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他頹然地垂下頭,出于本能,仍是不肯當即認輸??粗⒙湓诿媲暗募垙?,他低聲道:“解元,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能否容我先看完這些罪證?” “可以。我不急?!背淘冋酒鹕韥?,對兩名小廝道,“我去去就來?!?/br> 程安、程祿稱是。 程詢轉入東次間,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靜靜坐在窗下圓椅上的母親。 他帶上門,走過去,扶起母親。 程夫人順勢起身,與他走進東里間的暖閣,在炕上坐了。 程詢點亮六角宮燈,從溫茶的木桶中拎出提梁壺,給母親斟了一盞茶。 程夫人接過茶杯,握在手中,斂目沉思,好一會兒才道:“北廖再無討價還價的余地,是這樣吧?” 程詢頷首,“是?!?/br> “如果他們今日如何都不認頭,跟你鬧騰,又當如何?”程夫人有些后怕。 “那就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背淘円恍?,“您不用為這些勞神,怎樣的可能,我都事先斟酌過?!?/br> “苦了你了?!背谭蛉丝粗鴥鹤涌±实娜蓊?,怔怔的落了淚。她的兒子清貴無瑕、意氣風發,一向最是厭惡齷齪下作的勾當,而在如今,卻要應對這等是非。初知情時,一定也如她一般受到重創吧?如何熬過來的? 程詢到了母親跟前,抬手幫她拭淚,“別哭?!?/br> 程夫人點了點頭,問起柳元逸,“那孩子,如今真的像你說的那樣?” “沒錯?!?/br> “不知是吃了怎樣的苦頭?!背谭蛉藵M目酸楚,“找大夫給他看過沒有?” “嗯。有得治,只是,怎么也得一兩年才能見好?!?/br> 程夫人輕輕地吁出一口氣,想一想,放下茶盞,雙手握住程詢的手,“這一兩年,你一定要爭氣,給自己的前程鋪好路。萬一,那孩子知道的更多,清醒之后指證老爺……雖說時過境遷,總會生出波瀾。到時候,不必管那作孽的,你保全自己不受牽連就行?!?/br> “我知道?!蹦赣H這想法,在程詢意料之中。 程夫人黯然道:“別怪我。別家日子再凄慘,我再唏噓同情,也不能感同身受。我指望的,只是你們兄弟兩個平安,諸事遂心?!?/br> “明白?!?/br> “凡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也會幫襯你。日后,這個家就全靠你了?!背谭蛉似鹕?,“我就不聽下文了,先回房去?!?/br> 東梢間開的門亦是通往院中。程詢送母親出去。 偌大的院落之中,只有兩名小廝,數名護衛守在院門外。 紅翡等仆婦迎上來,程夫人示意長子留步,“回去吧,晚一些再說話?!?/br> 此刻的北廖父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程詢說出的那些罪證,已經讓他們恐慌不已,卻不知,所作的記錄、謄錄的證供極為詳細,何年何月何日何地,罪行原原本本呈現在筆端。 是程清遠有先見之明,還是有多年來藏于暗中的仇家投靠了程詢,鼎力相助? 但凡有人把這些送到刑部或是御史手中,只要有官員愿意查,便能輕易找到人證——行差踏錯之處太多,短時間內不可能銷毀罪證。 太可怕了。父子兩個癱坐在地上,陷入絕望。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都是程詢前世經手過的,樁樁件件都記得分明,近期找幾個人證便非難事。 程夫人回到正房,站在東次間門內,長久地看著程清遠。 成婚很多年了,有多久沒這樣細細地看過他了? 越看越覺得陌生。 程清遠放下手里的公文,問:“怎樣了?” 程夫人簡略地道:“北廖已經被阿詢鉗制,再無翻身之地?!?/br> 程清遠明顯放松了幾分。 程夫人審視著他,“你,當真沒有絲毫悔意么?” “后悔?”程清遠這才望向他,“后悔那件事?還是后悔成為次輔之后的榮華富貴?” “我只是個內宅婦人,不管那些?!背谭蛉说氖治粘扇?,“對孩子們呢?尤其對阿詢,你就不曾后悔、愧疚么?” “你想說什么?”程清遠面色轉冷,“事已至此,說這些有什么用?” 程夫人冷笑,“既然如此,合該阿詢讓你下不來臺!” 程清遠將要發怒之際,心念一轉,又恢復平靜,“昨日他與我對峙,恨不得造反,你可知道因何而起?” “你不妨說說?!?/br> “我只是讓他把握在手里的一切交出,由我出面應對諸事?!背糖暹h道,“他相中了南廖家次女,我只是說若是那邊門風不正、他們八字不合,便歇了那份心思。是為這些,他便與我翻臉??茨沭B的好兒子!” 長子相中了南廖家次女?程夫人訝然。 程清遠觀察著她的神色,道:“南北廖家,雖然分家各過,可到底是同宗。程家與北廖鬧到這種地步,哪日被打壓得走上絕路,誰敢擔保南廖不被牽連?若與南廖結親,我們是不是也要受牽連?我是出于歹意才勸阻他么?” 程夫人思忖片刻,冷冷一笑,“北廖會走上絕路?是你想殺人滅口吧?分家就是分家了,再無瓜葛,就算不分家,北廖也是南廖的旁支。哦,你程家旁支出事的時候,你從沒受過牽連,到了人廖家那邊,就如何都不能撇清關系。你是這個意思吧?” 程清遠氣血上涌,“旁支的事我從沒摻和過。你怎么能斷定南廖不曾介入北廖的事?!” “你又怎么能斷定南廖曾介入?”程夫人氣勢咄咄逼人,“再說了,就算曾介入,不是還有你次輔大人么?你是只管作孽不管善后么?想一直讓阿詢為你收拾爛攤子么?做夢!日后阿詢要做的事、想保的人,你都得幫他!” “混帳!”程清遠從沒被她這樣頂撞過,氣得跳下地,抬手指著她,“你想做什么?回來就是來冷嘲熱諷的?!” 程夫人面若冰霜,“我想做什么?我想要你一份對孩子的悔意、歉疚!比起橫遭禍事,我只求孩子們維持現狀;比起維持現狀,我想要孩子們活得清清白白!” 程清遠哽了哽,剛要說話,妻子已繼續道: “沒有深仇大恨,只為著上位,你就做出那樣的事……阿詢是怎樣的性情,你不知道么?你這是往他臉上抹黑,往他心尖兒上捅刀子!”她說不下去了,潸然淚下。 “我……”程清遠氣勢全無,懊喪地來回踱步,“你不知道,我當初是迫不得已,也是受人要挾……” “省省吧。你那些爾虞我詐的手段,留著去對付別人吧?!背谭蛉瞬亮瞬裂蹨I,“你若只是傳話的劊子手,眼下就不需阿詢善后。真把我當傻子了吧?” 她越在氣頭上,腦子轉得越快。他是如何都不能挽回她的信任了。 “你去林姨娘房里吧?!背谭蛉宿D身去往內室,“我是再沒好話與你說了。等會兒阿詢回來,我要問問他是不是真看中了南廖二小姐。若屬實,我會讓他如愿?!鳖D一頓,嘆息道,“總不能讓孩子一件順心的事都沒有?!?/br> “……”程清遠氣結,真就怒沖沖離開正房,去了林姨娘房里。 廖彥瑞跪在程詢面前,語聲木然:“我愿意了結這條性命,只請解元放過北廖其余人等。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文詠的確參與其中,卻是因我而起。沒我這樣的父親,便沒有近墨者黑的子女?!?/br> 程詢審視著面前滿臉絕望的人,“那倒不必。元兇都還活著,哪有先讓劊子手身死的道理?!?/br> 聽得父親不需賠上性命,廖文詠心頭稍稍放松,怯怯地問:“解元的意思是——” 第27章 惜芳菲 027 “年紀不小了, 也實在不是為官的材料?!背淘兊? “尋一兩個不輕不重的罪名, 摘下烏紗帽, 賦閑養老。不干凈的錢財散盡, 做些救助貧苦百姓的善事?!?/br> 廖彥瑞沒再說話, 只是緩緩地磕了一個頭。 “至于你,”程詢看著廖文詠,“見到舒明達, 他自會給你安排事由。日后安生一些, 好生當差,看顧好家園?!?/br> 明知道這從輕的發落必有深意與后招, 仍是廖文詠沒想到的。于他, 好似頃刻從鬼門關返回了人間,一時間反倒呆住。 深濃的疲憊到了程詢眉宇之間,“回去吧。若不反悔, 你們該知道怎樣行事?!?/br> 都不清白,只能如此告一段落。 罪魁禍首就在家中安坐,而他現在沒有撼動父親根基的實力。真對北廖下狠手的話, 父親從此高枕無憂, 會不遺余力地設法懲戒他這些時日的忤逆。 要留著北廖, 把他們打到還不如原形的光景,讓父親始終懸著心度日。廖文詠日后在舒明達近前行走, 便等于在他手里。 對柳閣老的愧意、虧欠是定局, 此生亦不能改。退一萬步講, 就算拋下一切,把父親、北廖的事捅到朝堂,因牽連甚廣,最終局面也不是他區區一個解元可以收拾:父親一定會矢口否認,次輔黨羽一定爭先恐后為他辯駁,甚至為他殺人滅口,而一度與父親過從甚密的首輔,置身事外已是難得,最大的可能是出手幫襯。 到了那地步,作孽的得不到懲戒,凄慘的會更凄慘。 當務之急,是結束柳家骨rou分離的歲月,盡力彌補柳家承受的損失、苦楚。如此,柳閣老能從速返回朝堂,柳元逸能得到更為舒適的環境,復原的進度便會更快。 再多的,他無能為力。 夜已深沉,寒風如刀。 見長子進門,程夫人忙喚紅翡端來羹湯,“快喝些,暖暖身子?!?/br> 程詢嗯了一聲,笑著坐到炕桌另一側。 等他喝完一小碗一品官燕,程夫人遣了下人,道:“我讓老爺去林姨娘那邊了,放心說話。你那邊呢?沒事了?” 程詢頷首:“讓北廖離開官場?!?/br> “也好。得饒人處且饒人,日后你必然懂得把握分寸?!背谭蛉藝@息一聲,“說到底,是我們家里這位唆使的?!?/br> “我也是這么想?!?/br> 程夫人給他斟了一杯清茶,“少喝,潤潤嗓子就得。今日別回外院了,就在小暖閣湊合一晚吧?” “行啊?!背淘兯禳c頭,“多陪您說會兒話?!?/br> 程夫人寬慰地笑了,啜了口茶,腦筋又轉到方才的話題,斟酌后道:“你還真不能把北廖趕盡殺絕,那樣的話,我們的次輔大人怕是會休了我、整治你——有恃無恐了,對不對?” 程詢笑起來。 “還笑得出就好。難為你了?!背谭蛉伺呐拈L子的手,有意轉移到輕松的話題,說了怡君的事,“可是真的?” 程詢擔心父親在母親面前詬病南廖和怡君,只是問道:“爹跟您怎么說的?” 程夫人把程清遠那番說辭復述一番,煩躁地擺一擺手,“別的我沒容他說——吵起來了。他那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我一來是生氣,二來怕他把我繞進去?!?/br> 程詢莞爾。 程夫人追問:“你倒是說啊,是不是真的?” 程詢笑著點頭。 “那就好?!背谭蛉擞芍孕ζ饋?,只是,想到廖碧君的性情,不免擔心:萬一姐妹兩個如出一轍,那她和長子日后真要累得不輕,要手把手教她為人處事之道。于是問道:“我見過廖大小姐,覺著很單純。廖二小姐呢,是個怎樣的人?” “精于書畫,……”程詢笑意更濃,“您還真把我問住了?!彼茉趺凑f?說怡君性子不單純? 程夫人笑道:“前兩日你指點廖二小姐作畫,今日則是一并指點姐妹兩個,性情樣貌是否相似,總能看出來吧?” “姐妹兩個是兩種人?!背淘冎荒苷f到這兒,“八字還沒一撇,背地里對人品頭論足可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