靈一個人在旋轉,她不能停。 盡管她火紅的裙擺已經被雨水暈染成了血紅色,那鮮血一般的殘紅,就像楊寶兒當天心里滴下的血。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楊寶兒責怪霍韜,白湘靈本就是鄉野間的姑娘,她不應該在深宮里,受到這樣的折磨。 楊寶兒心疼白湘靈,他便更加責怪嘉靖帝,那個年輕的白皙的英俊帝王站在人群之中,他幾乎都沒有望過高臺上的白湘靈一眼。 雨水浸泡了高臺,白湘靈又沒有穿鞋,楊寶兒也在雨中站著,他陪著她。五品的翰林學士楊寶兒淋著大雨,同時又擔心他的姑娘隨時會從高臺上摔下來,白湘靈跳了六個時辰,從日出到日暮,但她沒有摔下來。 一場漫天的瓢潑大雨過后,雨停了,天上似乎還倒掛著彩虹,邵元節剛剛睡醒,他瞇著一雙昏花的老眼,好像剛剛才想起來高臺上的舞姬,盡管那人還是位娘娘。 “好了,今日祈雨初見成效,恭喜圣上窺見天光!” 邵老道盡說些令人聽不懂的話,這種話楊寶兒完全聽不懂,狗屁天光!他楊寶兒是狀元郎,狀元郎都聽不懂的話,那也不知道朝中還有幾個人聽得懂。 總之老不死的邵神棍哄得少年皇帝很開心,白湘靈從高臺上下來,年輕又英俊的嘉靖皇帝這才想起來去攙扶她,一個在雨中高壇旋轉了一天的女人。 嘉靖皇帝去扶白湘靈,又惹來無數女人嫉妒,楊寶兒瞧過那一張張涂脂抹粉的臉,覺得那些女人全似惡鬼一般,好像能把這悠悠晴空都給吞噬了。 果然,惡鬼一張口,天空就暗了。 白湘靈赤著腳,她穿著她被雨澆透的紅舞裙下來了,嘉靖皇帝趕緊給他心愛的白娘娘披上新的紅裝,但于事無補。白湘靈沒有同他說話,也沒有交流,她赤著一雙腳,在潮濕陰暗的天色中,往自己的宮里去了。 嘉靖皇帝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哪有妃子敢對皇帝生氣的,沒有,肯定沒有。 但楊寶兒知道白湘靈的心,她的心死了,肯定死了。被這場鋪天蓋地的神鬼祭祀弄了個魂飛魄喪。 這三年來,楊寶兒在每年二月和八月朝廷舉行的中祀現場再也沒見過嘉靖皇帝的白娘娘,他再也沒見過那個腳腕上戴著金色織帶、走起路來有鈴鐺輕輕響,問他:“你哭了?”的絕美姑娘。 楊寶兒想念白湘靈,他便想念過去的歲月,而誰還活在過去的歲月中,那就是戚英姿。 所以現在的翰林院大學士楊大人開口問夏生:“戚姑娘在嗎?” 他念著過去的人,念著過去的事,他過不去了,他也覺得自己不必過去了。就這么念著,真好。 第51章 興風作浪 楊寶兒念著過去的人和事, 其實沈約就是他過去的人, 他們也將要一起去面對過去的事。 楊寶兒與沈約經由內河下漕河, 先有北京下南京, 再由南京轉寧波, 兩位故人乘同一艘船,回去他們仕途開始的地方。 沈約不知道楊寶兒是如何看他的,別的先不說, 至少他能肯定楊寶兒同他疏遠了, 當年那個一口一個沈兄、沈兄的年輕人楊寶兒是回不來了。 沈約自己也很疑惑, 他好像記不得自己在甚么時候得罪過他的這位同科,如今正主就在船頭站著, 他想上前去問一問,但楊寶兒好像察覺了他的動機,扭頭往船艙里去了。 沈約站在楊寶兒原先站的地方, 只覺江水湯湯, 橫無際涯。 若說楊寶兒對于霍韜的意見起源于白湘靈, 那么他對沈約的敵意則在乎于戚英姿了。原因是六年之前, 楊寶兒初到寧波府,他剛到寧波衛所的第一天就被劉若誠拉去斷案,斷的就是參將貝兆楹和日本人通貢的案子。 無奈當時楊寶兒勢單力薄, 他手中也沒有甚么權利, 于是在扣押了一船香料之后,就將那伙日本人放了。楊寶兒猶記得,當年那伙日本人可絕口未提戚英姿的名字, 反倒是劉若誠問他們和誰通商,是不是同貝兆楹,那個領頭的還讓劉若誠自己去查。 當日遇上這一樁以后,楊寶兒就這么輕飄飄地放下了,他也沒有繼續追蹤那伙日本人的行程。楊寶兒心想,若是知道這件事會給戚英姿帶來滅頂的災難,他是如論如何也要越權管上一管的。 戚英姿漂流朝鮮平壤六年,楊寶兒很自責,他心道:若不是自己大意,將現成的人證物證都弄成了說不清的失證,那也輪不到參將貝兆楹一人自說自話,更不會教戚英姿平白受了這么多年苦。 楊寶兒疑心是沈約給貝兆楹通風報信了,他后頭無數次想起劉若誠避諱沈約的樣子,而自己還像個傻瓜一樣一去就仔仔細細將事情跟沈約說了。等后頭各項塵埃落定,他便開始懷疑是沈約告知了貝兆楹其中細節,才有了后頭的戚英姿六年放逐。 楊寶兒自然知道沈約想見他,可門對門見了面又能說甚么呢,說當年的女將軍戚英姿回來了,正指望他們二人為她翻案嗎? 翰林大學士楊大人不想說這個,尤其是和舊友沈約。如今沈約代表兵部問詢,而自己則代表翰林院參政,他們不能在問案之前就先有了結論,這同樣對寧波衛所的一眾人不公平,也包括那個參將貝兆楹。 十月是漕河北京段往北的最后一次行船,等到十一月,北京往上的漕河段全部都要冰封。若要解封,要到來年春天。于是沈約與楊寶兒的行船一走,崔家的船也悄然揚帆了,崔蓬帶著冬生和春生,登上了那艘帶領他們自朝鮮遠航至大明的大船,春生去開船,過了小半個時辰,春生說:“公子,船壞了?!?/br> “能修嗎?” 春生搖頭,“一時半會兒修不好,舵壞了,要專程訂造一個,沒十天半個月,做不出來?!?/br> 冬生機敏,夏生儒雅,春生則與他們都不同,春生善工事。所謂工要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崔蓬心道,半個月過后就十一月了,冬月里漕河冰封,還能走到哪里去。 春生一心準備去訂造船舵,但冬生已經跳出壞船,他去碼頭上巡了一圈,回來說:“公子,那邊有艘船也是去南京的,可以搭載咱們,我問過了?!?/br> 冬生辦事崔蓬當然放心,她就沒見過比冬生更會思變的年輕人,無論在甚么時候,遇見甚么困境,冬生都會想出另一套法子去解決問題。 “喂,別修了,咱們去坐別家的大船?!倍е欣?,催促春生,“走,人家的船要開了?!?/br> 崔蓬一行三人走到那艘大船跟前的時候,人家正在拋錨,冬生擱下東西,露出臉來,“船家,這是我家公子和我弟弟,我們剛剛說好的,有勞船家,載我們一程?!?/br> 正在解除錨繩的是個壯婦,那婦人見了冬生,憨憨一笑,便伸手要拉他上船,冬生將崔蓬往前頭一推,低聲道:“可要給我記功,我都犧牲色相了?!?/br> “哧”,崔蓬悶笑,心道,你才多大,都會善用色相了。 三人上船之后,船正式起航,這是一艘很寬闊的船,艙內足有三層樓,但里頭沒什么人。春生對船上的物件和擺設顯然很有興趣,冬生四周看了一圈,回來報告,“公子,艙內沒人,好生奇怪?!?/br> 崔蓬說他:“你才發現奇怪,早做什么去了,還犧牲色相,你別把自己給犧牲在這里了?!?/br> 春生正對船上一副字帖感興趣,他說:“這是王陽明的真跡,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一回?!?/br> 冬生開始搖頭感嘆,“別又被人把我們當人奴賣到哪里去了,上回是平壤,這回該不會是日本國吧?” 冬生就是上回在那艘奴船里的孩子,六年過去,他已經長成了十八歲的少年。崔蓬瞧著他,本想嘆一句光陰如梭,話到嘴邊就成了:“誰能賣你,你不都學會使用色相了嗎,不若你再用色相去問問,這船去不去日本國?!?/br> 冬生直抿嘴嘆氣,春生扭頭,說:“賣你去朝鮮也沒虧待你,崔家供你吃、供你喝,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