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而轉賣府邸,銷毀其中證據,又正好符合他故事里那伙“神秘人”的行事作風。 審訊一般問到這里,薛瓔終于沉默下來,半晌說出了最后一個疑問:“可我與你父親并無關聯,為何對他與薛嫚的舊事頻頻……” 她沒說下去,魏嘗卻也懂了,說:“你是研究我父親,研究得走火入魔了。我在醫書上見過這種臆想病,方才看你中邪似的,就猜到了?!?/br> 薛瓔一噎。他自己有病,當別人也有???但說起來,要不是有病,她腦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如同臆想一般的場景,又是從何而來? 好像只能是這個解釋了。 見她有點苦惱地摁起了太陽xue,魏嘗心里默默說了一萬句對不起,隨即聽她疲倦道:“今天的事,我好好理一理,你回去吧?!?/br> 他試探道:“你原諒我了,不追究我罪行,也不逼我寫策論,不趕我走了嗎?” 薛瓔眉心蹙起,言簡意賅:“沒原諒,追究,逼,趕?!?/br> “……” 魏嘗正要據理力爭一下,忽見外頭林有刀匆匆入里,急稟道:“長公主,平陽有異動?!?/br> 倆人齊齊偏頭,異口同聲:“謝祁逃了?” 林有刀驚嘆了下他二位的料事如神,說道:“是的,侯世子被連夜護送出了平陽?!?/br> 平陽侯將嫡長子連夜送出侯國,說明什么?說明他心虛了。 之前朝廷抓到的幾個軍中jian細,曾于獄中指認平陽侯,聲稱自己是受了他指使。但薛瓔知道他絕非主謀,不過一個擋箭牌而已,所以這么多日來,哪怕朝中有心人幾次催問案情進展,她也一直命廷尉府秘而不宣。 但如今很顯然,主謀為叫平陽侯這個替罪羊坐實罪名,將jian細指認的消息偷摸告訴了他,意圖引起他的主動反抗。 而這恰恰是個圈套。 他送離嫡長子的行為,證明他確實參與了冀州動亂,且很可能接下來,他還將有下一步諸如魚死網破的動作。 一旦這樣,薛瓔就無法打擊真正的主謀了。 魏嘗當機立斷:“我去追回謝祁?!?/br> 薛瓔知道這是個辦法,只要謝祁回來,平陽侯必然不敢輕舉妄動。但是…… “他昨夜便已離開平陽,你怎么追?”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能出去辦差?!蔽簢L輕松道,“放心,只要你愿意把這事交給我,我一定給你追回來?!?/br> 薛瓔也恨自己第一反應竟是他怎么追,而不是他憑什么追,但到底還是顧全大局,說:“交給你可以,但謝祁必然以為你是朝廷追兵,拼死不愿配合。平陽侯手底下能者不少,如今都護持在這個嫡子身邊,就算你追上他,還得跟他們來場硬仗,你一個人應付得來?” “追人就是求快,捎上一隊侍衛反倒束手束腳,半道還得等人,我單槍匹馬慣了,沒什么不行的。真要多個接應的,不如你把林有刀借我?!?/br> 薛瓔一向果決,到了這時卻有點猶豫,還是魏嘗又催促了一次:“你多想一刻,我就難辦一分?!?/br> 得,倒還成她的不是了。 她點點頭,說:“你和林有刀一起去馬棚挑馬?!?/br> 魏嘗扭頭就走,又被她叫住,見她遞來一支袖箭,嘴上卻什么都沒講。 他接過來,想了想說:“如果我把這事辦成了,你能原諒我嗎?” 薛瓔微微一滯。其實理智點想,她應該可以原諒他。 首先,某種意義上說,不論衛厲王還是魏嘗,都對大陳及她有恩。即便是出于交易,出于各取所需,前者一樣是大陳建朝的功臣,后者也確實救過她性命。 其次,換位思考一下,她認為魏嘗的隱瞞無可厚非,換成她,也會作出同樣選擇。 再者,身為上位者,哪怕看在策論的份上,也該寬容大度,不計前嫌,禮賢下士。 但薛瓔還是不想輕易原諒魏嘗。而且她仔細考慮了下,倘使換了別人,比如林有刀戲耍她,自己可能不會這樣。 薛瓔看他一眼,說:“考慮一下?!?/br> 魏嘗卻似乎覺得考慮就等于答應了,扭過頭,神采飛揚,大步流星地走了。 * 自他離開公主府的一刻起,薛瓔便進入了戒備狀態,接連幾天,一面緊盯朝堂動向,一面謹防平陽侯可能的動作,也沒騰出閑來顧及什么衛一王,衛二王。直到第七日夜里,得到平陽傳來的消息,說謝祁被人裝在麻袋里捆回了城,方才松了一口氣。 她聽聞這消息,唇角浮起笑意來,說:“倒算他能耐?!?/br> 前來報信的傅羽自然知道她在說誰,卻突然垂了眼道:“殿下,還有個壞消息?!?/br> 她笑意一滯:“什么?” “將謝祁捆回平陽的是有刀。魏左監為給他斷后,已失去蹤跡一日一夜了……” 薛瓔驀地從榻上坐了起來。 第39章 眼下已入夜, 她本都躺下準備睡了,聽聞好消息也并未表現得過分欣喜,然而此刻, 腦袋卻霎時變得一片清明。 但她的聲色仍舊平穩, 神情仍舊冷靜,披衣起身, 到油燈下緩緩道:“告訴我詳情?!?/br> 傅羽將得到的信報大致講了一遍。 謝祁離開平陽后一路往東,大約原本計劃渡海遠逃, 卻在常山郡附近被魏嘗攔了下來, 隨后雙方正面交手。而初次交手時, 林有刀因腳程較慢,尚未到達。 也就是說,彼時魏嘗是一個人。 他離開前說得不錯, 沒人跟得上他,所以捎上大隊人馬的意義并不大。 對方勢眾,很快有人助謝祁金蟬脫殼,魏嘗解決掉斷后的一撥, 留下記號再追。如此交手兩次后,林有刀到了,扛走了謝祁。但直到他帶人回到平陽, 都未見魏嘗跟上。并且,謝家護衛也沒有。 薛瓔聞言蹙起了眉頭。 對方的目的在于保護謝祁,所以在清楚他已被林有刀帶走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主動與魏嘗糾纏。也就是說, 謝家護衛沒跟上林有刀,唯一的下場,就是被擺平了。 既然如此,他怎會失蹤? 傅羽說:“咱們的人已經往交手地點附近搜尋了,暫時還未找到魏左監的下落。有沒有可能,是他受了很重的傷,所以無法留下記號?” 自然有可能。但薛瓔前幾天剛剛得知,他曾經演了一場多么宏大的墜崖失蹤戲。如今這一幕,未免太過似曾相識了。 上次消失了十幾天,這回,他又準備出走多久? 得知前因后果,發現其中疑點后,薛瓔初起的緊張感消減下去。她的指關節一下下輕輕叩著桌案,慢慢變得面無表情。 “殿下?”傅羽不知她臉色何故變得這般,出言試探了一聲。 她卻只說了五個字:“盡全力搜尋?!倍笾匦迈饣亻阶?。 傅羽本以為,按她得知魏嘗出事那刻渾身緊繃的樣子,怕要挑燈等消息了,眼下見她似乎預備就寢,倒有些不解,只是也不敢多問,替她熄燭后便退了出去。 薛瓔卻在一片漆黑里睜了一夜的眼睛。 謝祁被逮了回去,平陽的局勢暫且穩定下來,這幾天不得閑細究的問題,在面對魏嘗失蹤的消息時,再次回到了她的腦海里。 前幾天,她已派出人手,對他當日提供的證據進行確認。 宗耀改名籍的紀錄已被證實,正如魏嘗所言,是在衛厲王假死當年;而鐘氏一門與衛厲王生母的主仆聯系,一樣得到了印證;他口中那座府邸也確實存在,且恰在他逃離那處不久后被人轉賣,顯出銷贓目的。 再加上此前的澄盧劍,以及除她以外無人知曉的簡牘寶冊,還有王錦與傅戈的態度……這些證據,魏嘗實在不可能偽造得出。 所以她認為,他的身份沒有問題。之所以成為無籍黑戶,很可能是因衛厲王本人不欲暴露身份。 之后,薛瓔又回憶了與魏嘗的初見。她記得,他看見她的第一眼,神情很復雜。 他當初確實是來與她碰頭的,但因半道遭人重傷,雪洞相見就成了偶然,所以他首先感到不可思議。接著,又為目的終于達成而如釋重負。再然后,因他與養子彼時命在旦夕,碰上她得了生機,便又險些激越落淚。 所以,他的表現除夸大了些外倒也說得過去。而夸大這一點,畢竟他有病是真的,情緒確實比她這時時刻刻像一碗水的人多很多起伏。 再然后,他跟蹤她,救她,替她斷后,偽裝墜崖失憶,便都是為了取得她的信任,接近她了。 那么,他的動機也成立了。 仍叫薛瓔感到疑慮的,反而是魏嘗的感情。 倘使他當真失了憶,因她收留而對她生出情愫,倒不難理解??伤髅鳑]有,且城府,心機,頭腦一樣不缺,這樣的人,不過與她相識寥寥幾日,就說自己喜歡她到了可以拋卻一切的地步。 會不會太狂熱了點? 可能因為沒體會過吧,相比人與人之間那點兒女情長的維系,薛瓔更相信利益。所以她覺得,魏嘗的感情是夸大其詞了的。他興許還是心系衛氏,說喜歡她,就是為了麻痹她。 既然如此,他如今使苦rou計,該是為了叫她心軟,好得到她的原諒,以期繼續待在她身邊,實現振興衛國的偉業。 想通這一點后,薛瓔滿心都是被人用花言巧語蒙騙的惱意,整整一夜不曾入眠,以至晨曦未露,傅羽來與她回報最新進展的時候,她感到頭昏腦漲,身心都很不舒暢。 傅羽說,還是沒有魏嘗的下落,又問她精神頭瞧上去很不好,昨夜可是沒歇息好。 她點頭承認了,而后說:“不找了?!?/br> “???您知道魏左監在哪了?” “不知道??蛇@是苦rou計吧?!?/br> 之前查探證據一事,就是傅羽著手辦的,所以她清楚魏嘗的“罪孽”,聞言問:“苦rou計?為了得到您的原諒?可對您來說,原諒得建立在信任之上。這么耍心機,被您拆穿,應該適得其反吧?就像眼下這樣?!?/br> 傅羽這話一語驚醒局中人。 是了,疑點那么明顯,他又有過前例,碰上薛瓔這種遇事必先冷靜分析的人,倘使真使苦rou計,絕對就是被拆穿的份。 就像眼下這樣,完全適得其反。 魏嘗既然聰明,就不可能不明白這個后果。 薛瓔愣了愣,飛快下了榻:“那他失蹤是真的?” 傅羽摸摸后腦勺:“原來您昨夜突然不擔心了,是覺得魏左監使了苦rou計?微臣一直以為是真的,記掛了一整夜呢?!?/br> 薛瓔干巴巴地眨了兩下眼,嘴唇開始發顫。不知何故,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他離開公主府時,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昨夜非但不擔心,反倒感到厭惡和生氣,確實是因為覺得他使了計??墒乾F在,要她作出他當真失蹤的假設,她怎么覺得,自己寧愿被他戲耍了…… 因為失眠一夜的緣故,她精神很不好,臉色微微蒼白,出口聲音也發了?。骸八褜]有絲毫進展嗎?” 傅羽忙給她斟了一盞茶水,叫她潤嗓,邊說:“三處交手地點,都發現幾件淬了毒的暗器,是對方的?!?/br> 傅羽一句句慢慢介紹暗器的種類,薛瓔卻開始不停喝水,越聽喉嚨越干,到最后干得冒火,連水也壓不下去。 傅羽說完,久久沒聽見她的答復。 半晌后,她才道:“加派人手,繼續搜,仔細點,一個角落也別放過?!?/br> 她說完才發現自己講了一句廢話。即便她不說,她手底下的人也有這樣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