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她跟在弟弟身后往側門離開,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武官隊列。 魏嘗也彎著個背脊站在人群中,態度謙遜謹慎,絲毫不見突兀之感。 可他明明向來不合群:極少行禮,即便行禮也從不到位。極少說敬詞,即便說了也聽不出幾分敬意。 她從前不追究,一方面是因不拘這些,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因為覺得這個人的氣度,天生就該不合群,就該立于人上。 現在他合群了,她反倒覺得不習慣,也不該。 馮曄說他做了羽林左監。他一聲不吭離開公主府,來當這么個破官干什么? 薛瓔跟著弟弟出了殿,到了宮道,終于能問清情況:“魏嘗怎么回事?” 馮曄打了個哈欠:“我還想問阿姐呢,他大清早請見,把五千斤黃金背進宮,說后悔了,不要賞錢了,想跟我討個官做做?!?/br> “你這就給了?” “本來照功績就該給,既然他改主意,愿意入仕了,那我這做皇帝的,還能小氣巴巴地拒絕?”馮曄說到這里奇怪道,“他怎么一夜之間突然改了主意呢?我還以為阿姐知道這事?!?/br> 薛瓔皺著眉頭沒說話。 他見狀忙道:“怎么了你這苦大仇深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再隨便挑個錯處,撤了他的官就是了?!?/br> 薛瓔搖搖頭,默了默說:“他當了羽林左監,就是傅中郎將的副手了,這官雖不大,卻也不可能再留在公主府,你給他賜了宅子?” 馮曄點點頭:“自然要賜,宅子是他自己挑的,就與你那府的后院隔了一道三丈寬的內街。你周邊本就都是特意安排的空宅,我想他原本住你府上,你都沒在意,隔條街也沒什么,就答應了?!?/br> 薛瓔一噎,想了想,扭頭就走。 “阿姐,你不陪我做功課了???”馮曄在她身后喊出一句,卻沒得到她半個字回答。 * 薛瓔一路乘轎攆出未央宮,再換安車,往公主府方向去,到了府門前卻并未下車,想了想,向外邊馭手吩咐,叫他將車駛去后門。 到了后院偏門,她移開車窗便見對頭空宅府門前人來人往,一行仆役小廝正往里搬著各式擺設物件。 動作還真快。 她輕輕吁出口氣,獨自坐在車內等了一炷香,直到巷子盡頭傳來轆轆車馬聲,才向外道:“叫對頭車里那位公子來見我?!?/br> 馭手稱“是”,而后攔停了那輛安車,向里道:“這位公子,長公主有請?!?/br> 魏嘗移開車門,輕輕躍下,在原地默了默才走上前去,長腿一跨,彎身入了薛瓔的安車。 薛瓔見他一身緋色官服,先深吸一口氣平復心境,而后道:“解釋一下?!?/br> 魏嘗清清嗓子,在她對頭坐下來,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她顯得沒什么耐性,說:“廢話?!?/br> “真話就是,我不想看你那么辛苦了?!?/br> 薛瓔微微一滯,隨即見他雙手交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昨晚回去,我想了整整一夜。冀州一戰過后,我發現大陳的朝局非常糟糕,比我想象中還糟糕。原本我想,沒關系,身在公主府,我一樣能夠幫你,但是昨晚,我意識到自己太自大了?!?/br> “即便我離你不過咫尺,在昨晚之前,也從來不曾貼近你。我不了解你,更不知道你在皇宮里受過什么委屈。我想,我不在朝堂,終歸有鞭長莫及的時候。你被人欺負了,別說我不能幫你欺負回去,更可能連知情都沒法。畢竟你又不是個肯把心里話時時掛嘴邊的人?!?/br> 薛瓔垂著眼沒說話。 “所以我想,我還是討個官做做吧。官小一點沒事,我可以慢慢攢軍功,一步步往上爬。俸祿少一點也沒事,我省吃儉用,養活自己肯定夠了。不能跟你同在一個屋檐下也沒事,反正就隔一條街,以后上朝的日子,我就在你府門前等你,下朝了,再陪你一起回來,中間朝會,還能在底下望著你,也算跟你朝夕相處吧?!?/br> 薛瓔的長睫微微顫了顫。 “你別怪我沒提前跟你打招呼。我知道按規矩,今日早朝,相國肯定得宣布昨日封賞的結果,我若不趕在那前頭改主意,到時板上釘釘,就沒機會了。我怕跟你和魏遲說了,萬一你不答應,或者他鬧起來,走不成耽擱了?!?/br> “你倒是條條框框都盤算得很好?”薛瓔一句反問出口,尾音竟帶了一絲自己也沒料到的哽咽。 魏嘗慌了慌:“我……” “解釋完了?”薛瓔很快恢復正色,“解釋完了就下去?!?/br> 魏嘗沉吟了下:“你不會是要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吧?你別那么感動,這你就感動了,以后可怎么辦啊?!?/br> “以后?”薛瓔冷冷道,“誰還跟你有以后了?” “怎么就沒有以后了?”魏嘗看了眼窗外公主府的院墻,“你那墻就那么點高,我腿又這么長,以后天天夜夜……” 薛瓔一把捂住雙耳,一副不想聽他說鬼話的樣子,扭頭彎身下了安車。 “哎你干什么去……”魏嘗在后頭喊出一句。 “拉圍墻?!?/br> 第35章 薛瓔回去后, 叫人在后院墻沿插了一排刀瓦。 魏遲得知魏嘗不辭而別的真相氣壞了,擦干眼淚,連拖帶拽搬了個衣箱來主院, 說從此后就當沒爹了, 跟薛jiejie住。 薛瓔倒不是情愿給魏嘗收拾爛攤子,而是覺得孩子怪可憐的, 左右主院大,便暫且分了他一間房, 準備待他氣消再作打算, 翌日得閑, 見他很是無趣,又問他想玩什么。 魏遲說想玩秋千。 這個不難辦。薛瓔立馬叫人在院子里搭了個秋千架,叫林有刀搖著他玩了半天, 她則在一旁辦公。 完了以后,又聽他說想玩蹴鞠。 這個也簡單。她吩咐羽林衛放下手里的活,叫他們在練武場騰出一片空地,一群人陪著他大汗淋漓一下午。 練武場離后院不遠, 笑鬧聲一溜溜傳到墻外去。魏嘗站在外頭墻根處,被锃亮的刀瓦拒之墻外,滿臉蕭瑟, 找人去通傳,得到的回復都是:魏遲不想放他進去。 他問:“那長公主呢?” 仆役說:“長公主聽魏小公子的?!?/br> “……”魏嘗扒著門縫悔不當初。 接連兩日吃閉門羹,第三天輪著上朝,他特意起個大早, 天沒亮就繞去薛瓔府門前堵她,不料她卻從偏門悄無聲息走了。待他后知后覺趕往宮中,早見她高高在上,與朝臣侃侃而談。 他這官職一般說不上話,光有聽的份。但聽聽倒也夠了。知道她仍忙碌于冀州事務,叛軍頭領與此前克扣賑災物資的貪官都已在過審,還順藤摸瓜,揪了幾個軍中jian細出來。 當然,那么好揪的jian細,供出的想來也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朝會上沒說具體內情,半天不見個重點,他起始還聚精會神,漸漸困意上頭,便開始站著打瞌睡。 片刻后就聽薛瓔在上頭沒心沒肺的特別關照:“天熱了,早朝犯困打盹的也多了,諸位夜里還該好好歇息睡足,少做些不入流的事才是?!?/br> 幾個夜里結伴出去逛窯子的中年臣子摸摸后腦勺,面面相覷,不解自己偷摸干下的風流事怎么還傳到了長公主耳中。 魏嘗輕咳一聲,正了正衣襟。 傅洗塵向后方微微側頭,看他一眼,待散朝離場,叫住他:“魏左監?!?/br> 魏嘗正急著去堵薛瓔,聞言不太有耐心,但礙于自己已承諾了要在朝堂上好好混,也就勉強應了一聲。 傅洗塵走上前,低聲嚴肅道:“羽林衛不管夜間白日,都不可出入風月之地,這等行徑有損皇家顏面,難怪長公主動怒?!?/br> 魏嘗一噎:“我怎么可能……!” 傅洗塵本也不是話多之人,見他否認,也不欲管事實真相,只覺自己提醒到了便好,說:“沒有就好?!?/br> 魏嘗恨恨咬了咬牙。好大一個啞巴虧,爬個墻,沒爬成就算了,這被誤解成什么了。他悻悻便要走人,走開兩步又似想起什么,放慢腳步,往傅洗塵身邊一湊,笑道:“傅中郎將,請教你個事?!?/br> “你說?!?/br> “宮里我不熟,如果我現在想找長公主,該去哪比較好?” “下朝后,各官各回各署,無事不可在宮內逗留,倘使有要事請見,應……” “停停停?!蔽簢L嘆口氣,“我自己去宮門口守株待兔?!?/br> 見他抬腳就走,傅洗塵這下倒說了點有用的:“長公主今日恐怕沒那么早回?!?/br> 魏嘗停下來:“怎么?” “聽說飏世子今日來陪陛下做功課了,長公主可能也一道?!?/br> “衛飏?”魏嘗立刻拔高了聲。 傅洗塵看看四面向他倆投來奇異目光的官員,再次低聲嚴肅道:“羽林衛不可直呼世子名諱,這等行徑有損……” “不行?!彼韭犚矝]聽,“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我得去看看?!?/br> 傅洗塵手臂一橫攔住他:“羽林衛不可……” “洗塵兄,”魏嘗壓低了聲道,“長公主的什么最重要?” “安危?!?/br> “那你現在還有心情管羽林衛可什么,不可什么?你不知道上回誰刺殺我和她?” 傅洗塵也跟著壓低聲:“當初他本就無意針對長公主,僅僅沖你而來。早在一月前,我便已替你將澄盧劍歸還,并與他說明,你已無昨日記憶。他既收下劍,便該知道你對他造成不了威脅了?!?/br> “我跟你說,衛家人都是偏執的性子,偏執懂嗎?”見傅洗塵張嘴欲問,他忙一豎掌制止他,“別問我怎么知道的,我這人會看相?!?/br> “他表面上冰釋前嫌,心里頭指不定作何敲打。何況我這次攢了軍功入仕,你敢說他突然來陪陛下做功課,真不是想打探什么?” 傅洗塵的眉頭蹙了起來。 以衛飏如今的尷尬身份,大浪是掀不起的,這也是薛瓔不過分追究他的原因——希望他見好就收,盡可能不與衛國直接撕破臉。 但要說衛飏在聽聞魏嘗入仕后,全然沒個想法,還真不太可能。 “那你想怎么辦?”他終于松了口。 魏嘗想了想:“你有沒有什么正經差事能交給我去辦的?” * 一炷香后,魏嘗從傅洗塵手里討得一筆正經差事,將一摞新晉羽林衛的名單呈給馮曄去。他到大殿時,就見小皇帝坐在上首,衛飏站在一旁侍從,薛瓔則自顧自坐在下首位置翻看案卷。 似乎誰也沒注意到他。 還是一旁李福說了聲:“陛下,魏左監來了?!?/br> 這下,三人才齊齊抬頭看他。 薛瓔皺了皺眉頭。衛飏的神情則明顯一緊。 他裝沒看見,將名單呈上去,說明了情況。但這差事本就不緊要,馮曄樂呵呵說了句“辛苦魏左監”,就叫他將東西放下回去吧,又繼續問衛飏問題。 魏嘗當然不甘心就這么走了,張張嘴想打斷倆人,忽聽薛瓔道:“魏左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