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這是最無關緊要的事?!彼f。 “這樣說就不對了?!被屎竽曋?,唇畔居然逸出了柔美的笑容,心頭的厭煩嫌棄則到了眼底,“不再做你的皇后,偶爾真是我夢寐以求的事。以往為著娘家,為了想與尋常女子一樣生兒育女,忍一忍也罷了。到了如今這地步,你不如讓我早日解脫?!?/br> 皇帝沒忽略她的眼神,以往也早就見過很多次了,并不在意,輕笑道:“求人不如求己。這句話都沒聽說過?” “……”他已不再是當初會與她爭吵很久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口才了得,說出的話像刀子,專門往人心口上捅。 “請我廢后的奏疏,你不會寫。自行落發、自戕的事,我料你也不敢做?!?/br> 他說的對,她不會主動請他廢后——那根本是自取其辱的無用功;而落發、自戕是大罪,會將親人連累得更慘。 “你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被屎笱劾镉辛撕抟?,“對一個弱女子都能這般折辱!” “這是你自己欠下的賬?!被实圩凶屑毤毜乜粗?,語氣涼涼的,“我就算是再治家不嚴,你也不該變成現在這個樣子?!?/br> “我欠了誰的賬?我現在又是什么樣子!”皇后毫不退讓地逼視著他,“別再跟我說我和娘家給你添亂生事的胡話!” “孩子,你欠了孩子的賬!”皇帝語聲如常,語氣卻驟然變得暴躁,“我那些不能出生的孩子,是怎樣死在你手里的?要不要我仔仔細細地講給你聽?!” “我……” 皇帝神色如玄鐵般冷硬,“你現在是什么樣子?——蛇蝎心腸,人面獸心?!庇幸粋€嬪妃小產時,懷胎已經五個多月,小產后,落下來的是個齊齊整整的女嬰。每每想到這一節,他心弦就忍不住繃緊、抽搐。 “……”皇后嘴角翕翕,視線錯轉到別處,不能再與他對視。 “你就算恨我入骨,也不該對尚不知人事的胎兒下毒手。一次又一次,怎么做到的?嗯?”皇帝深深吸進一口氣,言語似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這筆賬,想要我不跟你清算,除非你死?!?/br> . 連續兩日都是陰天,到了十一月最后一日,入冬后的第一場雪降臨。 大雪紛紛揚揚,鵝毛般落下,染白了萬物,蒼茫了天地。 怡君站在東次間窗前,手里捧著一杯熱騰騰的羊奶,透過半開的窗戶,笑盈盈地看著窗外雪景。 “想到什么了?在這兒偷著樂?!背淘冏哌^來,摸了摸她的面頰。 怡君轉頭笑看他一眼,說:“想起小時候,我養過的那只白貓。它半歲左右,到了冬日。第一次下雪,最初它特別好奇,在院子里來回地跑,小爪子在薄薄的一層雪上留下印跡,它還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到末了,還是對雪好奇,居然用舌尖去嘗味道?!闭f到這兒,笑意更濃了。 程詢笑道:“然后呢?我倒是沒見過這么……單純的貓兒?!?/br> 怡君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你明擺著是覺得它笨?!?/br> 程詢失笑,“笨也是笨的招人喜歡?!?/br> 怡君這才回答他的問題:“后來,應該是覺得沒滋沒味兒又很涼吧,甩了甩小腦瓜,很嫌棄的樣子。往后再下雪,都是窩在房里呼呼大睡?!?/br> 程詢笑開來,隨后商量她:“下幾盤棋?” 怡君意外,“你今日沒事么?” “沒有?!背淘冴P上窗戶,攬著她走到寢室外間,“下雪天,又逢休沐,誰會愿意忙忙叨叨的?” “那好啊。今日好好兒跟你較量較量?!扁娇蛔酪粋?,把羊奶放到一旁。棋具已經備好,她伸手到棋子罐去取棋子。 程詢則抬手攔住她,下巴點一點那杯羊奶。她捧了一會兒了,到現在一口都沒喝。 怡君皺了皺眉,“可真是的……干嘛不給我準備蜂蜜水???這個……”這個她實在是有些喝不慣。 “吳mama說喝這個好?!背淘冇悬c兒同情地看著她,“她特地給你準備的,快喝了,別不知好歹?!?/br> 怡君嘆口氣,把杯子端起來,鼻子都皺起來了。 程詢笑起來,“習慣了就好了吧?” 怡君嗆他:“那你怎么就不能習慣喝甜湯吃甜食呢?” “那可沒法子?!背淘冏剿龑γ娴奈恢?,“看到修衡沒有?這會兒愛吃的甜食也沒幾樣,辣炒雪里蕻、灌湯包、小餛飩之類的可是百吃不厭?!?/br> “這倒是?!闭f起修衡,怡君就不自主地笑起來,“也是少見了,這么小,就吃得了香菜那個味道——我認識的人里,有不少小時候都吃不慣?!闭f著話,取出棋子,和他一來一往打好座子。 程詢道:“用唐侯爺的話說,他家修衡愛吃的那些,都跟富貴門庭里的人不搭邊兒?!?/br> “那能怪誰?”怡君笑道,“還不都是他帶的?要不是他在外面吃過辣炒雪里蕻,覺得味道特別好,那道菜,唐府廚房里的人從來不做——唐夫人不喜歡吃,端上桌從來是看都懶得看。至于香菜,唐夫人也跟我說過,她和侯爺都不喜歡,偏生修衡喜歡,不給放就不高興了?!?/br> 程詢笑起來,“那個混小子,要是一整日都在跟前,不知道有多少樂子?!?/br> “是啊?!扁肓讼?,說,“等他再大一些,仍像如今這樣喜歡過來玩兒的話,我們要是留他住一半日,應該也行吧?” 程詢頷首,“那還有什么好說的?!?/br> “那孩子絕頂聰明,還天生好學?!扁f道,“上次過來,跟我和娘玩兒了一陣子,就去了正房的小書房,一坐就是大半日。爹親口說的,來日不知怎樣的人才教得了他——真是一日一個樣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師傅的家底掏空。第二回 畫的小鳥、小鴨子,我看過了,很有靈氣了?!?/br> 程詢笑微微地聽著,慢悠悠落下一子。 “上回,修衡臨走的時候,問爹和娘,程叔父有沒有胖一點兒?!扁齻阮^瞧著他,有些歉意,“我是每日瞧著你的緣故吧,都沒發現你瘦了。有沒有在心里嘀咕過我不關心你???” “本來就沒瘦。天冷了,人讓衣服襯得顯瘦?!?/br> 聽他一本正經地胡扯,她笑出聲來。 程詢笑著凝視她片刻,“今日不覺著困倦了?” “睡到辰時呢,這會兒要是還困,我真就是瞌睡蟲附體了?!扁f完,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兒感激地凝了他一眼。 一早,他仍是早早起身,卻吩咐下人,不要驚動她,讓她睡到自然醒。獨自去請安的時候,跟婆婆說她有點兒不舒坦,他讓她休息一兩日。婆婆轉頭讓紅翡送來了不少零嘴兒,有幾樣是酸的、辣的。 弄得她訝然失笑。 婆婆這樣的做派,很是有趣:清楚明白的話是一句沒有,偶爾的行徑會隱約表明她的懷疑。 這樣挺好的。 發現一點兒不對勁就開始著急、興奮的婆婆,她想一想就有些頭疼了。例如這時候,婆婆要是委婉詢問、刻意關照的話,帶給她的只有尷尬,能想出的對策,只有裝病請太醫,用太醫的說辭去應對。 當然,她也曉得,自己要真是不知道輕重,可能有喜卻做出格的事的話,婆婆定然忍不得,會委婉地敲打她。 一府宗婦,到了婆婆這地步,真不知要經歷過多少事,才能有這等修為。 諸多念頭在心里一閃而過,她又看一眼程詢,輕聲問他:“你胖了瘦了我沒留意到,這一個多月有多忙碌,我卻是很清楚。眼下是不是能松一口氣了?” “對?!背淘冾h首,“該做的,能做的,都分別跟明達、唐侯爺、黎王爺合力安排下去了。盡人事,聽天命。眼下只需等待結果?!?/br> 怡君觀望著棋局,“只是跟他們幾個合力?” “……”程詢沉默片刻,無聲地笑了,“不止。需要爹幫襯的事情也不少?!?/br> 所謂的幫襯,在公公那邊而言,其實是不得已的妥協。她心知肚明,因此,將一手伸向他。 “嗯?”程詢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手勢翻轉,與他十指相扣,“沒什么。想抱抱你,但是隔得遠,懶得動?!?/br> 程詢莞爾,起身到了她身側,把她擁到懷里,“下棋不著急,先抱抱我們怡君?!?/br> “好啊?!扁胍幌?,說,“要是下月初,小日子還是沒來的話,我們到初十請大夫來給我把脈,好么?” 程詢想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低頭用力親了親她,“要我跟你一道聽消息?” “嗯?!彼c頭。 他說好,過了一會兒,板過她的臉,低頭索吻。 一點兒都不溫柔的親吻,只有激烈、灼熱。她有點兒懵。 末了,他把她箍在懷里,雙唇滑到她耳畔,輕輕的、柔柔的說:“我愛你?!?/br> 但在后來,事情并沒全然按照夫妻兩個的打算進行—— 臘月初二起,怡君有了很明顯的害喜的癥狀:無緣無故的,就會想吃一些在這季節不常見的飯菜;亦是無緣無故的,看到一些飯菜點心就會反胃,甚至于,聞到味道都會反胃。 臘月初三一早,用早膳時,看了面前的膳食一會兒,便匆匆忙忙起身,跑去盥洗室,大吐起來。之后,一整日都是這樣,吃不下東西,吐了好幾次。 程詢下衙后,聽吳mama、夏荷說了,心疼得不行,柔聲跟她商量:“明日請太醫來看看吧?我請一日的假?!?/br> “那怎么行?”怡君皺眉,“傳出去,你成什么了?你不怕,我還怕人數落我恃寵而驕呢。再說了,說不定是有胃火呢。唉,你不知道,女子的事情可多了,太盼著有喜,就會這樣那樣的鬧騰,萬一是空歡喜一場,你還要不要我在婆家做人了?” “……”她說了這么多,他沒了應對之辭,但到最后,還是心疼占了上風,“我不管。明日我不請假,但是,得請太醫來給你看看。我晚一些知道沒什么,你總這么受罪,太要命了,我受不了。你別這些那些的胡思亂想了,我這就去跟娘說?!?/br> “噯……”她剛要阻止,他已起身,大步流星地出門。 程詢到了正房,只是跟母親說:“怡君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吃不下東西,吐了好幾次。明日您讓外院的人請個太醫來看看吧?” 程夫人聽了,先是意外,隨即不由想著,長媳料理家事的能力,來日怕是要高出她很多:怡君折騰了一整日,靜香園里都沒一個人過來給她通風報信,可見是對怡君的吩咐全然奉行。 這年頭閃過之后,她就啼笑皆非起來——她的長子、長媳,也真是夠傻的。 末了,她不由戳著程詢的額頭教訓起來:“都折騰一整日了,你居然讓我到明日再派人去請太醫?真好意思啊,你那腦子里都在想什么???” “……”程詢汗顏,“我是想著,今日我先派人請個大夫來把脈,看看怎么回事?!?/br> “去去去,快滾回去照看著怡君,我這就派人去請太醫?!背谭蛉苏f著,親自取出對牌,嘴里繼續數落著長子,“不要說天色還不晚,就算晚了,太醫院也有當值的。真是奇了,你那個連中三元的腦子,怎么遇到這種事就銹住了?” 程詢啼笑皆非。 程夫人見他還站在那兒,剜了他一眼,“還不快回房?” “是是是!”程詢真是服了母親,拱手深施一禮,笑著轉身回了靜香園。 . 入夜時分,太醫來到程府靜香園,為怡君把脈之后,笑著起身道喜:“恭喜大少奶奶,您這是喜脈?!?/br> “是么?”怡君面上綻出由衷的笑容。 太醫笑道:“千真萬確?!?/br> “那……”怡君問道,“胎相如何?需要服用安胎藥么?” “大少奶奶的身子骨很好,胎兒脈象沉穩有力,胎相很好?!碧t誠摯地道,“用一些藥膳安胎就好?!?/br> 怡君笑容可掬,“要勞煩您費心了?!?/br> “該當的,該當的?!碧t辭了怡君,轉到廳堂。 程詢就在廳堂等候結果。 太醫照實說了。 程詢面上平靜,心頭狂喜,親自送走太醫之后,大步流星地回到寢室。 怡君笑著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 他將她攬到懷里,反反復復地輕輕柔柔地吻著她的唇。 那樣的喜悅,讓他不知如何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