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他握拳剛觸上門,又松開手放下,抱著被水浸透的枕頭靠著門緩緩坐在地上。 像個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人。 八歲那年他被綁架,一路被綁匪輾轉了數個地方,最后被安置在郊外一個荒廢的農家小院里。 收錢撕票,他們甚至在院子里挖好了坑。 參與綁架的三個男人,其中一個長臉男人也有個七八歲的兒子,存著尚未泯滅的憐憫之心,對顧哲態度還算和善,在顧哲被另外兩個男人踹打的時候,他會站出來攔一攔,看顧哲餓暈過去的時候,也會喂他一口水喝。 他們收到錢的那夜,長臉男人給顧哲端了一碗飯。 顧哲當時問:“叔叔,我是不是要死了?” 長臉男人蹲在他跟前,抽著煙沒說話。 “他們打算怎么殺死我?可以告訴我嗎?我想有個心理準備?!?/br> 顧哲當時用的是“他們”,而不是“你們”,主動把長臉男人劃為自己一國,使長臉男人放松警惕。 長臉男人吞云吐霧地看著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不會太痛苦?!?/br> “叔叔,我害怕,能不能給我幾粒安眠藥,我想睡覺?!鳖櫿苷V浑p水汪汪泛紅的眼睛,臉上掛著淚,“睡著就不會害怕了?!?/br> 長臉男人把手里的煙抽完,再回來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可樂瓶,說里面有碾碎了的安眠藥,他喝了就會睡著。 “謝謝叔叔?!鳖櫿苎肭蟮?,“我餓了,叔叔可以把我的手松開一會兒嗎?最后一頓飯,我想自己吃?!?/br> 長臉猶豫了下,最終給他松了綁。三個大男人眼皮底下,他一個八歲的小孩兒能作出什么妖。 后來的事情,顧哲記憶一直很模糊。 他吃了那碗飯后,趁長臉男人不注意偷換了他的可樂瓶,長臉毫無察覺地喝掉,當場口吐白沫抽搐著死掉。 直到停止抽搐,長臉的眼睛都一直死死瞪著顧哲。 死不瞑目。 怨毒,仇恨,不甘。 后來顧哲才知道,那瓶可樂里摻的不是安眠藥而是農藥。 長臉死透后,顧哲爬窗溜出去,他回頭看了眼,后院一個男人正拿著鐵鍬處理另外一具尸體。 顧哲扒著圍墻往外翻,太過著急,蹬掉墻上一塊土坷垃。 男人拎著鐵鍬追過來。 顧哲迎著風,在黑夜里沒命地跑,夜風灌進衣服里,鼓起他身上的襯衫。 白色襯衫校服,雖然幾天沒換洗已成灰白,但是在漆黑的夜里猶如燈塔,給男人指引了方向。 顧哲兜著一襯衫的夜風鉆進后山的樹林里,邊跑邊解開襯衫,橫七豎八的樹杈掛劃爛他的臉頰和脖頸,他緊抿著唇,不發出一個音節。 他把襯衫脫下來,扯成兩半分別掛在兩處。 襯衫里還有一層深藍色的短袖,顏色與黑夜融為一體。他貓著腰鉆出小樹林,折返到原路,回到院子前。 白天時聽他們閑聊,院子向北兩里地有條河。 被關進這座院子的小黑屋后,他終日不見光亮,更不知東南西北。 夜色陰沉,不見月亮,星光昏暗。 顧哲握拳站在院門口,抬頭辨認了會兒渾濁的星空和旁邊矗立的大樹枝葉,認定左手邊是北方。 他一路向北跑過去,終于找到那條河。 男人有燈,夜里藏不住人。男人還有輛車,他兩條腿跑不過。 只有藏在河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顧哲穿著衣服,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一夜。 期間,男人來過兩次,甚至拿手電筒沿著河岸照了個遍。 第二天天亮,太陽高高升起,警笛聲此起彼伏時,顧哲從河里爬出來,濕噠噠的衣服貼在身上,往下淌著水。 他一路走到警車前,默默坐在引擎蓋上擰身上的衣服。 有個警察過來在他頭上拍了一掌:“哪來的小孩兒?搗什么亂!走走走,一邊待著兒去!” 顧哲脫掉短袖,抬臉迎著太陽,甩了下手里的衣服。 白亮的水珠在刺眼的陽光下格外晶瑩,甩在面前的警察臉上幾顆。 警察嘿了聲,上來就要拎他。 顧哲淡定問:“你們在找失蹤兒童顧哲嗎?” 警察一愣,這才注意去看引擎蓋上的男孩。 小臉童稚未褪,眼睛黑亮純凈通透,不染一絲塵埃。 他靜靜坐著,身上卻有著一股無形的力量。 仔細看,他的五官和綁架案上的男孩照片有幾分相似,但是真人比照片多了種說不上來的東西。 “我就是?!鳖櫿苷f,語氣里帶著嘲諷,“你們找不到我,我來找你們?!?/br> 警察睜大眼睛錯愕道:“你是……顧哲?!” “顧哲?。?!”顧父母拿著在后山樹林里找到的他的白色襯衫,哭喊著沖過來。 人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三個綁匪,死了兩個,剩下一個被警察擒到逮捕。 男人戴著手銬被警察按著往警車里塞,他梗著脖子回頭看身上裹著毛毯的小男孩,滿目都是驚訝。 小男孩的父母悲喜交加擁著他噓寒問暖,他從父母的胳膊間隙,露出一張小臉,然后向男人吹了聲口哨。 震驚,不可思議,甚至帶著屈辱,男人忍不住問:“你昨夜到底在哪兒?” 小男孩抖了下發梢的水滴,說:“我一直在你眼皮底下啊?!?/br> * 據男人供述,他們三個人拿到錢后因分贓不均起了爭執,長臉和絡腮胡本就有私仇,男人借助他們之間的恩怨私仇從中挑撥離間。 長臉先下手為強殺了絡腮胡,在殺了他后,誤喝了絡腮胡給他準備的農藥。 至于顧哲,男人說他原本是打算放了他的,但是他自己卻偷跑出去了。男人之所以這樣說,是想爭取從輕處罰,反正長臉和絡腮胡已經死無對證。 警察當時詢問顧哲時,顧哲給出了另一套證詞,從邏輯與時間線上推翻了男人的供述,為了印證他所說不假,他不顧父母反對,領著警察去案發現場演示了一遍。 最后顧哲說,長臉是個左撇子,你們可以鑒定下絡腮胡身上的砍傷,兇手慣用手是來自左手還是右手。 當時顧哲的行為和言語可以用震驚四座來形容,他一個八歲的小孩,就算再膽識過人,能從三個亡命徒手里逃脫出來已經是奇跡。他卻還能在事發后的三天內重返現場,鎮定地給出一套邏輯上說得通的證詞,并引導警察該如何查案。 這樣的心思和心理素質,一般的成年人尚且做不到。 這個小孩不簡單。 后來經法醫鑒定,絡腮胡身上的砍傷確實是來自慣用右手,并在兇器上找到了男人的指紋和血跡。 證據面前,男人供認不諱,據說被執行死刑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后悔沒早殺了那個小怪物。 顧哲沒有告訴任何人,長臉喝下的那瓶可樂是他偷偷替換的。 也沒人知道,他泡在河里的那晚,思考了一夜怎樣才能把男人置于死地。 對于顧哲在警察面前的優異表情,顧哲給父母的解釋是——他藏在河里的那夜,看見了一個水妖,他在警察面前的所作所為,全是水妖告訴他的。 顧父母疼惜哀嘆,給他請了全市最好的心理醫生,“治療痊愈”后,心理醫生建議顧父母給他換個環境,最好能找個同齡女孩,沖一下他身上的狠勁。 于是,顧父母千挑萬選,把他送到了顧父的一個下屬家里,認了個干父母。就這樣,他在簡意家住了一年。 把他送過去前,顧父母叮囑他說他比簡意大一歲,是簡意的哥哥,要盡到做哥哥的責任,他當時隨意嗯嗯應付著,但是這一年里,他確實做到了一個哥哥該有的樣子,幫她輔導功課幫她出頭打架,教她野外生存技能,和她演習拐賣綁架……雙方父母挑不出一點兒錯,尤其是簡父母,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恨不得當親兒子養。 直到后來的一天,他在學校炸了一個女孩一身屎。 他被叫家長寫檢討,密密麻麻板板正正言辭懇切的檢討書里,他夾雜了一句話——她看起來想被這樣炸。 至今顧哲已想不起為什么要以這種惡心的方式捉弄李燦,他只記得她被炸后的樣子,唇抿得很緊,桀驁不馴像只白鷺。 他的檢討書剛遞交上去,李燦就轉學離開了南市。 離校那天,李燦和老師同學告別后,背著書包穿過cao場抄近道去校門口,顧哲坐在欄桿上,朝她吹口哨,一副渾不吝的模樣。 李燦當時緊了緊書包背帶,脊背直挺,昂頭看他,一字一頓說:“顧哲,你等著,我早晚弄死你?!?/br> 顧哲晃著兩條腿,口哨吹得更響。 * 深夜靜寂,廊燈昏暗。 顧哲坐在李燦家門口,默默擰干枕頭里的水,站起來,在她門上撓了撓。 一直以來,都是他先招惹的她。 小時候如此,畫展上亦是。 顧哲以面貼門,在她門前站了會兒,抱著枕頭踱回家,一頭栽在床上昏昏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頭暈腦脹,睡衣、枕頭和床單像是在水里泡了泡。 他撐著沉重的腦袋坐起來,看了下時間,一個小時后有節大課。 起床洗漱簡單吃了早餐,走出家門,路過李燦家門口的時候,他瞥了眼,地上一灘水漬。顧哲蹙眉扭頭,水痕延至他家門口。 顧哲折返回家,把監控調至昨夜。 監控畫面里的他抱著枕頭一身水濕,在李燦家門口呆坐了一個小時。 顧哲面無表情地刪掉這段監控,拿了條抹布,蹲在地上把走廊里的水漬擦拭干凈。 ☆、門咚(捉蟲) 原來昨夜不是夢。 顧哲擦好地又認認真真洗了遍手,再從家里出來的時候, 李燦正好推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