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考慮得很周到。 ——這樣的場合之下,他假公濟私,邀她出門相見。 緊張過后,怡君真服氣了。 要見么?當然。 在何處?她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隨風可愛的模樣。 是以,程詢不動聲色地詢問她的時候,她亦不動聲色地回答要畫春柳。隨后,程詢又借此問了她幾個問題,例如是湖邊柳還是道旁柳,用色的深淺、筆觸的技巧是否明晰。 末了,程詢牽出滿意的笑容,起身向廖大太太道:“耽擱您這么久,都是程府安排不周全之故,改日晚輩再來給您賠不是?!币蛑木w愉悅,語氣又柔和三分。 饒是廖大太太再先入為主,此刻對他也生出了切實的好感,忙忙道:“看解元說的哪里話,妾身這兩個女兒每日登門叨擾,少不得給貴府添麻煩,我正想著過幾日登門致謝呢?!?/br> “這倒是巧了?!背淘冃Φ?,“家母昨日才提過,等忙過這幾日,便下帖子給您,等您得空了,登門敘敘家常?!?/br> “不敢當,不敢當?!绷未筇粗男δ?,委實有如沐春風之感,不自覺地笑起來,“理應是我登門拜望?!?/br> 又寒暄幾句,程詢道辭離去。 望著他挺拔的背影,羅mama嘖嘖道:“怎么會有這樣的人?真是樣樣齊全,要什么有什么?!?/br> “是啊?!绷未筇?,“不知怎樣有福氣的人家,能得到這種乘龍快婿?!蓖R煌?,嘆了口氣,“我們這種門第,是如何都盼不來的?!?/br> 羅mama忙寬慰她:“高門大戶里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過的?!?/br> 廖大太太卻喃喃道:“別的不提,程夫人敦厚寬和的名聲在外,不然怎么會有這樣謙和的兒子?要說程家,唯一的不好,怕就是那個當家做主的人?!?/br> 羅mama不便接話,勸著她回了正房。 沒過多久,兩個窮書生求娶廖芝蘭的事情傳到南廖。 廖大太太愕然之后,不免幸災樂禍,“該!文氏這些年,一見到我就沒好話,日后看她還怎么出門見人?!?/br> 羅mama卻是目光微閃,期期艾艾地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母女兩個跟您說過的關乎程家的那些話,可信么?” “……”廖大太太沉吟多時,面上現出怒意,“你說,她們是不是嫉妒碧君、怡君能夠出入次輔家中,才來我跟前挑唆的?” 羅mama立刻附和:“奴婢覺著您說的有道理?!?/br> “沒心肝的!文氏也罷了,芝蘭那個丫頭片子最不是東西!”廖大太太氣道,“我以前待她總歸不錯,她居然因著妒忌就做出這種事!” 羅mama頻頻點頭。 廖大太太冷笑一聲,“沒事。她出了那種丑事,是如何也別想嫁得好了。如此,我更要快些給碧君、怡君定兩門好親事,到時候她們就算嫉妒得發瘋,也是無計可施?!?/br> “……”羅mama暗暗叫苦,心說您怎么萬變不離其宗呢? 程夫人端坐在廳堂,望著跪在廳堂中央的北廖母女兩個。 她們來了一陣子了,聲淚俱下地哀求,她由著她們,一言不發。 許多年來,她經營出了敦厚寬和的名聲,而私底下,自己都承認,有心腸冷硬的一面。觸犯到她夫家、娘家利益的人和事,沒可能心慈手軟。 再明白不過,有些人從你這里得到的,便是你日后要失去的。 已經從輕發落北廖,這母女兩個還想讓程府再松一松手,怎么可能? 北廖要是舒坦了,長子次子的日子就沒法子安穩了。 文氏與廖芝蘭終于沉默下去,不是哭不動了,不是詞窮,是對方始終的沉默讓她們知道:就算哭死也沒用。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背谭蛉藴芈暤?,“自起初我就說,管不了這檔子事。瞧著你們這樣,我也跟著傷心,可又能怎樣?我嫁入程府這些年,過的一向是夫為妻綱的日子,你們可想而知,我不論知情與否,都不敢在家中提及此事的?!?/br> 文氏與人來往多年,自然看出對方是外柔內剛的人,態度沒有轉圜的余地。說什么都沒用了,那就認命吧。該盡力的,她盡力了,別的,只能看造化。 廖芝蘭站起來,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啞著聲音道:“夫人容稟,今日一早,家父命下人清點家當,說不出幾日就要淪為平頭百姓。做百姓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北廖這些年過的雖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衣食無憂總不在話下。處境的天差地別,更讓人承受不住。夫人難道就沒想過,北廖哪個人受不住貧苦,歇斯底里之下,把那件事宣揚出去么?” 文氏仍然跪在原地,廖芝蘭說什么,都聽到了,也不阻攔。女兒要是能把一家害死,更好。都解脫了。 程夫人悠然一笑,“我這半生,看過的凄慘景象不知有多少,看過的歇斯底里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們想怎樣就怎樣,程府不惹事,但絕不怕事。昨夜之后,再不會受你北廖要挾。自然,你這一番話,我會告知家中理事的人?!?/br> “其實,程府完全可以殺人滅口,但你們沒有,為何?”廖芝蘭抬眼直視著程夫人,“不管出于什么緣由,你們最終決定留著我們。既然如此,怎么就不能讓我們過得再稍稍舒坦一些?” 這女孩子也算聰明、敏銳了,但是,程夫人卻意識到了一件事,不解的道:“瞧著你,我忍不住奇怪,你既然已經知曉那件事,知曉你父親、兄長究竟做過什么,就真不引以為恥么?我只要想起提及那件事,就臉上發燒,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而你呢?到了這地步,居然仍是一門心思要把那件事作為換取好光景的把柄。良心、廉恥心,是一個人活著的脊梁,你可知道?” “有什么法子?”廖芝蘭仍是毫不退讓,“誰叫當初有人起了禍心,不然家父也不會成為劊子手。我想著,不是如此,家父做夢都想不到那種事?!?/br> “哦,就因此,你就該引以為豪么?”程夫人非但不惱,反而微揚了圓潤的下巴,笑起來,“昨日,你父兄真該帶著你一起來,如此,我便能早一些確定,寧可哪個兒子遁入空門,也決不能娶你這等不知廉恥的貨色進門?!?/br> 廖芝蘭騰一下紅了臉。 程夫人目光轉冷,“我程家能生禍端,就能善后。日后如何,隨你?!闭Z畢揚聲喚下人進門,“送客!” 回家的路上,文氏坐在馬車里,看著一旁的女兒,無聲地嘆息:“上躥下跳這么久,后悔么?” “后悔?”廖芝蘭呆呆地看著車窗外,“為什么要后悔?” “……” 廖芝蘭語聲徐徐:“有的機會,人這一生,只有一次。我看到了,自當全力爭取。成了,便是大好前景,敗了,便愿賭服輸?!?/br> 文氏笑了,自己都沒想到,居然還笑得出。她問:“輸了的是北廖,誰把你當過對手?是程夫人還是程詢?” 終于,輪到廖芝蘭無言以對。 過了好一陣子,文氏輕聲道:“就算你能如愿,也過不上如意的日子。的確是,富貴險中求,卻沒聽說過富貴要從罪孽中謀取,那樣得來的益處,是空中危樓,哪日坍塌,你會摔得很慘?;蛟S,都不需要坍塌,你就生不如死?!?/br> 廖芝蘭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午后,怡君帶著夏荷、阿初等四名隨從走側門離開家中,來到程府馬場。 程福迎上來,行禮后道:“大少爺說有要緊事跟您商量,請隨小的來?!?/br> 怡君頷首一笑,帶上夏荷,隨他去往倒座房的正廳。 程安引著阿初等三人去用茶點。 怡君走進廳堂,便覺暖意融融,書香、墨香撲面而來。無意間一抬眼,看到墻壁居中的位置懸掛著偌大一幅《駿馬圖》。 夏荷原本是要循例跟在怡君身側,卻被程福攔下。他悄聲道:“我的好jiejie,方才不都說了嘛,大少爺和你家二小姐有要事相商,那是我們該聽的?”不等夏荷應聲便繼續道,“我們留在門口就成,又瞧得見,又聽不清說什么?!?/br> 夏荷展目望去,見程詢坐在東面偌大的畫案后面。廳堂甚為寬廣,門又開在西側,由此,若留在門口,真如程福所說。 想一想,她笑著點頭。 程詢起身走到怡君近前,“怎樣?” 生龍活虎、惟妙惟肖的八匹駿馬,馳騁在綠茵茵的曠野之中,其中就有隨風的母親。 “好,特別好?!扁h首,隨即就轉頭看著他,有些沮喪,蹙眉道,“這樣一來,讓我覺得,日后再不用畫駿馬圖了?!?/br> 程詢逸出清朗的笑聲,“沒想到,你也會妄自菲薄?!?/br> “真的這么想?!扁脚犀F出柔美的笑容,“一看便知,是你所作。這般的珠玉在前,更叫我望而卻步?!?/br> “你有你的出彩之處,是我所不能有的優勢?!背淘冋J真地道,“別灰心。早知你這樣想,就該把這幅畫摘下?!?/br> 怡君大大的眼睛里綻出喜悅的光芒,繼而笑道:“那可不成,寶物蒙塵最讓人痛心。若是你不看重,摘下來也行,賞了我,我再送給葉先生,看能不能讓她割愛,把那幅真正的《楓林圖》還給我?!奔抑心且环?,在她心里,是他自產自銷的贗品。 程詢莞爾,“不行。那幅《楓林圖》不宜多看,不為此,送你又何妨?!?/br> “……可我特別喜歡?!扁f,“從沒這樣喜歡過一幅畫?!?/br> 程詢心海泛起酸楚的漣漪。他很快把這情緒壓下,輕而柔地道:“你這樣說,豈不是斷定我不會再有更好的畫作?” “沒有,沒有?!扁B連擺手,“真不是那個意思?!?/br> “會有你更喜歡的畫出現?!背淘儗W⒍\摯地凝視著她,“等著我畫出,送給你?!?/br> “……”怡君唇角上揚之前,喜悅已到了明眸之中,“好,我等?!?/br> 好,我等。這一句話,她前世也說過,在訣別之時。程詢斂目、側轉身,指一指畫案,做個請的姿勢,“到那邊坐下說話?!?/br> “好?!扁e步時,發現夏荷不在自己身側,回眸看到夏荷與程福一左一右站在門邊,笑了笑。 畫案北側臨窗的位置,設有圓幾、座椅。 落座后,怡君又看到東面墻上懸掛著他一幅行草字畫,看看日期,是三年前所作。之于他這種人,只要算得擅長的才藝,都要超出同輩中人太多,但若自己與自己比較,也有天賦異稟與勤學苦練的差別——在她看來,他的字就屬于他的天賦異稟——或許十二三歲,或許更早,便已爐火純青。定型了,一生就是如此。 她不由得問道:“下場考試的時候,你用哪種字答題?行楷還是什么?”真的很好奇。 “館閣體?!背淘兞嗥鹛颗枭厦爸v騰水汽的小水壺,回身在案頭翻找片刻,取出一本摘記遞給她,“是這樣的?!?/br> 怡君動作謹慎又輕柔地翻開一頁,仔細看了一會兒,嘆一口氣,“你要是不想考取狀元郎,憑這一手的好書法,再加上那一手好畫技,也能過得特別好?!?/br> 程詢失笑,一面把開水澆過紫砂壺,一面閑閑地問:“你希望我那樣么?” “不希望?!扁摽诖鹜瓴庞X出不妥,“是我唐突了。只是,怎么會這樣問我?” 程詢取過一方軟帕,覆在紫砂壺蓋上,提起壺蓋,把開水倒進壺中,“想知道。于我,很重要?!?/br> “……”怡君專注地凝視著他,輕聲問,“為何?”看似平靜,其實緊張忐忑得不行。 程詢沏好一壺清香四溢的茶,在她對面落座,笑微微地說:“你對我余生的期許,特別重要。就為這個?!?/br> 怡君的心狂跳,面上卻要竭力維持著平靜,“那……這又是怎么說?” 程詢的目光更為專注、誠懇,心里分外忐忑:“你若覺得我有些可取之處,便給我一個展望余生陪伴、照顧的可能,可以么?” 第29章 惜芳菲 029 怡君心海翻涌著喜悅的浪花, 一時間卻是做不得聲。 她能怎么說? 直言不諱地說可以?待字閨中的人, 真沒聽說過遇到這種事也能這般爽快的人。 或者端著架子違背心意說要慎重考慮?沒什么可考慮的。昨晚的懊惱, 正意味著自己盼望這一刻的來臨。 “不用當下給我答復?!背淘兘o她斟了一杯茶,打個請的手勢, “我的出身,就擺在那里,但門內一些事,非外人可知曉。思來想去,有一樁事, 我理應告訴你。你聽完這些,再斟酌也不遲?!?/br> 怡君自是欣然點頭, “愿聞其詳?!?/br> 程詢起身取來畫案上的棋局,棋盤上有一局走至中途的棋, 他把兩個棋子罐放到她手邊,“不介意的話, 幫我走完這一局?” 怡君一笑, “好啊?!闭Z畢,先品了一口茶, 現出愜意的神色,隨即斂目觀望棋局。 程詢身形向后, 倚著座椅靠背,換了個隨意但不失禮的閑散坐姿, 語聲輕緩地說起父親與北廖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