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他方才一直在思考傅戈打了什么主意。 傅家在薛瓔這兒向來得寵,傅戈雖一直領著大將軍的頭銜,實則卻有意規避鋒芒, 既知分寸,又懂進退,絕非貪婪之輩。那么他臨終要見薛瓔,就絕不可能是請她辦事或托付給她什么。 既然如此,他將要告訴她什么?是怎樣的事,非到人生最后一刻才得以啟齒? 魏嘗記起傅戈為將生涯里的一個污點。 不知情的世人在他身上極盡傾注榮光,但其實,他一生中的巔峰之戰,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是他魏嘗與他串通的騙局。 他想,傅戈一定是打算坦白這件事。 雖然薛瓔早在去年便已知道那一戰是衛厲王的假死計謀,這一點倒是無妨,可魏嘗不確定,在傅戈的敘述里,會不會帶出一些他沒圓好的疑點。 他快馬加鞭趕往傅家方向,想攔下薛瓔,卻一路都沒見她安車的影子,直到追到傅府門前一問,才知她繞行了內城,早在一刻鐘前就已進去了。 魏嘗喉嚨干得直冒煙,翻身下馬,定定站在府門前,一顆心七上八下直打躥。 這時候進去就晚了。他之所以不愿與薛瓔同來,就是怕給傅戈認出,原本還有可能僥幸逃過一劫,眼下入里,就等于往刀口上撞。 他只好咬牙等在了府門前。 * 薛瓔被仆役領到了傅戈的病榻前。原本簇擁在那頭的傅家親眷悉數退下,充盈著藥腥氣的臥房里,只剩她與躺臥在床的老人。 傅戈病得形容枯槁,瘦可見骨,虛弱得喘氣都難,見了她卻要掙扎起來。 薛瓔忙上前虛按住他:“老將軍不必多禮,這兒沒有別人了,您有話盡可直說?!?/br> 他因這番動作嗆咳起來,卻堅持坐直身板,向她行出半個禮,而后道:“老臣……對不住公主,向公主請罪……” 他聲氣極弱,薛瓔因不知內情,便未立即表態,繼續耐心聽著。 傅戈保持著頷首的姿勢,吊著口氣說:“兩年前先帝大去不久,公主曾在這里詢問老臣,當年帶兵抗衛宋聯軍的事……老臣那時向公主撒了謊……” 薛瓔一愣之下恍然明白過來,上前一步將他扶起,說:“這事我早已知道,老將軍當年奉先帝之命辦事,后來有所隱瞞,想必也是得了他的關照,又談何請罪?您快起來吧?!?/br> 傅戈像是愣了愣,抬起頭問:“公主都知道了?” 人之將死,薛瓔也沒什么好瞞的,何況傅家兄妹早都知情魏嘗身世,就點點頭說:“衛厲王有一幼子,現下就在我身邊當差,他告訴過我當年他父親設計假死的事?!?/br> 傅戈也沒多問別的,道一聲“原來如此”,似是心中一顆大石落了地,終于能夠安穩了。 薛瓔猜測,先帝不會把太多內情告訴傅戈,他大概只是奉命配合衛厲王假死而已,所以她也不提簡牘的事,只想給這臨終的老人一點寬慰,說:“即便那一戰是場戲,您也一樣是大陳的英雄。并非只有真刀真槍的比試才叫智慧,兵不厭詐,詭變也需要膽識。您的名號是您應得的?!?/br> 傅戈卻背抵床欄笑著搖了搖頭:“那是公主不知衛厲王?!?/br> 薛瓔“嗯?”了一聲。 “老臣沒做什么,不過都是靠他而已,就連助他假死時刺在他心室邊上那一劍,也是被動配合……”傅戈說著說著,精神頭倒比先前好了幾分,回光返照似的,語氣里流露幾分對崢嶸歲月的感慨,“那樣要害的位置,稍有偏側就是死,老臣那時太年輕了,臨到關頭嚇得下不去手,差點誤了事……” 薛瓔聽罷說:“衛厲王確實是個人物?!?/br> 傅戈點點頭:“平日不顯山露水,直到那一戰,老臣才知他一直藏了拙。就說那身武藝,原來他左手使劍,竟比右手還精妙……若非一心死遁,這天下……” 他說到這里驟停,惋惜歸惋惜,卻到底記得立場,疲倦一笑道:“老臣糊涂了,一時失言,公主莫怪……” 薛瓔卻沒大在意他這話,思路一岔想到了魏嘗。 衛厲王其實是個左撇子么?魏嘗倒連這一點也繼承了他。 念頭一閃即逝,她因出神沒說話,傅戈以為她動怒了,忙要請罪。她攔住他道:“將軍不必惶恐,我也是這樣想的。那樣的人物確實堪為天下之主,不過心思不在這一道而已?!?/br> 傅戈說是,當年舍下王位,背棄宋國,竟就為換取一名巫祝。 薛瓔聽到這里一愣:“巫祝?什么巫祝?” 傅戈說,就是大陳那位傳聞可通天的巫祝,助衛厲王假死后,他手下副將就奉命把這人密送去了他那處。 薛瓔就更納悶了。魏嘗當初并沒有向她提過這茬。在衛國與陳國的交易里,竟還有這樣一環嗎? 她問衛厲王為何要這名巫祝,傅戈卻答不上了,她只得暫且擱下疑慮,又陪他講了會兒無關的話,直到看他說累了,才抽身退出,叫來候在外頭的傅家人。 一干女眷及子女頷首默送她離開。 薛瓔心里惦記著傅戈方才的話,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回頭招來傅洗塵。 傅洗塵上前去,聽她沒頭沒尾問:“你的劍法是誰教的?” 他答:“家父?!?/br> 薛瓔長睫一顫,電光石火間腦袋里閃過個離奇的念頭。 剛才傅戈說,他助衛厲王假死時,在他心室邊上刺了一劍。而她初遇魏嘗時,他的心室邊上也有一處深達寸許,兇險異常的劍傷,且看手法很像傅洗塵所為。而傅洗塵的劍法,又是承襲自傅戈。 這兩件事之間,有可能存在什么關聯嗎?那個轉瞬即逝的念頭劃過腦海,她卻沒抓住它??赡苁翘x奇了。 見她神情凝重,傅洗塵問:“殿下臉色不大好看,出了什么事嗎?” 她搖搖頭示意沒事,叫他趕緊進去陪傅戈,而后自顧自出了院子,臨近府門,卻一眼望見魏嘗站在外頭,牽著馬來回來回踱步,看見她出來,一下站直了身板一動不動,死死盯著她。 薛瓔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方才一路醞釀的僥幸通通煙消云散。 她剛剛在想,這么久了,魏嘗應該不會有什么事瞞她了。 雖然巫祝那一環有點奇怪,卻可能是事關衛厲王私事,魏嘗身為人子也不知情,所以沒提而已。 可現在,遠處那人的焦色表露得太明顯,根本藏也藏不住。她替他找的借口,忽然就沒法說服自己了。 他早知她會在傅府得到什么消息,所以才趕來的? 但她現在還一頭霧水。他到底瞞了她什么? 薛瓔對上他的眼色,心底動了個念頭,面無表情上前去,看了眼一旁幽深的窄巷,說:“跟我來?!?/br> 魏嘗心都快跳飛了,僵著腿跟上去。 她站定后回過神,微微仰頭,盯著他苦笑道:“魏嘗,我看起來很好騙嗎?” 他哽了哽,飛快搖頭:“不是……我……” 薛瓔的心沉得更低。 這下倒是不用演了,她徹底認栽了,閉了閉眼,雙唇打起顫來,說:“是挺好騙的?!蹦四忠е赖?,“幾次三番……你到底把我當什么人?” 魏嘗本還存了點僥幸,一聽這句“把我當什么人”就慌了手腳,想她當真什么都知道了,趕緊解釋:“我不是故意瞞你那么久!一開始是因為巫祝告誡我,如果把這事告訴你,我就會回到三十年前,什么都沒有了,我才拼命扯謊。直到昨夜,參星觀的女觀主說這些都是騙我的,我才徹底放心,思忖著跟你坦白?!?/br> “可我思來想去,又怕你心存芥蒂,認為你是你,薛嫚跟薛嫚,覺得我混賬不是東西,所以我猶豫了……就像你說的,說了注定痛苦,不說,萬一你永遠不曉得真相呢?”他急得幾乎要手腳并用起來,“方才在府上,我跟你說的,你還記得嗎?我承認我一開始是把你看作了薛嫚,但……” “也許我暫時還是沒法徹底把你們分割開來,可就像我今早說的,我只會比三十年前更喜歡你,比喜歡薛嫚更喜歡你……”他急得語無倫次,也不知薛瓔到底能不能理解,問道,“你……你能聽懂嗎?” 薛瓔一臉懵懂,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話噼里啪啦炸在她耳邊,每個字她都能懂,可這些字連起來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再愣,牙齒都險些打了架,說:“什么薛嫚,什么三十年前?你在說什么?” 魏嘗也懵了,傻愣著眨了眨眼。 現在是怎……怎么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走近大型釣魚執法現場。:) 聰明的你們猜沒猜到,馬甲是這樣掉的? 第69章 鬧了半天, 她還不知道究竟?魏嘗怔在原地,只覺有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將他淋了個傻透。 他訥訥撫上自己的唇, 道:“……咦, 我在說什么?”說罷不敢對上她審視而銳利的目光,靴尖一轉自顧自撓著頭離開, 邊碎碎念道,“真是中了邪了……” 薛瓔驚疑不定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將他的話來來回回反復咀嚼, 見他似乎預備上馬遁走, 皺眉追上去,仰頭道:“下來?!?/br> 魏嘗硬著頭皮不動。 她目光轉冷,重復一遍:“下來?!?/br> 他只好翻身下來, 見她大約不愿在傅府門前招人眼,徑直往安車去,就步履遲緩地跟了上去。 薛瓔走得很快,腦袋也轉得飛快。 第三遍過濾魏嘗方才那番話時, 突然一個腿軟踉蹌。 魏嘗下意識去扶,卻因離得遠沒抓到她,眼看她狼狽扶住安車車壁, 穩住了自己。她擰過頭來,速度很慢很慢,目光隱隱閃爍地盯住了他。 一陣風吹過,吹散頭頂云翳, 太陽露出一角,金光灑在她滿是不可思議的眼底。 她看著他,喃喃道:“魏嘗……衛敞?” 魏嘗嘆口氣,低下頭去。 她扶著車壁的五指一點點收攏攥緊,忽然扭頭一腳踏上安車。 魏嘗趕緊跟了進去。 狹小逼仄的空間里,彼此的情緒都無所遁形。一個緊張不安,一個失魂落魄。 薛瓔沒叫車走,入里坐下后就一動不動僵坐著,一瞬間,腦海中的思路變得異常清晰。 澄盧劍。簡牘。魏遲。王錦。宗耀。左撇子。傷疤。 還有,此刻浪潮一般不斷在她耳畔翻涌回響的聲音。 ——“我不認得公子。公子倒像認得我?” ——“不認得?!?/br> ——“怎么胡亂叫我阿娘?” ——“我夢見個老伯伯,說我醒來就能見到阿娘,然后我就看到了jiejie你?!?/br> ——“你說你阿爹從不給你出宅門,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就在屋里,阿爹哄我睡覺,我一醒來,嘩,好大的雪,阿爹也嘩?!?/br> 她的眼前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不是她太好騙,而是這事著實太天馬行空了。那么多明顯的訊息,從遇見他的第一天起就紛至而來,但她從未聯想過。 魏嘗,衛敞。魏嘗,衛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