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衛冶腿一軟朝后仰倒了去,幸而被門房一把扶?。骸巴跎?!” 他勉力鎮定下來,站直了看向薛瓔,一瞬想了個通透。原來當初是有人意圖謀刺長公主,而長公主則偽裝了身份,借他之力躲避殺手。 既然如此,她一定知道,真兇不是他。 薛瓔瞧出他眼底求救之意,指著堂屋淡淡一笑:“那么衛王,還不請嗎?”說罷回頭與身后魏嘗道,“你半柱香后再進來?!?/br> 魏嘗沒問原因,點點頭留在了原地。 衛冶則揮退四面下人,抬腳隨她入里,而后闔上了門。 薛瓔到了里頭,也沒坐上一坐,負著手開門見山道:“衛王著急應召入宮,我便長話短說?!?/br> 衛冶點頭如搗蒜:“長公主明察秋毫,樂善好施,還請……” “我并不樂善好施,”薛瓔打斷他,“能救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br> “臣愚鈍,請長公主明示?!?/br> “衛王身在此位,在國中可有死敵?” 他一愣,聽她繼續道:“你說,倘使有那么一個人,欲拉你下馬,置你于死地,那么,派人刺殺朝廷特使,繼而將此挑戰皇權的罪責栽贓于你,是不是個好辦法?” 衛冶一雙眼瞪得核桃大,如遭醍醐灌頂:“您的意思是,臣若想自保,便該將這罪責嫁禍給臣在國中的死敵?” “我沒那么說?!毖Ν嬚UQ坌ζ饋?。 衛冶忙頷首道:“是,是……長公主沒那么說,是臣的主意?!?/br> 薛瓔“嗯”了聲,點點頭一副頗為贊賞的模樣:“衛王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既可自保,又可一舉拿下國中死敵。本宮倒愿意與你這樣的聰明人交個朋友?!?/br> 聽出她話里相幫之意,衛冶背上登時淋淋漓漓下了層冷汗,長吁一口氣,松下心弦,將頭埋得更低:“謝長公主恩典?!?/br> 薛瓔笑笑:“那衛王便入宮去吧,恐怕得先受點委屈了?!?/br> 衛冶說“是”,伸手朝外一引:“臣先送長公主出府?!?/br> 薛瓔卻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走人,環顧一圈堂屋內的擺設,目光往正中一面劍架上的澄盧劍一落,繼而指著旁側一張黃花梨長條案說:“衛王這張幾案不錯?!?/br> 衛冶一愣,一頭霧水地道:“長公主若喜歡,臣可差人將它送去您那兒,或打一張一模一樣的給您?!?/br> “不必勞動你,我截半張幾案走,瞧瞧材質花樣,自己照著打一張就是了?!?/br> “……” 衛冶不太明白貴人多此一舉的用意,但當下這有求于人的節骨眼,又怎會吝嗇一張幾案,忙說:“您截,您盡管截,隨便怎么截?!?/br> 他話音剛落,外頭魏嘗一把推門而入。 衛冶一駭,隨即聽這羽林衛扮相的男子與薛瓔道:“長公主,半柱香到了?!?/br> 薛瓔點點頭:“來得正好,替我砍張幾案?!闭f罷一指一旁長條案。 魏嘗是空手來的,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說:“徒……徒手嗎?” 薛瓔沖他一笑:“怎么出門也不帶把劍?”說著看向衛冶,“我的人忘了帶劍,可否借衛王佩劍一用?” 衛冶瞧得一愣一愣的,忙說“可以”,然后畢恭畢敬呈上澄盧劍。 魏嘗微一遲疑,雙手接過劍,看了薛瓔一眼,見她淡淡一笑,道:“砍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搓搓手):都閃開,我來了。 第15章 他想,他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魏嘗垂下眼,張開五指,緩緩扣緊劍柄,繼而拔劍出鞘,微擺弓步壓低身板,輕吸一口氣。 薛瓔與衛冶齊齊緊盯住他,只見劍光一閃,隨即迸出“鏗”一聲悶響。 再看幾案,它依舊屹立在那處,完好無損,穩如泰山。 場面突然變得有點尷尬。 魏嘗輕咳一聲,松開手,舒展了一番被震得發麻的虎口,呵呵一笑:“這幾案,好硬?!?/br> 見薛瓔面色微沉,一言不發,衛冶道她是在不高興手下人丟了自己臉,忙打圓場道:“小兄弟這功夫差點火候??!” 魏嘗黑著臉看他一眼。 誰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衛冶冷不防被這一眼瞥得脊背發涼,該擺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氣了,捏著把手汗道:“不過無妨,無妨,你再來一次?!闭f罷目露鼓勵之色。 魏嘗瞅瞅一句話不說,似作默許的薛瓔,再次提劍,這回沒添多余動作,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長條案從正中破開,生生斷成了兩截。 薛瓔神情和緩下來,蹲身看了眼幾案的斷口,說:“是挺硬的?!倍筇а凼疽馕簢L將它扛走,自己則當先起身離開。 魏嘗將劍還給衛冶,扛起半張幾案跟上她,待隨她入到安車,便見她吩咐孫杏兒,從車內藥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來。 她將瓷瓶遞給他,說:“擦擦虎口?!?/br> 魏嘗心底一陣動容,面上卻裝出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不疼,沒事?!?/br> 卻不料薛瓔看也沒看他,只道:“好好上藥,等會兒還有一劍,你得使出一樣大的力來?!?/br> 他悻悻然“哦”一聲,接過瓷瓶給自己抹藥,又聽她道:“衛王不懂武,方才那兩劍,與你功夫火候無關?!?/br> 是與他身手無關,而和劍有關。 那幾案厚實且質硬,一般的劍確實未必輕易劈開。薛瓔看出來了,他第二次并未改變招式,不過將力氣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說,幾案是他硬生生斬斷的,這其中,劍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嘗也就明白了薛瓔的“還有一劍”是什么意思。她派人從宮中取來了他的佩劍,讓他對著那半截幾案再砍一劍,使與先前第一次同樣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嘗沒法作偽,唯有照做。一劍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幾案直接碎成了好幾塊。 薛瓔彎身撿起其中一塊,摩挲了一下斷口處,彎唇笑了起來,說:“好劍?!?/br> 魏嘗瞧著她手上動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br> 她看他一眼,擱下碎木,算是領情了,轉而問:“魏公子不想問些什么?” 魏嘗搖搖頭:“我沒什么要問的。這兩柄劍看上去很像,但使過就知道,衛王手中那柄遜色太多,長公主這么做,應該就是想辨明這一點?!?/br> 薛瓔點點頭。既然無法憑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適合“用”它的人,當然是魏嘗。今日天時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頭縈繞已久的疑問。 “衛王那柄是假劍,但你知不知道,這柄真劍是誰的?” “不是長公主的嗎?”魏嘗理所當然道。 “是你的?!?/br> 她說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的神情,見他微一訝異,繼而皺了皺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樣,指著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瓔平靜地“嗯”了一聲,心底卻有一剎傾江倒海。 劍是滄海珠,人為何間玉?此刻一臉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誰?這樣一個人物,是當真沒有過去,還是他的過去,被誰人刻意掩蓋了?而這一路以來,從衛地到長安,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幾分可信? 劍易分真偽,人難辨虛實。她想了想,終究道:“還是物歸原主吧,這劍還給你?!?/br> 魏嘗捧著手里的劍,雙眉緊蹙:“但真正的劍主人是衛王……這是不是我之前偷來的?” 薛瓔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劍應該落在會使的人手里?!?/br> “那衛王豈不有些可憐?長公主這樣做,好像不太道義?!?/br> 她冒險替他瞞天過海,他卻反過來指責她? 薛瓔面露不可思議:“道義?” 魏嘗當然不是在指責她,而是為了試探她對衛冶,乃至衛國的態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衛王聽了門房回報,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但長公主與他說了半柱香的話,他便松了氣。這說明你替他解決了大麻煩,那么你們應是朋友?!?/br> 薛瓔像聽見什么好笑的話,說:“我哪會有朋友?”說完看了眼天邊漸漸西沉的太陽,“天色不早,我回宮了?!?/br> 見她說走便走,魏嘗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長公主什么時候再來?” 薛瓔回過頭:“怎么,有事?” 他搖搖頭,說:“我力氣多得用不完,你要是還想砍幾案,可以找我幫忙?!?/br> 薛瓔臉上慣是那等虛情假意的皮笑rou不笑,這下卻難得真被逗笑,瑩瑩貝齒在夕陽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嘗險些眩暈失神。 她保持著半回身的姿勢道:“看心情吧?!?/br> 魏嘗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繼續追問:“那你心情好會來,還是心情不好會來?” 薛瓔被他問煩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來?!?/br> 她說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剛走幾步,卻聽后頭傳來一陣異響,停步扭頭,就見魏嘗攥著澄盧劍,一個人在原地興奮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嘗是否對她有所欺瞞,至少他有病這一點,絕對假不了。 * 薛瓔走后,魏嘗便開始“結繩記事”,日日清早都在床頭帳簾繞個繩結,示意距離見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線,他沒法跟魏遲太過親近,所以干脆認真學字,幾天下來,倒也差不多將慣用的一些熟絡了一遍。 宗耀照舊來給他施針,卻迫于林有刀的陰魂不散,少有機會與他獨處,只好將聽來的朝堂消息記在絹條上,趁他因針灸之故脫穿衣裳的時機,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嘗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這幾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據說嫌犯指認衛王后,皇帝當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宮,可衛王卻抵死不認,以頭搶地,大呼冤枉,稱愿全力配合朝廷嚴查此事,必自證清白。幾天后,案子真生出個反轉——衛王竟是給封國內的異母王弟栽贓誣陷的。 也就是說,這事最初并非諸侯王與朝廷的矛盾,而是衛國的內亂。 長公主聞訊召集群臣議事,問該如何處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兩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雖為衛國內亂,但衛王治國不當,難辭其咎,當往嚴了辦,削王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則表示,當今天下,眾諸侯看似各居其所,實則牽一發而全身動,一人削爵,旁則難免生出唇亡齒寒之感?;实凵杏?,初初繼位,不該如此大展鋒芒,不如只懲處罪魁禍首,而赦免衛王及衛國上下,彰顯圣上仁慈之心。 這樣的爭論持續了整整兩天,最終長公主一錘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衛王爵位,條件是,須由衛國往北讓出一線封地,歸入中央,以表懲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稱贊薛瓔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嘗知道,這一步棋,比多數人想象得更加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