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馬車進到黎王府外院,程詢下車。 黎兆先親自迎出來,笑容溫煦,“方才還想著,雪后路滑,要帶人去路上迎一迎?!?/br> 程詢亦笑道:“這是今冬第一場雪,瑞雪兆豐年,能在今日前來府上,榮幸之至?!?/br> “你不怪我選了個不宜出行的日子相見就好?!崩枵紫刃χ锨叭?,從下人手里接過折傘,遞給程詢,“你我先去暖閣,貴府的隨從自有人服侍著,放心?!?/br> 這般誠懇謙和的態度,多多少少讓程詢有些意外,面上則是不動聲色,接過擋雪的折傘,笑著道謝。 兩人相形走出一段,身后傳來孩童稚嫩又愉悅的喚聲:“程叔父、黎叔父!” 兩人同時回眸望去。 大紅燈籠映照之下的路面,覆上了薄薄一層積雪。 穿著正紅色緙絲大氅、容顏美麗絕倫的孩童蹣跚而來,身側是神色無奈而慈愛的父親。 竟是修衡和唐栩。 程詢不自主地緊走幾步。 “程叔父!”見他如此,修衡愈發歡喜,小跑起來。 程詢擔心孩子摔倒,疾步迎上前去。 “叔父!”修衡撲到他懷里,小臉兒上綻放出如花的笑容。 “淘氣?!背淘冃χ鴴佅抡蹅?,把修衡抱起來,“走路要慢一些,摔倒了可怎么辦?”頓一頓,又問,“你怎么會來的?” 修衡答:“跟爹爹來的?!?/br> “冷不冷?” 修衡把熱乎乎的小手貼在他面頰上,認真地道:“不冷的。手暖和,人就不會冷?!?/br> “這一大一小,委實投緣得讓人訝異?!贝丝?,黎兆先與唐栩已分別來到他們跟前,前者按了按眉心,看著修衡,“以往我送你的物件兒也不少吧?你跟我怎么就沒這么親?拍拍你那小良心再告訴我?!?/br> 修衡一條小胳膊箍住程詢的脖子,“黎叔父送的……好看,不好玩兒?!?/br> 黎兆先笑出聲來,“這混小子?!?/br> 唐栩也笑起來,對程詢解釋道:“今日午后,黎王爺駕臨寒舍,與我商議一些公務。恰好修衡也在,一門心思擺弄你送的九連環。解開之后,黎王爺大為驚奇,問明原委,便說晚間要請你來王府,順道帶上了我和修衡?!?/br> “別怪我失禮才是?!崩枵紫鹊?,“我是想著,既然你跟這混小子投緣,應當不會介意?!?/br> “自然不會?!背淘儼研藓獗У酶o一些,“改日我在家中設宴相請的時候,二位和修衡可不能不賞臉?!?/br> “樂意之至?!崩枵紫扰c唐栩異口同聲。 修衡則瞧著黎兆先,小聲找補:“混小子……不好聽。我才不是呢……” 三個男子聞言開懷而笑,黎兆先把修衡抱到懷里,又用力地親了親他的小臉兒,“混小子,我說你是你就是,有本事就快些長大?!?/br> 修衡皺緊了小眉頭,特別無辜兼無奈地望向唐栩和程詢。 唐栩、程詢只覺有趣,再度笑起來。 修衡更發愁了,過了一小會兒,抬起小胖手,滿臉嫌棄地推了黎兆先一把,慢悠悠地說:“我可以自己走的?!?/br> 黎兆先笑不可支,“我憑什么管那些?想抱著你就抱著?!?/br> “……”修衡連鼻子都要皺起來了,認真地指責,“黎叔父,你這是欺負我啊?!?/br> 饒是唐栩,都不由大笑出聲,何況其余二人。 在暖閣用飯期間,修衡坐在唐栩和程詢中間。 吃飯是大事,黎兆先知道修衡與誰更投緣更親近,當然不會在用飯的時候還讓他不痛快,便遂著他的心思安排了座次。 程詢問過修衡,再問過唐栩,從布菜的小廝手中接過長長的布菜的筷子,先后把幾塊八寶豆腐、一塊東坡rou、幾筷子紅燒冬筍放入修衡面前的小碗。 修衡就著鮮美的羹湯、松軟的白飯,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修衡曾自嘲過:“大抵是天生慢性子?!闭娴?,離開沙場,他尋常真就是不知道心急為何物的做派,偶爾一次著急起來,便會讓旁觀者覺得不得了了。 席間,三個男子松散地敘話,程詢不難察覺,黎兆先與唐栩有武將之間的隨意,卻無友人之間的默契。 公務上,兩人定是需要經常商議一些事,但交情泛泛,或者,也是不想結交太深之故——黎兆先這種自開國皇帝就重視的勛貴之家,不論文武官員,都不敢與之過從甚密,怕黎兆先被猜忌,而自己成為皇帝的出氣筒。 今日這件事,真就是巧合:如果沒有修衡這個小小的意外,黎兆先就不會臨時起意,邀約他和唐栩過門用飯。 修衡吃飽之后,滑下座椅,走到黎兆先跟前,仰著小臉兒道:“黎叔父,有沒有五子棋?” “怎么著?”黎兆先訝然之后,笑問,“想玩兒五子棋?” “嗯!”修衡用力點頭,又指著程詢道,“程叔父昨日賞了我九連環,還有五子棋。我想學五子棋?!?/br> “我的天,你是不是要成精???”黎兆先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轉向唐栩,“以往他哪里肯說這么多話?你留意過吧?” 唐栩笑道:“怎么著,還不準我兒子開竅???” “沒那個意思,就是一時間有點兒吃不消?!崩枵紫纫浑p大手捧住修衡的小臉兒,“你都親自說話了,叔父怎么能不讓你如愿?!鞭D而揚聲喚下人準備。 這期間,唐栩則對程詢端杯,“多謝?!?/br> “誤打誤撞罷了?!背淘冃Φ?,“換個別家,怕要挑剔我不按常理送禮的過錯。若不是修衡聰明,我此刻該做的是反思為人處世的不足之處?!蔽遄悠?、九連環,哪里是尋常孩童兩歲的時候玩兒得了的? 這樣的說辭,合情合理,唐栩也就壓下了心頭的疑問,不曾提及。先前真是懷疑,程詢是為著什么緣故,才再登門之際,賞了孩子那兩樣禮品。 過程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看得出,程詢是打心底的喜愛修衡,修衡亦是打心底的喜歡這位程叔父。對做為父親的他來說,別的都可忽略不計。 五子棋擺好之后,修衡眉飛色舞地跑到程詢跟前,一雙小手捧住他的大手,“叔父教我,好嗎?” 程詢由衷一笑,“好?!彪S即對在座二人頷首一笑,和修衡去了擺好棋盤的東側桌案。 黎兆先笑道:“小混帳,好像我就不能教他似的?!?/br> 唐栩也笑,“你要是這么想,我這當爹的又該如何?” “你當我在孩子跟前與人爭風吃醋就行了?!崩枵紫刃θ菟?,“孩子高興,比什么都重要?!?/br> . 廖大太太和廖書顏坐在廖大老爺跟前。 “什么事?”廖大老爺溫聲詢問,私心里卻擔心姑嫂兩個立時三刻地有了矛盾,并且各不相讓。 廖書顏笑道:“大嫂,午后的事,您照實說吧?!?/br> 廖大太太清一清喉嚨,把程夫人造訪一事的始末原原本本道來。 廖大老爺聽完,陷入沉思。 北廖這兩日的動向,他一清二楚。今日聽聞,廖彥瑞指責今上不能作為百官表率夫妻和睦的折子已經送到內閣,一兩日后,皇帝便會看到。 這是作死。 今上那是什么性情???他青睞有加的人,跟他跳著腳地折騰都行;他注意不到或漠視的人,提出的意見必須有先見之明或有讓他心頭一亮的點子。 不然,一切都是白扯。 ——他明白,廖彥瑞怎么會不明白?又怎么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擺明了是打著盡忠實際卻是明知犯蠢而義無返顧的行徑,說明什么? 綜合程詢曾隱晦地說起的那些,他只能斷定:程家出手了。 不然,北廖不可能做這種落不到好處還反遭其害的事。 出手的是誰呢? 程清遠還是程詢? 不論是誰,可都夠利落狠辣的。 反觀之,南廖有與程府抗衡的可能么? 不可能有。 不論門第、權勢,還是程家父子與自家父子的差距。 本來就有不知不覺間落入陷阱的感覺,到眼下,廖大老爺只擔心陷得更深。 他心驚rou跳起來。 深吸一口氣,他看向姑嫂兩個,“你們怎么想的?” “在妾身看來,”廖大太太上前一步,搶著道,“程夫人今日已是紆尊降貴,先前我又見過程解元,全然是謙和有禮的做派。為此,妾身實在是找不出婉拒的理由?!闭Z畢,有些緊張地瞥了廖書顏一眼。 太擔心了,怕這樣的好親事平白飛走。 廖書顏從容一笑,“我思量了半晌,也沒覺著有什么不妥之處。結親主要看的,還是那男子如何,而程解元的品行,不需我多說——不是已來過家中了么?大哥心里只有衡量,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歸根結底,我就一句話:往后的年月,程家當家做主的人,都是如今的程解元?!?/br> 廖大太太不免意外,隨即,心里的大石頭終于悄然落下。 廖大老爺心緒復雜,不知該喜該憂,良久,嘆息道:“如此,便不要端著‘抬頭嫁女兒’的架子了,來日對程夫人以誠相待。長幼有序,碧君的婚事,你們抓緊張羅,別落得次女出嫁之時,長女還無著落?!彼€能說什么?他其實什么都不能左右——決定權握在程家人手中,他再清楚不過。 廖大太太恭聲稱是,心里雀躍不已:只要怡君與程詢定親的消息傳出去,便不愁碧君的身價水漲船高。 如此,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兩日后,廖書顏代替娘家回訪程夫人,給了準話,次日,便有首輔楊夫人到訪南廖,親自說項,外院更有監察御史作為媒人登門。 消息長了翅膀一樣的迅速傳開來,廖家姐妹不便再繼續到程府上課。 莫名的,怡君對jiejie很有些過意不去。 碧君卻笑逐顏開:“我這些年,就從不是好學的人。到了這上下,便是不能學到更多,也能安坐家中精益求精。再者,葉先生不是都說了嗎?日后還要每日過來教我們的?!边@樣說著的時候,她緊緊地摟了摟meimei,“我特別高興,真的?!?/br> “姐……”怡君輕輕地擁住jiejie,除了這一聲親昵的呼喚,別的再說不出。 “你能嫁得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北叹乇ёeimei,輕聲道,“我倒在其次,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br> “姐!可不準這么說……”怡君想看著jiejie,卻被更緊地摟住。 碧君輕聲道:“我如今就想著,商陸要是不可靠的話,便再不做夢,由著爹娘的意思定下親事就好了——在以往從不會這樣,總是想,要是定親的人是我瞧不上的,我定是抵死不從的?!?/br> “別這么想。人這一輩子,不就得山一程水一程的過么?”怡君安撫jiejie,“你跟那個人又沒什么,別當回事兒。你該遇到更好的人?!?/br> “……”碧君笑一笑,問,“試探商陸的事情怎樣了?我想得個心安……或者,是想求個心死?!?/br> “這事兒啊……”怡君一時有些犯難。 碧君捏一捏她的面頰,“快說。敢瞞著我,往后我可就要傷心得不給你做衣服、點心了?!?/br> “我哪敢啊?!扁従徫M一口氣,下定決心,如實告知,“今日晚間,是楊汀州第三次邀請商陸到狀元樓用飯——今晚楊汀州的目的,據他說應該是有些聽頭,要我們過去聽一聽——我先前猶豫著,是怕你不高興,想獨自前去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