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他說完后,擱在身側手緊緊攥成拳頭,雙臂繃為一線,如弓弦被拉成滿月一般打著顫,后怕似的說:“我真的很怕自己不能保護好你們?!?/br> 怕同樣的悲劇,再發生一次。 薛瓔沉默下來。 她昨夜確實看出來了,魏嘗有心事,即便脫險以后,興致也非常低落,但她當時只道他是心有余悸,并未想得如此深入。眼下換位思考,倒也覺能夠理解。 他再怎么胸無大志,再怎么無所謂地位權勢,臨到這種關頭,也會生出自尊,希望自己無所不能。 但她著實被他那種排山倒海一般的情感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好像她不過動了點心,他卻已經能掏出心來給她一樣。 她想了想,伸手輕輕掰開他攥在身側的拳頭,說:“為什么非得你保護我們?我有手有腳,難道就只有躺在地上任人宰割,和被你保護這兩種選擇?誰都不是神,誰都可能百密一疏,能并肩作戰的時候,何必單打獨斗?” 魏嘗目光閃了閃,忽然伸手擁她入懷,說:“謝謝你?!?/br> 薛瓔被他謝得莫名其妙,伸手推開他,怪道:“謝我什么?” 魏嘗沉吟起來。 他是在謝謝她變了,變得能夠且愿意與他并肩作戰,而不是一盅毒藥一走了之,以為那是對他最好的選擇。 他想了想說:“就……謝謝你沒怪我昨晚擅自行動?!?/br> 薛瓔嗤笑一聲:“誰說沒怪?先來商量正事?!?/br> 她說著,踱到幾案邊坐下,示意魏嘗坐在她對頭,而后道:“你以為,昨夜那批人是誰?” 魏嘗皺了皺眉:“太巧了,與你設套捉拿趙家親信的時機恰好重合,說與此事無關,絕不可能。但下手之人卻又不是驃騎將軍那邊的。他要是有本事瞧出這個局,后來就不可能上當。所以對方是秦家,秦太尉的人?!?/br> 薛瓔“嗯”了一聲,她也是這么想的。 趙赫身居此位,頭腦雖不如秦太尉靈光,但早些時候征戰四方,助先帝平定天下,也曾為國為朝立下汗馬功勞,在軍中不說一呼百應,多年來卻積攢了不少威望,亦收攏了一批愿意歸心于他的士兵。而這些人,不會不清楚他和秦太尉的關系。 如今秦家選擇舍棄他,多多少少對他手底下的人有所忌憚。對秦太尉來說,理想的結果是,舍棄趙赫的同時,又不與那些士兵為敵,或者更理想的,將他們納為己用。也就是說,他得演出戲,向他們表明,他為保趙赫已經竭盡全力,并且正面得罪了薛瓔。 在不明內里真相的士兵看來,昨夜那種情況,就像秦太尉臨時得到了消息,但出于種種意外原因,沒來得及阻止趙赫親信,只好就近打入公主府內部,劫走魏遲,順利支開薛瓔與魏嘗,只不過沒料到傅洗塵夠能耐,還是辦成了事。 薛瓔想了想說:“昨晚應該只是第一步。秦家還會繼續使計,激化我與軍中士兵的矛盾,比如……” “選擇一個恰當的時機對趙赫下手,一則封口,二則嫁禍于你?!蔽簢L迅速接上,“趙赫昨夜已經入廷尉府待審了吧,那處守備如何?” “暫時可以放心。但這是大案,從待審到判罪,時間相當漫長,能否天天夜夜保證他安然無恙,我也不敢說。不過退一步講,我既然決定動刀,就做好了得罪那些將士的準備。對付他們就像治水,堵不如疏?!?/br> 堵急了易毀堤壩,慢慢疏浚、清理才是治本之法。 魏嘗點點頭表示贊同,又問:“平陽侯那邊呢?” 既然眼下這關頭,薛瓔決定將刀鋒偏向外戚,那么諸侯國就絕不能再出亂子,早在之前,倆人便曾達成共識:雖然平陽侯也非善類,卻到底只是小兵小卒,宜緩后處置。 所以那封模仿他字跡的信件,在套出趙赫之后,就被傅洗塵毀尸滅跡了。而廷尉府那邊本就由薛瓔的外祖父主導,要對他的罪行瞞天過海也不是難事。 “還是按原計劃保平陽侯,明賞賜,暗敲打,先將他拉攏過來?!毖Ν嫷?。 “那我去一趟平陽。這事需要一場談判才能夠火候?!?/br> 薛瓔聞言面露猶豫,看了看他。 她知道這話不錯,但…… “你剛回來沒三天,就不怕累死在馬上?” 魏嘗有點憋屈:“你關心我就關心我,不能說點好聽的,吉利的?”見她一臉不知道怎么說的樣子,只好道,“哎,好了,我不累,替你做事怎么都不會累的?!?/br> 薛瓔置若罔聞,撐著額頭想了一會兒:“你累死了也耽誤我事,還是讓傅中郎將去吧?!?/br> “得了吧他。他那腦子殺人放火,行兵打仗不差,但真不會說話?;\絡平陽侯可就靠這三寸不爛之舌,你摸著良心說,當今世上還有人比我能講?” 還有的話,怎么就他花言巧語哄到了她呢。 薛瓔眉頭緊鎖,不說話。 魏嘗笑起來:“這樣好不好,你答應我,等我回來以后,就陪我睡個覺,我保證毫發無損,怎么也舍不得累死?!?/br> “……” 薛瓔干巴巴地眨了兩下眼。 什么叫……陪他睡個覺?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就……你想的那種呀。 第47章 這話真沒法接。 氣氛凝固了一剎, 薛瓔神色淡漠,瞧上去是一慣的冷靜,心底卻并不安寧。 于她而言, 不止魏嘗過分熾烈的感情叫她驚訝, 他那些仿佛與她相熟到了骨子里的赤裸言語,一樣令她感到無所適從。 對她這樣慣常與對手拐彎抹角周旋的人來說, 直來直去那套反倒沒那么容易招架。 魏嘗顯然深諳此道,一副厚臉皮配一張巧嘴, 仗著她對自己有所動容, 愈發肆無忌憚。 現在, 他甚至還赤誠地笑著,一雙眼如星如月奕奕,好像自己方才不是說了什么出格的話, 而在宣告“我愛我的大陳,愛我腳下的土地”一樣。 薛瓔不明白,怎么能有人將“陪我睡個覺”講得那么赤條條,還臉不紅心不跳。 她只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微微一笑:“行啊?!?/br> 魏嘗大駭,這下反倒不敢相信了,結巴道:“真……真的?” 她點點頭:“你把這事辦成了, 我屈尊給你守個夜又有何難?” “不是守夜,是……” 他還要解釋,卻被薛瓔打斷。她語速很快,像要一股腦堵得他開口不能:“這差事不急今日, 你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再啟程。針對你的具體去向,都城這邊我會處理好,為確保行蹤隱秘,我只給你配一隊羽林衛,到時你看著使?!?/br> 魏嘗“哦”了聲,完全沒把出使平陽當回事,心心念念著方才沒說完的話,不甘心道:“那睡覺的事……” “沒什么事的話,”薛瓔眼色含霜,似已忍耐到極點,一指門外,“你可以出去陪你兒子了?!?/br> 見她動怒,魏嘗也不敢再提,只好安慰自己來日方長,先得寸再進尺,于是道:“我們一起去陪陪他吧?” 薛瓔默了默,沒作答。 魏嘗見狀企圖以情動人,道:“他昨晚喊你‘阿娘’了吧?” 她“嗯”了聲,記起了這茬,問:“你教他的?”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從小長在深宅,懂點事以后,常問自己生母是誰,我不忍心講,一直含糊其辭。這回出遠門就騙他說,咱們是去找阿娘的?!?/br> 他說到這里摸摸鼻子,似乎有點心虛:“當然,最開始只是為了哄他幫我接近你而已,后來我覺得你做他阿娘也挺好的,所以一直沒跟他解釋明白……” 薛瓔微微一愣。難怪當初魏遲見到她第一眼喊她阿娘。她就覺他口中那套“做夢”的說辭是瞎編的。 她想了想,接下去:“所以他一直以來,都把我當阿娘看?也是因為這樣,才盡心盡力幫你?”她被氣笑,“魏嘗,紙包不住火的,我生不出這么大的兒子,等他再長大一點,懂得多了,就會發現你在騙他,到時你怎么收場?” “我也沒說你這個‘阿娘’就是他生母,嚴格來講不能算騙,再說了,只要你愿意待他好,是生母還是養母,又有什么要緊?” 養母……養母也得她嫁給他才能做啊。這人真是打得一手不要臉的如意算盤。 薛瓔深吸一口氣,不贊同道:“不行,我現在就去跟他解釋清楚?!闭f罷起身就走。 魏嘗沒阻攔,放慢了步子跟在她身后。 倆人一回到隔壁,正吃早膳的魏遲就擱下了玉勺跑來,向魏嘗張開雙臂,示意他抱,邊說:“阿爹回來了!” 魏嘗抱起他:“嗯,你薛jiejie有話跟你講,你好好聽?!?/br> 魏遲點點頭,摟住他脖子,眨著雙水杏眼認真瞅一旁薛瓔:“薛jiejie要說什么,阿郎豎著耳朵聽?!?/br> 話茬一下被拋到薛瓔這頭,她張張嘴卻噎住。 怎么開口?見魏遲一臉認真乖順,她想說的話盤桓在嘴邊,竟是無論如何也出不去。 她甚至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孩子看她的眼神,確實一直透露著一種過分的討好與渴望。而現在,她卻決定親口打破他的期許和幻想。 “我……” 見她半天才吐出一個字,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魏遲歪著腦袋想了想,而后滿臉驚喜地問魏嘗:“是薛jiejie答應做我阿娘了嗎?” 魏嘗彎了彎唇:“阿爹也不知道,你聽她講?!?/br> 薛瓔徹底頹敗下來。 她說不出口。人非草木,她沒法在一個孩子熱烈歡喜的注視下,輕描淡寫出那種殘忍的真相。 魏嘗這個老jian巨猾的,之所以沒攔她,是因為早就篤定了這個結果。 薛瓔很清楚,這一猶豫,她將就此成為魏嘗的幫兇,與他一起把這個謊言圓下去??煽粗哼t高興的樣子,她竟有那么一瞬覺得,這樣似乎也“無傷大雅”。 她恨恨看了眼底笑意正濃的魏嘗一眼,而后朝魏遲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說,你阿爹明天又得出門辦差了,沒個十天回不來,我叫他今夜留宿府上陪你一晚?” 魏遲剛聽前半句便頹然下去,待她說完又開心起來,摟緊魏嘗的脖子說:“好??!”又問,“薛jiejie也來嗎?像昨天那樣……” “……” 房內收拾碗碟的穆柔安神情突然變得有點古怪。 薛瓔捏了捏拳頭,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干什么,謊話沒戳穿,反將自己搭了進去,默了默說:“我不來?!?/br> 看魏遲眼色黯下去,她卻又因得知了他將自己視作娘親,不自覺生出“為人母”的責任感來,一面暗恨魏嘗下了一步好棋,一面又只能往套子里鉆,松口道:“但我會來跟你們一起用晚膳?!?/br> 魏遲拍拍手說“好”:“那我和阿爹等你!” 薛瓔“嗯”了一聲,扭頭飛魏嘗個眼刀子,說“還有事忙”,然后恨恨轉身走了。 * 平陽那邊的差事,對魏嘗來說小菜一碟,薛瓔叫他“準備”,其實也就是讓他多歇一天而已。所以他干脆閑在公主府,陪魏遲玩了一整日的陶泥。 晚間薛瓔來了,跟父子倆一道用過膳,要走時被魏嘗留住,說大夏天屋里悶,一起乘個涼吧。 魏遲也眼巴巴望著她。她沒法,心道那就乘一個吧,叫人備了些瓜果到庭院。 今夜無月,漫天星斗璀璨,銀漢燦爛分明。院里植了驅蚊草,一片清凈。 魏嘗把魏遲抱在膝上,邊往他嘴里塞瓜果,邊跟一旁薛瓔閑聊,說著說著,聊到了馮曄身上。 他問:“陛下婚配一事,你怎么考慮?前天那個秦婳,大概也就是秦家拿去試探試探他的,成不了事?!?/br> 薛瓔眉梢微微一揚:“我手底下那些官員都支持阿曄早日完婚。按眼下情形看,他早得子嗣,的確有利于穩固朝臣人心,但他畢竟才十三歲,自己都還管不過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逼他。何況太后尚在,這事單憑我一人做不了主,只得暫且周旋著拖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