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第三十四章 小狐丸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見的是天國的歡宴——天國是最不缺這等歡愉之事的,畢竟那里又不像黃泉那般有著必須完成的工作, 需要每天忙忙碌碌朝九晚五, 高天原之上的神明們雖說有著各自的神職,然而對他們來說回應信徒的祈求不過是閑來無事的消遣,大部分時間他們都空閑得快要發霉, 除了日夜不休的歡宴之外,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別的樂趣了。 他所侍奉的那位稻荷神就是如此,作為古老而信仰根基深厚的神明,即便是在神明日漸式微的現代也從不缺少供奉,不需要像那些弱小的神明一般擔憂著自己是否會因為失去信徒而消失, 同時供奉稻荷的人類也不過是求個心理安慰,因而稻荷神的日子悠閑而又豐裕, 有著充足的時間與財富來舉辦一場又一場似乎永不止息的宴會。 但是即便如此, 小狐丸也依舊不擅飲酒,甚至酒量淺薄到兩三杯就倒,大抵是因為他大多數時間對這樣的宴會都是能逃就逃,偶爾逃不過也是勉強應付一二, 喝上幾杯后干脆利落地醉倒了事,沒有半分趁機鍛煉自己酒量的意思。 左右醉倒在稻荷的歡宴上并非什么失禮之事,他醉倒之后也不會撒酒瘋,只是找個地方一躺, 就能安安心心地睡上好久,睡醒了之后酒也就醒了, 半點都不給人添麻煩。 只不過今天睜開眼睛的時候,小狐丸覺得自己可能是睡過了頭還在夢里,要不然他怎么會看見已經被磨短成短刀的今劍以多年以前大太刀的形態坐在他身邊,肅穆清冷的神色幾乎讓他下意識打了個哆嗦,回憶起這位兄長的威嚴。 他曾經是見過那時候的今劍的,大概三條刀派里他也是僅有的見過那時候今劍的刀了,作為從誕生起就擁有著模糊意識的付喪神,曾經在某次跟隨某位持有者前往鞍馬山時,見到過這位被供奉于寺廟之中的兄長。 只有短短幾天的交匯,然后分離,再之后彼此之間的消息斷續而又不甚真切,當在高天原相見的時候,已經被磨短的短刀今劍早已忘卻了那短短幾天的相處,性格也變得活潑又有些孩子氣,每天蹦蹦跳跳地跑來跑去,比起兄長倒是更加像需要照顧的幼弟。 “你醒了?!睋Q掉了破損戰甲的今劍披散著白發,眼神溫和地摸了摸小狐丸的臉頰,“頭疼嗎?” “沒事?!毙『铦M臉懵逼地答道,撐起身來左右看了看,確認自己還在奴良宅的客房里,沒有一覺睡回幾百年前鞍馬山的寺院里面。 “出了點意外?!苯駝闯隽诵『璧囊蓡?,溫聲解釋道,“本來應該是以短刀形態存在的,不過靈力供應充足的話對身體沒什么影響?!?/br> 作為本靈小狐丸知道的東西自然要比分靈多,因此他很自然地接受了今劍的解釋,“那么你現在是跟主殿——” “我確實希望可以追隨主殿?!痹陉P系親近的弟弟面前今劍的情緒要比平時外放一些,他頗為苦惱地皺起眉嘆了口氣,“但是主殿似乎對于我和義經公的關系很是在意的樣子……” 他這么說著,神情里隱約帶了幾分委屈的意味,他記憶里幾乎存在幾乎為零連臉都記不太清楚的以后的主人跟他現在有什么關系,為什么他要因為這種糟心事情影響效忠自己認可的主人,真是想想就心塞。 講道理,曾經差點被短刀今劍三段式義經公大法洗腦的小狐丸覺得,現在義經公應該也挺心塞的。 嗯,大概。 反正宗玨挺心塞是真的。 在他告知了義經公今劍的事情后,義經公先是詢問了這種變化會不會對今劍的健康造成影響,而后非?;磉_地表示今劍開心的話轉陣營他完全不介意。 “畢竟他現在并不是我的所有物啊?!庇兄鴪A圓包子臉的義經公笑著說道,“我尊重他的選擇?!?/br> 況且比起這個,他更加想要咨詢如何快速從短刀增長到大太刀體型的方法。 于是宗玨不得不和鬼燈聯手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最后還是靠鬼燈暴力鎮壓才阻止了義經公興沖沖跳轉生通道——今劍那是因為本來就是大太刀所以時間回溯之后還是大太刀,義經公要是時間回溯一下說不定能直接倒帶回牙牙學語的嬰幼兒時期。 宗玨關掉通話趴在桌上心累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審視一下這位在他印象里非常正經靠譜能力出眾的鴉天狗指揮官了。 “大將?”藥研藤四郎在紙障子外輕輕敲了兩下,得到許可后才推開紙障子走了進去,然后端端正正跪坐在宗玨身邊。 “怎么樣?”宗玨揉了揉額角打起精神坐好,問道。 “我暫且根據已知情報做了簡單的總結?!彼幯刑偎睦苫貞浟艘幌伦约禾铰牭降男畔?,按照事件發生的前后開始敘述,他酒量好又擅長引導話題,一晚上就基本把整個奴良組的歷史掏了干凈,在這方面小短刀向來可靠值得信任。 宗玨則根據藥研藤四郎的情報和自己掌握的信息,慢慢把整個故事拼湊了出來。 最早當然是要從奴良組的開創者奴良滑瓢那個時代說起,那時候掌握著大阪城的大妖怪羽衣狐為了誕下肚子里的孩子大肆搜刮人類的生肝吞食積蓄能量,奴良滑瓢為了他心愛的女子櫻姬與羽衣狐為敵,并且斬殺了羽衣狐的寄居的軀殼阻止了她誕下孩子——羽衣狐是無法被殺死的,能被斬殺的只有她寄居的皮囊。 滑頭鬼的血脈因此而受到了詛咒,再也無法與妖怪誕下子嗣,雖然對于奴良滑瓢來說他與櫻姬結合沒什么問題,作為人類的櫻姬為他生下了獨子奴良鯉伴。 但是他的兒子奴良組的二代目奴良鯉伴卻是和妖怪相愛了,生前是武家之女的幽靈山吹乙女嫁入奴良家后五十年都沒有孕信,于是在留下了“山吹花開七八重,堪憐竟無子一顆”的詩句后不告而別,奴良鯉伴找了她許多年,直到后來確定她不在人世才作罷,孑然一身至今。 在此期間奴良鯉伴也多次阻止過羽衣狐的孕育過程,使得他們之間的怨恨越積越深,再無消解的可能。 而那想要干擾轉生通道的妖怪則來自于曾經在江戶作惡而被奴良鯉伴剿滅的百物語組,理所當然的與奴良鯉伴有著不死不休的仇恨。 唯一的人類陰陽師自稱安倍家第四代當主,安倍晴明的后嗣——正巧,那個羽衣狐拼命想要誕下卻又被滑頭鬼屢次阻止的孩子,也正是安倍晴明。 沒錯,兩個安倍晴明都是同一個人,也正是那個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更為準確的說,應該是千百年前安倍晴明對抗八岐大蛇時斬下后一直被鎮壓在阿鼻地獄的黑暗面,在乖順了多年以后謀劃著想要從地獄里爬出來想要搞風搞雨。 宗玨剛剛才跟鬼燈確認了這件事,跟義經公通報今劍的情況屬于附加任務,通話的主要目的還是確認關在阿鼻地獄里的惡鬼有沒有異動,那些家伙可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家伙,只要有一個帶頭的其余的十有八九就會跟著鬧騰,很容易引發暴亂,要是逃出去幾個那就更有意思了,整個地獄都得跟著不眠不休的加班。 幸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把蠢蠢欲動的黑晴明外加跟著準備鬧事的幾個拎去狠狠教訓一番加強警戒自不必說,就連改邪歸正任勞任怨在地獄打雜多年因為黑歷史一直沒能轉正的八岐大蛇都因此遭了池魚之殃,非但被鬼燈抽得腫了一圈,而且轉正申請再次遙遙無期。 當然,宗玨覺得在晴明神社里跟源博雅喝酒吹笛悠閑自在了這么多年,結果突然被告知自家后代子孫都被騙了拿靈魂祭祀換取壽命搞什么消滅妖怪大業的真.安倍晴明現在估計才是焦頭爛額氣得肺都要炸了的那個——自家的后代再怎么不成器那也是自家的后代,總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把靈魂賣給黃泉永生永世不得自由,因此要跟黃泉交涉一番把人保下來是免不了的,宗玨甚至已經忍不住開始思考能從這位信者眾多的大陰陽師手里剝削下什么好處來了。 啊,一不小心想太多了……宗玨趕緊把發散過頭的思維收回來專注在自己目前正在執行的任務上,他已經退下一線很多年了,這種交涉不歸他管,他也拒絕為此勞心勞力,對比一下哪怕是強迫工作現在的任務也輕松得多,不就是百物語組和安倍家聯合起來準備趁著山吹乙女這個奴良鯉伴最大的弱點轉生時把人扣下修改記憶,借她的手弄死奴良鯉伴為黑晴明逃脫地獄掃清障礙這點事情嗎,說實話他還挺欣賞這種反派們特有的百折不撓深謀遠慮的精神的。 形已經確定了,真也大體弄清楚了,剩下的就是理了。 形和真是確定而具體的事物,理卻是模糊而抽象生于人心的執念,宗玨也不知道那個依附在奴良鯉伴刀上的小家伙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畢竟若是易地而處,宗玨覺得自己真沒什么好執念的。 “那個……大將……”藥研藤四郎叫了一聲深陷在自己思維里的宗玨,“有客人來了?!?/br> 宗玨抬頭,奴良鯉伴笑瞇瞇地靠在門邊對他招了招手,“喲!” 第三十五章 “在忙?”奴良鯉伴眨眨眼, 手中執著一根煙桿,煙草的味道隨著白煙飄出來, 并不重, 意外的極其清淡的味道。 “跟自家孩子交流感情而已?!弊讷k挑眉笑道,“找我有事?” “算是吧?!迸减幇樽哌M來往桌邊一坐,大剌剌靠在桌沿一腿支起。 “大將, 我去小狐丸殿那邊看看?!彼幯刑偎睦烧f道,小短刀的臉皮到底還是薄,剛剛在這里八卦了人家大半天現在免不了有幾分羞赧,自覺在這里再這么坐下去實在是有些尷尬,于是就尋了個借口走了出去。 宗玨隨手把桌上攤開的文件一攏問道:“什么事情?” “的確是有事, 不過不是我?!迸减幇榻庀卵g的刀放在桌上,“是他?!?/br> 刀身上升騰起霧氣, 淡淡的紫色的像是薰衣草一樣的霧氣, 兜頭蓋臉地沖著宗玨罩過來,霧氣中帶著濃郁芬芳的花香,只一愣神的功夫周圍就已經不再是那間和室,而是一片大大的花田, 說不出名字的花一簇簇一叢叢開得熱鬧無比,擁在枝頭落在地上似乎天地間都是花朵那種柔軟的色彩。 天空是一種曖昧不定的紅色,介于退紅與一斥染之間深濃淺淡交錯混雜的紅,莫名喚起某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情緒, 那是一種本能的對于景色的感哀之情,就像看到落葉就會想起死亡與寂滅, 看到花開就會想起新生與希望一樣,本能的聯想與情感賦予。 其實只是到了黃昏,云霞染上了太陽的色彩罷了。 宗玨在花田里看到了奴良鯉伴。 比他現在所遇到的奴良鯉伴多了幾分從骨子里透出的柔和與溫軟,少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疏離之感。 這并不是他所認識的奴良鯉伴,卻是敵刀所認識的,敵刀記憶之中的奴良鯉伴。 是的,這是一段記憶,因為時常被拿出來擦拭重溫而鮮明如初,甚至空氣中花朵的芳香,腳下草木的觸感,都沒有半點記憶應有的虛幻模糊之感。 敵刀記憶里的奴良鯉伴正滿懷著溫柔與驕傲地看著一個孩子,一個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看上去可愛又活潑的男孩子,那張臉與奴良鯉伴并不是特別的相似,比起滑頭鬼一脈相承的邪氣俊美顯得頗為普通,但是只要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誰都會第一時間就看出來他們之間深厚的血緣關系。 陸生。 這個名字突兀地出現在了宗玨的腦海里,仿佛誰在他耳邊提醒他一樣,這個孩子叫做陸生,奴良陸生,是奴良鯉伴與人類的女子生下的孩子。 叫做奴良陸生的孩子在前面跑著,突然停了下來,然后牽著一個黑發少女的手跑了回來。 黑色的長發,黑色的眼睛,淺淺的笑意恰如山吹乙女再世,奴良鯉伴陷入了短暫的恍惚之中,尚且年幼的奴良陸生看不懂父親神情之中復雜的含義,只開開心心地拉著新認識的伙伴沒心沒肺地在花田里玩了一整個下午,他不知道這個新朋友言談間若無其事地提起了多少對奴良鯉伴來說無法忘卻的往事,把那些釘上釘子死死塵封住的過去再一次翻了出來。 “爸爸,這里!”奴良陸生遠遠地跑到小路盡頭,高高興興地揮著手叫著,“jiejie,快來!” 奴良鯉伴垂眸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少女,少女仰起頭,露出一個仿佛山吹花盛開一樣的笑容。 他毫無防備地轉身,而后刀從背后捅進了身體。 從頭到尾宗玨都只是旁觀者,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自顧自演繹各自應有的戲份。 他看著奴良鯉伴倒下去,卻又像是釋然一般輕輕頌念著“山吹花開七八重”的詩句,卻不知道這是喚醒山吹乙女真實記憶的鑰匙,伴隨著山吹乙女難以置信的尖叫聲,記憶的世界劇烈的波動起來,花田,天空,一切都好像被打碎的玻璃裂開一條條裂縫,碎成一片片一塊塊掉落消散,甚至包括還揮著手滿臉笑容的奴良陸生,包括面容灰敗奄奄一息的奴良鯉伴,都像是這個場景上的配件一樣,跟隨著場景的崩毀而消失無影。 于是只剩下了黑暗,還有握著刀的少女,和奴良鯉伴掛在腰間的刀彌彌切丸。 于是彌彌切丸仿佛有了神志顫抖著出鞘,斬殺了殺死自己主人的兇手為其復仇,鮮血浸染在刀刃之上,暈開模糊而又曖昧不定的紅。 那樣的紅色暈開,又一次變成了漫山遍野的花,和漫天的云霞。 一切再次重演。 一遍一遍又一遍。 仿佛重復千百遍就能化為真實一般。 “這些都是虛假的?!痹诳催^第三十遍還是第四十遍,宗玨終于開口道,“你應該很清楚,這一切不可能化為現實?!?/br> 于是花也好,云霞也好,都消失了,只留下了淡淡的紫色霧氣。 “這就是你的本體?”宗玨伸出手,霧氣在他指間流過,圈出個漂亮的小卷。 是的。宗玨心底冒出了回答,他知道這是眼前的霧氣給予他的答案。 “你是……想要復仇嗎?”宗玨試探性地問道。 不,不是。 “那你想要……?” 我想要……想要保護…… 彌彌切丸……是守護主人的刀…… 奴良鯉伴的刀彌彌切丸,最早是他的母親櫻姬的護身短刀,而后在奴良滑瓢挑戰羽衣狐的時候被加工重鑄成了適合奴良滑瓢的樣式,再之后傳到奴良鯉伴手中時,也一樣切合奴良鯉伴的用刀習慣進行了再次的修改與重鑄,如果沒有意外,他會被傳到奴良鯉伴的孩子手中,然后為了那個孩子而又一次被打磨或者重鑄。 以上消息來自于藥研藤四郎打聽來的情報。 所以敵刀的樣子是模糊不定的霧氣,所以他能夠隨意的變換成任何模樣,因為什么樣子都無所謂,彌彌切丸并不是為了作為一振打刀或者作為一振太刀而存在,他的意義只是為了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主人而已。 我曾經……非常的絕望與懊悔…… 宗玨聽到了某種聲音響起,比起說話聲更像是空氣摩擦出的聲響,卻又能清晰地辨認其中的含義。 在鯉伴大人死后……無比的懊悔…… 守護的刀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主人倒下,絕望地看著他一點點失去生命,卻只能徒勞地在刀鞘之中嗡鳴,他甚至更加清楚的意識到,奴良鯉伴并非因為刀傷死去,而是自主地將“畏”散去,主動地走向死亡。 明明是護身刀,明明是為了守護才被鑄造出來的刀,卻在最后什么都沒有做到。 他曾經為此而無比的懊惱,一遍又一遍沉淪于幻想卻又深切的知道那只是幻想。 請讓我……留在鯉伴大人身邊…… 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祈求。 有明亮的刀光斬破了霧氣,鋒銳無匹而又清正凜冽的刀光割裂了一切混沌而迷蒙,一切劇烈地震蕩著,宗玨耳邊的聲音微弱卻又執著。 請求你…… 請求你…… 一遍一遍,如同風聲簌簌。 宗玨抬手,被斬斷的霧氣四散的霧氣之中細碎的靈光悄然納入了他的袖中。 風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