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等聽聞沈約在后頭嘆氣,戚英姿才扭過頭來,屋內油燈昏暗,兩人的臉都在光影里朦朦朧朧,沈約道:“外頭都散了?” “嗯,他們吃好了,都回家去了?!逼萦⒆似鹕?,沈約這才瞧見她手里還端著兩個碗,“這是給你留的湯,這個是rou,你吃吧,吃了早些休息?!?/br> 女將軍端著碗,沈約想說點甚么,又甚么都沒說出口。戚英姿道:“我也回家去了,你有甚么事情可以同劉若誠說,還有米千里,他們都是單身漢,你們男人的問題,也可以找他們解決?!?/br> “男人的問題?” “是啊,東城有條花街,高檔的妓館子、低等的娼.寮子,貌美的花魁,便宜的少女,那里都有。劉若誠他們都很熟悉,沈大人不要客氣?!?/br> 戚英姿說得坦然無比,沈約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蹙,他嘴角動了動,女將軍說:“沒事的,沈大人不要害羞,你們這些沒成家的單身漢總是有需要的,不要害羞?!?/br> 許是燒到了油,屋里的油燈‘砰’地炸了一下,燈火猛地一亮,沈約又瞧見戚英姿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眼神既不狡詐也不偽善,倒透著一股子情真意切的規勸勁兒。 “好了,那個......”沈約要終結這個話題,戚英姿擺擺手,“我走啦?!鄙蚣s從屋內將油燈提出來,給她照亮,女人道:“不用,我認得路,閉著眼睛都能......”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凌亂,惹殘煙......” 戚英姿扭頭,“沈大人,你聽見沒有,有什么秋天,什么黃煙?是不是有人在?” “有人在唱歌?!鄙蚣s道:“戚氏?!?/br> “甚么?沈大人叫我?”戚英姿說:“做什么要叫我戚氏,我有名字的,我叫......” “正蟬吟敗葉,蜇響衰草,相應喧喧?!边@唱歌的聲音愈發近了。 戚英姿道:“到底搞甚么名堂,半夜里唱甚么歌,有甚么歌不能白天唱?” 沈約心道,有些歌兒還真的不能白天唱,那些夜里尋歡的花船,可不就是夜里唱歌。 歌聲漸近,沈約聽得真切,正是柳永柳三變的《戚氏》,那女人的聲音勾魂蕭索,唱了‘孤館,度日如年’,又來唱‘水上的路程,念名利憔悴長縈絆’。 戚英姿往外頭走,想驅逐外頭唱歌的人,“唱甚么唱,到別處唱去?!?/br> 沈約當下提起屋內的油燈跟上,衛所門口果真躺著一女子,那女子被漁網罩著,身上竟不著寸.縷。沈約提著燈走近了,往下一照,馬上挪開了眼睛。戚英姿摸了摸腰間的大刀,四處尋找唱歌的女人,“是誰在裝神弄鬼,給我滾出來!” 地上的女子呼吸微弱,沈約道:“先救人?!?/br> 那唱歌的女人氣息綿長,嗓音飄得極遠,與地上這個出氣多進氣少的顯見不是一個人,戚英姿扒開女人身上的漁網,她說:“燈呢,你照著點啊?!?/br> 沈約背對著她們提燈。戚英姿將燈拿過來,在女人身上仔細照了照,“腿腳被繩子綁過,手腕腳脖子都有勒痕,身上沒有傷口,呼吸還算均勻,沒事,死不了?!?/br> 說著,戚英姿將那女子扛起來,沈約側著臉不敢瞧她們。戚英姿不矮,那女子身量也算高,在兩人差不多高矮粗細的情況下,戚英姿又是單手將那女人抗在身上了。 沈約道:“將軍,現在該如何?” “讓她在衛所先住下,我讓米千里去和劉若誠住一間屋子,給她騰出一間來,萬事都等她明日醒了再說?!?/br> 戚英姿手腳快,很快將那女子安頓了,她將那女子放上床,給她蓋好被子睡覺,最后說:“我明日再來,給她帶兩身衣服過來,不過我也沒啥好衣裳。算了,我叫劉若誠去買吧,他見過的女人多,最懂女人喜歡穿甚么了?!?/br> 戚英姿抓海盜忙了前半夜,后半夜又遇上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沈約老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但偏偏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戚英姿眼瞼下的烏青更重了,沈約提著燈一直在屋外等著,女人拍他一下,“睡去吧,我也要回家睡覺了?!?/br> 沿海的地界太陽升起得早,戚英姿一路往自己家里走,海面上已經隱隱有曙光了,她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心道:‘貝兆楹那個狗.日的,嘴上說著和京城來的這幫人不合,怎么還暗地里給馬世遠送銀子?馬世遠給那閹人太監送了一萬兩,他可是給馬世遠送了兩萬兩。哼,這些人!’ 戚英姿到了家,將嘴里那根狗尾巴草扔了,隔壁的佘奶奶已經起床生火,“英姿回來啦,早上蒸饅頭,你過一會兒來吃?!?/br> “誒,我等會兒就來?!?/br> 戚英姿回了自己家,倒在床上,嘴里念叨:“哎,那個沈大人,看著倒是聰明,怎么做人傻乎乎的,馬世遠都去送東西,他怎么不去表示表示,將來在這地頭上吃了虧,連個幫他說話的都沒有?!?/br> 戚英姿念了幾句,倒床就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太陽都正中了,隔壁的奶奶端著稀飯饅頭進來,“睡迷糊了吧,來,吃飯?!?/br> 女人喝一口稀飯,手里抓著一個饅頭,說:“多謝佘奶奶,我明天給你買好吃的,現在吃桂花糕澀口,咱們買桃花糕,現在的桃花都開了,開得正新鮮呢?!?/br> 隔壁的佘奶奶是個寡居的老婦人,她家也是世傳的軍戶,丈夫去年死了,三個兒子戰死了一個,還有兩個在軍中服役,一個在山西衛,另一個在南京當戍軍。戚英姿從枕頭下摸出一貫錢來,“喏,這是大慶托人帶回來的,您拿著?!?/br> “大慶,他......他還好吧?”佘奶奶年紀大了,說話的聲氣都弱了,更不能似年輕人一般中氣十足,“大慶,他,他有沒有說他甚么時候能回來?” “蒙古人在邊境sao.亂,大慶他走不開,等咱們打勝了仗,他就回來了?!逼萦⒆艘б豢陴z頭,“奶奶,我吃飽了,我去衛所了,您歇會吧,我晚上再回來?!?/br> 戚英姿從箱子里拿了套衣裳,佘奶奶說:“我腌了些豆角蘿卜,你拿去衛所給他們吃,前幾日千里和全兒還來幫我補了墻角屋頂,你替我感謝他們?!?/br> “那都是他們該做的,您是我奶奶,還不就是他們奶奶,不用謝?!?/br> 佘奶奶將碗放進一個竹編的籃子,“里頭還有新鮮的筍和饅頭,你拿去給他們吃?!?/br> “嗯?!逼萦⒆嘶仡^,佘奶奶慢慢站起來,起身出去了。 戚英姿仰著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衛所里劉若誠正指揮大家練兵,劉若誠是個讀書人,兵書讀的最多,米千里他們這些年輕人最喜歡和他在一起混,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總是特別受年輕人歡迎的。 不過齊大有和趙全這種老伙計對劉若誠的戰法兵書之類的不感興趣,他們認為戰場上得真刀真槍相見,話說多了沒用,敵人也不會坐下來和你談兵法。 戚英姿提著籃子進去的時候,劉若誠見了她,說一句:“休息片刻,稍后再練?!北娙艘缓宥?,劉若誠走上來,戚英姿將籃子遞給他,“喏,佘奶奶做的,吃吧?!?/br> 劉若誠將饅頭和腌菜遞給趙全他們,自己留了一碗鮮筍,才拿起筷子,就聽戚英姿說:“佘奶奶今天又問我大慶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br> 劉若誠剛剛拿起筷子,又放下筷子,他嘆一口氣,“咱們在這寧波府呆著,雖說認識幾個人,但北邊的情況完全不知道,大慶又在山西大同府,那邊的情況誰知道呢,你還不如......” “嗯?” 劉若誠指著內院,“你去問問他,問問沈大人,他是北京兵部的人,消息無論如何也比咱們要靈通。咱們也不問多的,你就問問大慶是不是還在山西大同府,是不是還活著?” 是不是還活著。是啊,誰知道佘大慶是不是還活著,他已經有九年沒有歸家了,自從嘉靖二年征兵,他入伍去了山西當戍軍,這九年里就沒有消息。戚英姿給佘奶奶的花費都是她自己的錢,大慶走了九年,別說托人拿錢回來,就是連一封信都沒有。 戚英姿起身,說:“那姑娘醒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