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說是三十年前衛境邊上那一戰,在衛厲王手里落下的?!?/br> 李福說,傳聞當年傅戈殺了衛厲王之后,趁亂率殘兵逃出生天。失去主心骨的衛人追擊無果,便用辒車將國君尸首運送回都,不料半道天降驚雷,將車轟了個塌,燃起熊熊大火來,一時之間,竟是誰也無法靠近。 大火經久不熄,任上萬軍士如何都撲不滅,最終辒車燒了個干凈,衛厲王尸骨無存,混亂中掉落一旁的澄盧劍也遭殃及,添了許多燒痕,大部分修繕了,有幾處則沒法動。 薛瓔聽得發笑:“這故事傳得挺玄乎?!?/br> “可不是,年月久了,越傳越玄乎!還有私下議論說是衛厲王為政不德,這才遭了天譴呢?!崩罡@息著搖搖頭,“那位啊,原就是幼年繼位,不受重視的主,做了多少年傀儡,死后還被后世子孫罵得狗血淋頭。都說衛國是折在了他手里,這不,取了個這樣不好聽的謚號?!?/br> “除此之外,還打聽出什么?” 李福搖頭:“沒別的了。您也知道那時,當今衛王才兩歲,不過聽前人說的這些罷了。澄盧劍在衛厲王之后,也并非直接到了他手中,而是先后又經歷了幾位國君。但有一點能肯定,劍從三十年前起便一直是這一柄。若有假,恐怕早是假的了?!?/br> 薛瓔點點頭:“陛下可還有別的話?” 李福笑了笑:“聽說有人在招賢臺觸怒了殿下,陛下問是誰,要不要砍了手腳給您出氣?!?/br> “他又來了?!彼龂@口氣,“你回去告訴他,沒誰惹我不高興,叫他消停點,好好溫書?!?/br> 李福笑著應承下來,退下了。 薛瓔招來候在遠處的宗耀,繼續講方才沒交代完的話:“周全起見,魏公子一事先不張揚。我不便帶他回宮,這幾日就勞你兩頭跑,替他好好醫治。若有進展,隨時來報?!?/br> “是?!?/br> 她點點頭:“我出來已久,再不回恐叫有心人生疑。這位魏公子,我并不全然放心,一會兒穆姑姑會送魏小公子來,這些天你便與她一道,替我多看著些他倆?!?/br> “長公主盡可寬心?!?/br> 薛瓔說完便轉身走了,宗耀頷首默立在旁,恭送她離開,待她徹底沒了影,才緩緩抬起頭來,一張皺紋滿布的臉微微透紅,眼底水光涌動。 他在原地干站一晌,似在平復心境,而后才重新回到小室,在林有刀眼皮子底下,有條不紊地替魏嘗再次包扎了傷口,又擬下一張藥方。 待林有刀領了方子轉頭離開,四下再無旁人,他才終于無法隱忍,面向魏嘗緩緩跪了下去,一瞬老淚縱橫,抑著聲氣道出一句:“君上——!” 第10章 當今世上,除宗耀之外,再無人知曉,此刻一身粗麻布衣,流落長安的人,便是傳言三十年前喪命于傅戈刀下的衛厲王,衛敞。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沒有死也沒有老,而是從那個被傳揚得神乎其神的雷火夜,一腳踏碎三十年斗轉星移,來到了這里。 只是宗耀知道,其實那一晚根本不存在天降雷火。所謂雷火,不過是他蔽身于道旁樹頂,悄悄往底下辒車投放的,一些以硝石等物制成的藥彈子。被燒爛的也并非君上,而是一具從戰場上撿來的尸首。 真正的君上根本從頭到尾就沒入過辒車。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假死”。君上在傅戈手下脫身后,一路帶傷回到小公子魏遲所在的林中密宅,接見了一位巫祝。 巫祝將倆人送去了遙遠的未來。而彼時身為國君心腹的他,就這樣開始了一場綿長的等待。 漫漫三十年歲月過去,宗耀依舊沒忘這一切的起因——那個令君上為之拋家棄國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個秋夜,他們衛國方才生產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殞。時值戰事,君上征伐在外,聞訊千里回奔,疾馳三日三夜,卻只來得及看見一具棺木。 宗耀記得,那一夜,衛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時分電閃雷鳴,君上一把長槍孤身殺進太尉府,親手將合謀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個干凈。 待宮衛趕到,只見尸橫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長女被挑爛了臉,雙手雙腳釘在地上,殘喘著,眼睜睜目睹一只狼犬將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場之人終其一生難忘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狂風卷地,枯葉漫天,驟雨傾盆間,四下不斷回蕩著獸齒啃骨的脆響。而他們年輕的國君就在一旁冷眼瞧著,手中那柄長槍往下滴淌著淡紅的血珠。 沒人敢動,直到良久后,他們見他手一松拋了長槍,丟盔棄甲,轉身往府門緩緩走去。他走得踉踉蹌蹌,到了荒無人煙的長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電光燁然,照亮他鬢角一絲刺眼的白。 而那時的他,才不過十七歲。 那一刻,宗耀突然覺得衛國完了。 衛國是從君上祖父手里開始衰敗的,到了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并非最初的儲君人選,只是不幸在十歲那年,繼祖父暴斃,叔伯遇刺后,被無數雙陰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從此淪為一顆人人都想擺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們企圖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殺人作惡。他不肯,他們便無法無天地將他囚禁起來,給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湯藥。 最初一陣,他曾一度因此變得喜怒無常,殘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興許早已放棄與那群亂臣賊子的周旋,將衛國拱手于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還能與他們斗多久? 宗耀打了傘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攙他起來,卻聽他正哽咽著喃喃什么。 半晌后他才聽清,君上在說:“她知道湯藥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終沒敢問一句,為何君夫人明知湯藥有毒,還是喝了下去。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并未就此頹然。那夜過后,他將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宮外隱秘之地保護起來,而后繼續理政。 宗耀以為他沒事了,直到一日,看見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寢。 他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沒下葬。她的尸首就藏在王寢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著。而那名方士,自稱掌握回春妙術,能夠復生死者。 人死豈能復生?不過小人謀財的騙術罷了。宗耀覺得君上瘋魔了,拼命阻止,結果差點被他一劍削了腦袋。 他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攔一次試試?!?/br> 宗耀當時忽然就明白了。其實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騙人的,不過自欺欺人,存個念想好活下去罷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過去,一個接一個方士來了又走,君夫人依舊躺在棺內一動不動。減緩尸身腐化的藥物漸漸失效,君上不忍見她殘敗下去,終于放棄。豈料將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來報,說卦象有示,君夫人將歷經輪回,投生于十六年后。 宗耀當時恨透了這個太卜,怕君上從此不再執著于起死回生之術,轉而開始鉆研長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鈍束縛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覺得,就算自己長生不老,也得再熬許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后找君夫人。 是的,他說他要去十六年后看君夫人呱呱墜地。 這不是癡人說夢嗎?他那時已經二十一歲,是個有頭腦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夢也沒想到,世間真有人能夠實現君上的愿望。而那個人,正是隔壁陳國的巫祝。 君上為打理國中余事,準備了整整一年,決定向陳國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攔,不怕死地質問,若他就這樣走了,衛國怎么辦?六國之內烽煙四起,衛人很快便將面臨滅頂之災。 他記得,君上反問了他:“我已被囚禁在這王座上十二年了,連你也認為,我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宗耀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覺得,這個家,這個國,對君上實在太殘忍了。 君上繼續說:“這些年,我已將能做的都做了,但衛國的氣數早在祖父手上便已敗盡,天下大勢,非我一人可扭轉。六國之內已現來日王主,我若留在這里,衛國至多再撐三年五載,但我若離開,反可保它長存?!?/br> “鐘卿,你放心,我走得問心無愧。我這輩子對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br> 很多年過去,宗耀始終不明白君上這番話的意思。但他的確看到了,陳國兼吞四國,獨獨衛人逃過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衛國依舊如君上所言長存不倒,衛地子民雖不如何富足,卻免于血光之災,得以安寧度日。 宗耀猜想,當年君上離開之前,一定與陳國國君,也就是大陳先帝達成了什么交易。 可他眼下沒心思追究這筆交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淚眼婆娑,腰背佝僂地道:“您終于來了!微臣……微臣熬得頭發都白了!” 不料他這邊正淚難自抑,頭頂卻傳來沒心沒肺的一聲笑:“是老了,鐘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鐘,就是看護魏遲長大的那個“鐘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于出征之際與他道:“巫祝雖說她容貌不變,寡人卻未必認得她幼兒模樣,更不知她生于哪門哪戶。你若先于寡人知曉她下落,務必保護好她,等寡人來。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br> 所以他未雨綢繆,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亂,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后得知君夫人竟投生于帝王家,便混入皇城臥薪嘗膽,一步步取得先帝與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長公主,也將一些要緊事務交給他。 方才他被差使來,頭一眼就已認出君上,激越之余見他并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緒。 宗耀聽見那句“祖父”霎時大駭:“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說罷抬頭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點沒變,微臣卻老得路也走不動,真怨您過了三十年才來……” 魏嘗笑著彎下腰,扶他起身:“別提了,那巫祝是個蹩腳的,給寡人弄錯了年月!” 當夜他回到密宅,簡單處理了傷勢,哄魏遲睡覺后喚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靜待神跡。 結果不省人事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竟是巫祝的驚聲:“糟了,跑太遠了!” 是的,他本來一刻也不想叫薛瓔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后陪她從襁褓里慢慢長大,結果再睜眼,孟夏變隆冬,連綿雪山,紛飛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淚,說“也好”:“您要真早來了,豈不與長公主差了太多歲數,那都不般配了?!?/br> 他說到“長公主”三個字時,明顯察覺魏嘗神情一滯。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么。誰能料到,君夫人竟兩世躲不過帝王家,投生成了陳國國君的嫡親閨女,且如今這輩子,比上一世還更血雨腥風。 他嘆口氣,問:“君上此行可還順利?您怎會墜崖,又為何假裝失憶?” 魏嘗道:“一言難盡?!?/br> 當初巫祝說,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宙宇萬物,皆有恒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舉,絕不可向后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機,攪亂定理,他將重回過去,令一切復歸原點,并無法再次改命。 他謹記教誨,只是初到雪山,連當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蟬脫殼,去外邊了解世道詳情,根本無法向薛瓔自圓其說。 畢竟他初見她時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種種反應說辭,已令當時的他失去了“假裝失憶”的可能。 但他不能裝傻,魏遲卻可以。所以早在跟蹤薛瓔時,他就與兒子對好“供詞”,稱若自己得以脫身,就由他先纏住阿娘,被問起什么,便照他所言答。 再后來,他從傅洗塵長相,推斷出他是傅家子孫,從而猜測到薛瓔身份,便更有了危機感,知道倘使自己無法解釋身份由來,絕接近不了她,于是當機立斷,以“斷后”借口制造了一場“假墜崖”,繞去官道“被人救”。 魏嘗向宗耀簡單解釋幾句,忽然耳朵一動,聽見一陣腳步聲,忙向他“比”了個噓聲手勢。 宗耀點頭如搗蒜,一把老骨頭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揚攤開針袋,一指矮榻。魏嘗當即心領神會,甩了靴一躍上榻。 幾息過后,小室內已是一番“醫者為病患針灸”的歲月靜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語在門外響起:“穆姑姑里邊請?!?/br> 緊接著,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撞了進來:“阿爹阿爹!”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自動回復]你好,你的阿爹現在有事不在,一會兒再和你聯系。 讀過這章再回頭看前文伏筆,以及男主初見女主的反應,應該豁然開朗啦。今天為祝賀“解密”,給老鐵們發紅包,來留評啦。 第11章 魏遲穿著件藏藍色的小棉袍,短腿一跨邁過門檻,一見躺在矮榻上,光裸了半邊胸膛的魏嘗,聽也不聽身后穆柔安“小公子慢些”的囑咐,直直便撲了上去。 正在施針的宗耀忙退避一旁。魏嘗卻驚作大駭狀,往榻子里側一滾,提被遮胸,如避瘟疫般道:“什么人?” 魏遲在榻沿撲了個空,笑容登時滯住,嘴張得核桃大,盯著他眨了眨眼:“阿爹……” 魏嘗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看看宗耀,再看看立在門邊的穆柔安,問道:“這就是我養子?”見倆人點一點頭,他又重新看向魏遲,目光里微含抗拒,想了想才遲疑道,“幸……幸會?!?/br> 魏遲驚得一動不動,半晌才從榻沿慢慢爬起來,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嘴一癟“哇”出一聲:“姑姑,太醫,我阿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