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這聲呵斥隨著剛才長箭的破空之聲穿透層層黑霧, 仿佛一瞬間打碎了某種屏障,洪鐘大呂般的巨響響徹天際, 日光大熾,黑霧散盡,整個山谷重歸清明,還沒等人們歡呼雀躍,一聲慘叫卻也跟著響了起來:“不,不要!” 裴取驚呼道:“大哥!” 剛才慘叫的正是裴峰,他的身邊倒著一個打碎的燈籠,無數重重疊疊的黑色人影從燈籠中飛出來,帶著無比的陰寒之氣,裴峰正蹲在燈籠旁邊,發瘋一樣地慘叫。 喬廣瀾顧不上管他,揚聲道:“將士們按照原定路線繼續往前沖,陛下正在前方!” 經過這兩件事,大齊將士們簡直把喬廣瀾奉為神明,很多人答應一聲立刻就走,但還是有一些對裴峰極為忠心的舊部留了下來,對喬廣瀾的話充耳不聞,圍著裴峰問東問西,裴峰只是一動不動,抱著膝蓋蹲著,從他懷里,不斷有鮮血滴落,不論別人怎么扒拉都不肯抬頭。 喬廣瀾提高了聲音:“先去攻打赫赫,這里有我!” 裴取怒道:“你能頂什么用,你天天只想著怎么害我們家將軍!你把他怎么了?我跟你拼了!” 話音還沒落,他就被提著領子向后一甩,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裴取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正要大罵,卻一下子驚呆了。 裴峰從地上慢慢站立起來,隨著他站立起來的動作,懷里的人體殘肢滾了一地。 在場的人除了喬廣瀾以外,全都是裴取的忠心部下,見到這個場面一下子都驚呆了,看著底下的殘骸,勉強能辨別出應該是大齊的將士,心中有了猜測,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 剛才在那片人人都不能視物的黑暗中,裴峰竟然在……吃人?! 裴取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哥,你這是……”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裴峰就是那吃人的妖魔,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反倒是裴峰抬起頭來看著他,冷冷道:“你以為什么?” 他的嘴邊沒有鮮血,幾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隗信道:“將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峰坦然道:“先別管這是怎么回事。jian人害我,還不快殺了他!你難道還以為我是那吃人的妖怪不成?!” 隨著他的話,在場的人都抽出了兵器,將喬廣瀾圍到了中間。 喬廣瀾看著身邊的刀鋒,哈哈一笑,拍了拍巴掌:“真是演技帝啊,你厲害,我自愧不如。不過說的也對,你不是吃人的妖怪,你吃之前,得先榨汁?!?/br> 隗信道:“胡言亂語,殺了他!” 他率先一劍向著喬廣瀾刺去,喬廣瀾站在原地沒動,正眼都沒看他,手隨便一抬,兩指夾住了隗信的劍尖。 隗信本來以為喬廣瀾就是個只會裝神弄鬼的小白臉,怎么也沒有想到他還有這個本事,大驚失色,用力把自己的刀向后拔。 喬廣瀾撇撇嘴,一松手道:“好吧,還你?!?/br> 隗信正在用力,沒想到他會突然松手,仰面朝天栽到地上。 喬廣瀾“哈”地笑了一聲,抬腳將地上的一塊小石子踢飛,石子順著包圍的縫隙穿出去,正好打在了剛才碎裂的燈籠上面,燈籠在底下滾了一圈,里面的燈油流出,滲到了泥土里。 裴峰又驚又怒,真正變了臉色,迎頭沖著喬廣瀾砍下去:“混賬!” 喬廣瀾的手依然負在背后,滿地鮮血,唯有他白衣飄飄,他向后退了一步,閃開裴峰的刀,錯手一格,將背后一個人揮過來的拳頭打開,揚聲道:“你們這么多人打我一個,算不算不要臉???” 裴峰一心治他于死地,冷冷地說:“沒幫手說明你人緣差,被多打少理所當然,這有什么?!?/br> 喬廣瀾松了口氣:“哦,這我就放心了?!?/br> 他縱身飛掠,向后退了幾步,沖著地面輕斥:“近十年不見天日,身作土,骨化霜,如今我為你們打開方便之門,爾等此時還不現身,究竟在等什么?!” 一陣讓人牙酸的聲音響起,喬廣瀾前方泥土翻滾,地底下憑空冒出一具骷髏架子,用手臂替他擋住了裴峰的一擊,緊接著,越來越多的白骨骷髏從泥土中生長出來,像是忠心耿耿的護衛,守在喬廣瀾的身邊,排成了長長的隊列。 有的骷髏身上的衣服還沒有爛干凈,從服飾上可以看出來他們都是這些年來枉死的將士。 喬廣瀾拍拍手:“包圍他們!” 形勢瞬間逆轉,裴取和隗信等人嚇得連退了好幾步,就算是見過了太多的殺戮與死人,這樣和骷髏面對面的機會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 喬廣瀾笑著說:“裴將軍說話真的是很有道理,以多欺少不算是不要臉,就是人緣好而已。嗯,這我就放心啦,各位感覺怎么樣?” 裴取把刀架在胸前,顫巍巍地道:“你、你是什么東西……你才是妖怪!” 喬廣瀾沒搭理他,雙手交疊,緊跟著翻掌向上,一絲星芒從他的指尖迸發出來,喝道:“血納?!?/br> 裴取嚇得扔開劍撲到地上,匆忙躲避,卻發現那點星芒不是沖著他過來的,而直接點上了裴峰的額頭,裴峰頓時覺得身體一輕,頭昏腦漲,好像有什么十分重要的東西突然離他而去! 喬廣瀾收手,用腳尖挑起剛才裴取扔到地上的劍,長袖卷住劍柄揮出一道弧線。 “幽冥暗通,陰陽平衡。所欠必償,予命必爭!” 隨著喬廣瀾吟出的這幾句話,裴峰身體內從別人那里攫取的生命力被他用奪命術借走了一部分,而隨著喬廣瀾的劍尖點中一架架骷髏,它們也在那一瞬間發生了變化——由白森森的骨架變成了常人的面貌! 隗信目瞪口呆,只朝著那些人看了一眼立刻就傻了,他沖上去,大聲喊道:“父親!” 擋在喬廣瀾最前方的,正是他的父親明武侯隗紀。 喬廣瀾淡淡地說:“過來?!?/br> 隗紀言聽計從,立刻走到了喬廣瀾的身邊,隗信這一撲撲了個空,怒喝道:“你用了什么妖法把我父親害成了這個樣子?!?/br> 喬廣瀾手向旁邊一伸,拍在隗紀的肩膀上,他的個子本來比對方矮上一些,為了讓喬廣瀾拍的舒心順手,隗紀特意弓腰低頭,調整了自己的姿勢。 隗信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喬廣瀾道:“隗紀,告訴你兒子,你為什么會變成了這個樣?” 裴峰厲聲道:“住口!” 他的聲音跟剛才比,似乎有些粗啞,但大家的注意力都沒在這里,因此暫時沒有人發現,隗紀的目光機械地移到他的身上,喉嚨里發出悶響:“裴峰殺我!奪我血rou!” 隗信道:“父、父親!這是真的嗎?” 他再次撲上前去,企圖觸碰隗紀,這一次喬廣瀾沒有阻止,但隗信發現自己不能像喬廣瀾那樣隨心所欲地觸碰對方,他的手直接穿透了隗信小臂上的皮rou,摸到了他的骨頭上。 死人不能復生,面前的人雖然因為剛才恢復的那一點點生命力而顯出了人形的幻影,但實際上站在他面前的仍舊是枯骨而已。 但隗信相信了,因為他已經摸到了隗紀的右臂小骨有兩處稍微錯位,這是父親早年在軍中受過的舊傷。 原來喬廣瀾一直說的沒錯,自己卻對殺父仇人恭恭敬敬,一再維護,真是個最大的蠢貨! 隗信憤怒之下一把抽出佩刀,照著裴峰就砍了過去:“混賬!你真是卑鄙無恥!” 裴取不知道他的內心變化,見狀連忙舉刀護住裴峰,大聲道:“隗大哥,你不要相信那小子的話?!?/br> 隗信氣急敗壞,看見他就仿佛看見了之前那個不開竅的自己,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你這個瞎了眼的蠢貨,還不給我滾開!” 裴取莫名其妙道:“你怎么逮誰咬誰,我看你是瘋了吧?我大哥對你恩重如山……” “去你媽的恩重如山……” 隗信罵道一半的話噎在了喉嚨里,張大嘴看向裴取的身后,裴取覺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對,莫名奇妙地一轉頭,驟然發現身后的裴峰竟然已經變了一個模樣。 他的面容像水波一樣不斷變化著,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全身的骨骼啪啪作響,雙臂急速伸長,向著裴取抓了過去:“快把你的命給我!我要活—下—去—” 聲音由細變粗,到后面的“活下去”三個字時,就仿佛很多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共同呼喊,而他的力氣也大的出奇,裴取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都沒有躲開,被他一把抓住了領子,勒的直翻白眼。 他被裴峰拎到了面前,這個距離可以看見對方血紅的眼珠和猙獰的神情,周圍曾經一起作戰的戰友紛紛發出驚駭的叫聲,爭先恐后地向遠處逃命。 現在他們終于意識到,什么拯救國家危難的戰神,什么常勝將軍,原來那么多的人真的是被他害死的!裴峰竟然偽裝了這么多年,每年還假惺惺的給這些枉死之人拜祭! 裴取驚恐地看著裴峰,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死在他的手里,他拼命地掙扎,卻根本就抵抗不過裴峰的力氣。 燈油灑了之后,燈籠鬼的反噬之力越來越強,裴峰喝道:“別亂動,你不是很想我贏嗎?把你的血rou借給我做燈油,我就贏了!我贏了之后,一定會把你跟二叔叔母葬在一起,讓你們一家團圓!” 裴取恍然大悟:“我爹娘也是你、你、你……” 他極度的憤恨之下幾乎說不出話來,眼看著馬上就要含恨而死,屁股上突然一疼,整個人就被狠狠一腳踹了出去。 他死里逃生,在地上摔得暈頭漲腦,坐起來之后,就看見喬廣瀾正在跟裴峰動手。 ……或者說是暴打裴峰。 從剛才開始,雖然喬廣瀾一直在掌控著局面,但其實他幾乎沒有真正自己出手過,直到現在,讓在場的人看清楚了裴峰的真面目之后,他才把裴取一腳踢開,跟著揮拳打在裴峰的臉上。 裴峰的面部被擊中,踉踉蹌蹌后退兩步,身后散出十幾個黑色的人形。 喬廣瀾道:“這還不夠??!” 他拽住裴峰的衣領,直接把他扯過來,照著他又暴捶了好幾拳,裴峰狂噴鮮血,身后不斷冒出人形,他好不容易掙扎著撕裂自己的衣領,掙脫出喬廣瀾的手,大喊一聲:“阿瀾!” 喬廣瀾一愣,裴峰抱著他的小腿順勢就跪下了,大聲道:“阿瀾,我錯了,我知道你恨我陷害喬伯父,可我也是不得已的!我心里其實還愛你??!你放過我吧!” 喬廣瀾:“……” 裴峰道:“有一次我在戰場上受了很重的傷,眼看就要死了,想起在一本書上看見的方法,就讓國師幫我找了一只燈籠鬼,用人命養著,喝了里面的燈油,我竟然真的很快就恢復了,從那以后,上戰場的時候我再也不會覺得恐懼……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真的……我也很想回來見你啊?!?/br> 喬廣瀾抱著手,似笑非笑地說:“我看是回來弄死我吧?” 裴峰連忙說:“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想你死的意思!只不過那只燈籠鬼被我養了五年之后,燈芯在一次意外中折斷,如果還想要繼續使用,只能去找替代品,我記得你有一次跟我提到過,說你家有一枚祖傳的簪子,是用昆侖山頂峰上的白玉做的,正好可以……??!” 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被喬廣瀾當胸一腳踹了出去。 喬廣瀾道:“很好,很有意思,你的道歉中連一句‘對不起’都沒聽見,果然是別出心裁,十分誠懇。還有,你的誓言太不值錢了,我可一個字都不信?!?/br> 裴峰道:“我可以改!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殺我,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胸口捅出了半截帶血的刀鋒。 裴峰不敢置信地低頭,感覺全身的力量迅速流失,他顧不得去看那個兇手,手仍然死死扒著喬廣瀾的袍角,嘶聲道:“救我……” 喬廣瀾詫異地挑起眉,手上卻毫不留情地從裴峰那里把自己的衣服拽了回來。 裴峰的目光暗淡下去,巨大的失落和恐懼涌上心頭,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懷著強烈的求生欲望死去了。 喬廣瀾移開目光,這才看向剛剛從身后捅了裴峰一刀的裴取,道:“呦,真是好善變的人啊。剛才口口聲聲我不許殺他的難道不是你嗎?” 裴取硬聲道:“此一時彼一時。他再說下去,只會讓我裴家蒙羞!” 喬廣瀾盯著他,似笑非笑,也不說話,裴取被他的目光看的臉上發臊,停頓了一會,才不情不愿地沖喬廣瀾行禮:“剛才謝謝你的救命之恩?!?/br> 喬廣瀾“嗯”了一聲,直接道:“不用謝,你記在心里,以后還上就行了?!?/br> 裴?。骸啊?/br> 喬廣瀾沒有再浪費時間跟他說話,而是轉身拍了拍手。 隨著他的擊掌聲,地下這么多年來埋葬著的白骨都聚成完整骨架爬了出來,整整齊齊排在地上,喬廣瀾向谷口努了努嘴:“外面已經準備好了大車,你們把尸骨拉出去安葬吧?!?/br>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剛才拜祭的效果逐漸顯出來,山谷中清氣浩蕩,山風颯颯而過,多年來的陰郁戾氣一掃而空,喬廣瀾隨便走了幾步,找了出寶xue,將懷里那支小草插了進去。 他說:“璆鳴,來點靈氣?!?/br> 璆鳴沒搭理他,喬廣瀾彈了一下玉簡,玉簡一抖,一陣清風掃過,好似在地面上展開了碩大的綠毯,以剛才喬廣瀾種下的那棵小草為中心,光裸的土地上萌生出一片毛茸茸的小草,輕輕搖晃。 喬廣瀾滿意了,躺下來,把頭枕在手臂上,叼著一片草葉看天。 璆鳴道:“你去把燈籠里面滾出來的簪子取來,任務就算完成了?!?/br> 喬廣瀾驀地伸手一點,一個指環一樣的光圈從他指間飛出,在半空中轉了幾圈,變成碗口大小,將簪子套在了里面。 璆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