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許三子一愣,回頭跟李飛、明晨交頭接耳。李飛點點頭,隨即上前一步,狐疑地看了看初八道:“我們來拜祭朋友。你也是來上墳的?可干嘛鬼鬼祟祟的,還拿東西砸我?” “我來等一個哭包,他從前有事沒事的就愛背著人哭,這回親弟弟死了,我怕他把整個云陽都給淹了?!背醢艘贿呎f,一邊打量明晨懷里的那個不明玩意。 紙人直勾勾、陰惻惻地看回來,眼角還有道墨痕一直流到下巴頦上,看著委實是詭異又辣眼睛。初八終于忍不住移開視線,頓了頓,再次開口時,語氣很有幾分一言難盡:“……唔,我怎么不知道咱們大楚有這個風俗。你們三個,莫不是打算把這東西燒給小十一跟小十七?” “是啊?!背醢说姆磻屧S三子有些不爽。他哼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說道:“這紙人外面買不到,還是熊胖子他婆娘親手扎的。你瞧瞧,做得可好了,怕十一跟十七認不出來,咱們還特意在上頭寫了‘孟姑娘’三個字呢?!?/br> 初八挑眉:“剛剛聽你們的意思,我家小十一和小十七都喜歡這位姓孟的姑娘?” 李飛點頭:“沒錯?!?/br> ……這么說來,這位沒聽說過的孟姑娘,還是個腳踩兩只船的? 初八是個小心眼又護短的,眼底閃過一道冷色,臉上卻什么也沒顯出來,反而笑嘻嘻道:“幾位大哥的心思真是巧,我替十一跟十七謝過你們一句。方才是我唐突了,請幾位大哥不要放在心上?!?/br> 他長著一張討喜的娃娃臉,哪怕只是這么輕飄飄地道了幾句歉,李飛幾個面對這燦爛的笑容也很難維持住自己的怒氣,不由的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會天,彼此很快就熟悉了起來。初八眨眨眼睛,忽然一臉憂心地說道:“說起來,你們怎么只做了一個紙人,十一和十七沒法分啊?!?/br> 他這么一說,許三子也反應過來,一拍大腿道:“哎呀,是沒想周到?!?/br> 李飛有些為難道:“可現在去制備也來不及啊,紙人就我婆娘會扎,光這一個都弄了許多天的時間?!?/br> “不忙?!背醢艘粩[手,變戲法似地從懷里掏出一支炭筆來:“我給紙人身上補幾個字就成?!?/br> 說著,他大筆一揮,刷刷地寫了幾個大字。許三子忙不迭地湊過去一看,面色立刻變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 李飛和明晨也擠過去。明晨睜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道:“水性楊花的孟姑娘?!?/br> 李飛、許三子、明晨:………… “一女事二夫,當然水性楊花?!?/br> 初八心中冷冷一笑,隨即裝作不經意地套話道:“說起來,這位孟姑娘全名叫什么,又住在什么地方?” 李飛還處于呆滯狀態中,聞言木愣愣地回答:“你不知道?啊,對了,你剛到云陽不久……這位孟姑娘,就是那個總帶著面具、神出鬼沒的孟昶青啊?!?/br> 初八:…… ………… …………欸? 此時此刻孟昶青還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初八眼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陽光從朱紅的雕花木窗透進來,零碎地撒在書桌上,也映出了他面具下的半邊側臉。唇角微微彎起,孟昶青放下手中的筆,似是饒有興趣,又像是漫不經心:“謝二?天水被圍困時,你也硬撐著不肯來求我,不想如今卻能見著你?!?/br> 謝中士背靠著緊閉的房門,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簾,片刻后才道:“我希望加入密衛?!?/br> 孟昶青似笑非笑,沒有說話。然而那隱隱帶著笑意的眼神,卻透出某種冰冷的東西,如芒刺般令謝中士感到膽怯畏懼。 “一棵樹越要將自己的枝葉伸向高處的太陽,就越是需要把自己的根探往黑暗的地底?!?/br> 謝中士斟酌了下語句,接著才說道:“林可……林大人不會行賞我這樣的人,但是孟統領卻不同?!?/br> “你說得或許不錯?!?/br> 孟昶青笑了笑,語氣悠閑散漫:“但為什么一定要是你?” “李備羽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沒有人知道,而之后乞活分裂,他的尸體也不知所蹤……” 謝中士抬起眼睛直視孟昶青,像是不肯錯過他一絲一毫的反應:“我在只言片語中知道,在此之前,有一支云陽騎兵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乞活的手里,這之后李備羽才出的事,而整支騎兵,只逃回了一個密衛,我不相信,這里面會沒有半點貓膩。是你派出了密衛,瞞著林大人做下了這件事?!?/br> 他緊緊地抿著唇,眼底閃爍著難以形容的炙熱神采:“旁人或許會覺得推論牽強,但證據其實無關緊要,我能從中感覺到這個計劃的瘋狂、狠辣與宏壯。大勢已然明晰,但林大人若要登上那個位子,還有一些必須得跨過的障礙。而想要做那些事,最好的人選就是我。你當初沒有殺我,想必就是想讓我派上這個用場,不是嗎?” “我很意外?!?/br> 孟昶青道,話語間似是帶著淡淡、捉摸不定的笑意:“謝雁城——你的父親可是大楚的忠臣?!?/br> “他自去留名千古吧?!?/br> 謝中士揚起脖頸,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冷笑一聲道:“他有他的忠心,我也有我的忠心,也不見得就有什么高下貴賤之分?!?/br> “忠心……” 孟昶青慢悠悠地重復這兩個字,唇邊的笑意加深:“這幾日,你就搬出來住到柳園,若有事我自會派人去找你?!?/br> 講完了正事,他忽然想到了前些日子林可曾同自己談起的一件事,便順口問道:“說來,蔡雙要與阿可和離,是否與你有關?” “…………不?!?/br> 謝中士聞言,臉色卻幾不可見地變了變:“她離開云陽前,我曾向她求親?!?/br> 神情數度變換,終于化作一聲苦笑,他輕聲道:“但卻被她給拒絕了?!?/br> ☆、第134章 未來 云陽危機解除, 船只陸續返航。 從船頭向遠處眺望,只見海天相接,白茫茫的一片。帶著談談的海腥味的海風席卷了霧氣, 拂過人的臉頰,蔡雙將亂發別到耳后,只覺得心胸也跟著開闊了不少。 “蔡jiejie?!?/br> 謝明雨梳著婦人的發髻,容色溫煦:“是該出來走走,總呆在船艙里太憋氣,外面暢快多了?!?/br> 兩人原先曾以姐妹相稱, 感情極好。然而蔡雙與謝中奇的那一場事,到底讓謝明雨心中有了隔閡, 以至于當年竟心灰意冷地放棄林可, 跟隨母親回了老家。但時光能夠撫平一切, 在體味了許多柴米油鹽、酸甜苦樂之后, 已為人婦的謝明雨回過頭來, 終于能夠心態平和地看待從前那件事, 對蔡雙如今的變化,也從心底感到高興與欣慰。 “你總跟我一處?!辈屉p笑道:“小心你家那口子又要拈酸吃醋了?!?/br> “他從彭嶼新買到一本不知什么書, 正看得入神呢, 哪里有空理我?!敝x明雨臉上浮起一抹羞紅,啐道:“你可別取笑我?!?/br>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 小心翼翼地問道:“蔡jiejie, 這次回去, 你當真要與林大哥和離了嗎?為什么……林大哥對你不好嗎?” “不,再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對我好了?!?/br> 蔡雙搖搖頭,露出一絲傷感、無奈卻又十分甜蜜的微笑:“是他教會了我另一種活法,讓我睜眼看到了這個世界,讓我用自己的手腳頂天立地地活著,不必再瞻仰任何人的鼻息。我知道,他對我從未有過男女之情,我仗著那點情分,硬逼著才讓林大哥娶了我。我從前太自私,如今卻不想再絆著他的手腳了?!?/br> “這樣也好?!?/br> 謝明雨怔了怔,隨即道:“那……那你是要嫁給我二哥嗎?” 蔡雙彎起好看的眉眼:“我不打算嫁人了。等紡織廠走上正軌,我就把事情都放下。聽林大哥說,日后女子也是可以單獨立戶的。我打算讓他給我辦張路引,杏花煙雨,塞外風霜,天地間那么多不同的風景,我都想去看一看?!?/br> 謝明雨張大了嘴,吃驚道:“可……不嫁人也就算了,我還以為你要當林大哥說的那什么、什么新什么女強人什么的,紡織廠花費了你那么多心血,你難道說丟下手就丟下手了嗎?” 蔡雙柔聲道:“我志不在此,有個小姑娘腦袋活,算賬很快,我這兩年一直在培養她,我走了,她應該能夠撐住紡織廠,說不定還能將生產再擴大一些。林大哥曾說過,女人的地位提高,不意味著我們一定要比男人強、做出一番事業來,而是不管想嫁人也好,想當女強人也好,當我們想要做出什么選擇的時候,就能夠不受外界阻礙地做出那個選擇?!?/br> “我現在就做出選擇了?!?/br> 蔡雙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向往:“我想游遍千山萬水,然后寫一本文美、景奇、質實的游記,寫景記事,寓情于景,自古有書圣、畫圣,我就要做個名垂青史的游圣?!?/br> “若是這樣的話,”謝明雨怔愣片刻,也跟著露出一個微笑:“你出的第一冊書可要送給我,我將來留給兒女,正好當作我們家的傳家寶?!?/br> 海風颯颯,天地廣闊。 兩人站在船頭,于水天一線間相視而笑。 蔡雙與謝明雨仍然記得那年梅子黃時雨,記得陌上少年溫和微笑的樣子,青澀不再如初,歲月卻依然如故。心中的一角大概永遠都會記得那個眉目俊秀的少年,只是從此與愛情無關。她們有了屬于自己的人生,踏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 云陽一角。 竹竿架上爬滿了藤曼,綠葉紫花,清幽秀麗。一間低矮的茅草屋坐落其中,樹影在院中移動,落在高高的、遍布青苔的井臺上,井邊立著幾個破舊的紫泥花盆,里面亂蓬蓬地長了些雜草。 林可從窗外收回視線,面色平靜地看著眼前笑而不語的老人,開口道:“司馬先生,招待不周,不知這幾日您在云陽過得如何?” “勞瑞王爺掛念?!彼抉R康撫著胡子道:“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甚好?!?/br> 林可搖搖頭,垂眸輕笑了一聲:“日子悠閑,可先生卻愈顯老了?!?/br> 司馬康動作便頓住了,臉上表情數度變化,最后只露出個苦笑來:“……畢竟是階下囚?!?/br> “先生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绷挚商ь^,直直地看向司馬康。 司馬康側過頭,拿起桌上茶杯啜了一口,半晌道:“你的來意我能猜出一點,不必再勸了。于私,五皇子是老夫的學生,于公,老夫身負皇恩,做不了那等不忠之事。當日冒天下之大不韙,替你編寫那本族譜,不過是看在子期的面子上,并無任何深意……” “我此來,原本有勸說先生的打算?!?/br> 林可卻笑了笑答道:“但看到院中雜草叢生,疏于打理,卻已經知道了先生心中的那個答案?!?/br> 司馬康愣了一下,隨即轉頭看向林可。 兩人的視線在這狹小的屋子里相遇。 林可揚手,止住他的話頭,站起身來淡淡說道:“先生從不是避世之人,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不過是畢生精力花在西原上頭,流民問題卻永遠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因而有些心灰意冷罷了。然而在我看來,一切本就是徒勞,區區一場戰爭,一個災年,就能讓你的努力徹底毀于一旦,減免租賦,賑濟災民,都不過是在揚湯止沸?!?/br> 這些話又狠又準,利箭般鉆入司馬康的心口。 心血被人肆意臧否,多年涵養竟也壓不住他臉上的怒意。然而林可接下來的一系列追問,卻讓所有的情緒如雪一般消融,司馬康望向林可,只覺得胸前一陣陣地發悶。 政令為何不能奏效?良方為何不能治???為何總有人吃不飽飯,為何總有人掙扎在生死之間?為何流寇一次又一次席卷中原大地?為何治亂循環,盛世難尋,每個王朝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與滅亡?” 司馬康捏著茶杯的手指有些發白,心中卻隱隱約約浮現出什么,喃喃道:“我……不知道,或是天命……” “這并非天命,而是**?!?/br> 林可無波無瀾地開口,那雙極黑的眼瞳里卻似有燎原大火燃起:“華夏千年的矛盾中心都在于土地,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因為土地兼并,富者愈富而貧者愈貧,百姓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步,自然就要揭竿而起。不是沒有能人看到這一點,然而皇親國戚也好,朝廷百官也好,都是士紳地主,是土地兼并的獲益者。王田、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當差……無數的改革最后都遭遇失敗,甚至胎死腹中。這是一個死局,唯有跳出來,將一切打破,在廢墟上建立新的秩序——” 她要全力推動工業化和工商業,扶持資產階級,一步步地從地主階級手中搶奪資源和人力,將民眾從土地上解放出來。她要繼續對外擴張,建立殖民地,獲得生產資料的同時轉移國內矛盾,讓大楚熬過這一場變革的陣痛。她要終結土地私有制,讓士紳階級徹底消亡。 十年不夠,二十年或許也不行。說不定此生只能看到一個開端,又也許中途會走上一點彎路,但她仍要將這枚種子埋下去,看它發出尖尖的嫩芽,盼它長成參天的大樹。 她希望終有一天,能夠讓大楚成為更大、更好的云陽,希望大楚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每一個人都能吃飽穿暖,能夠受到基礎的教育,能夠昂著頭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不必對任何人卑躬屈膝。 聽完林可的一席話,司馬康久久不能言語。 其中有許多東西,他尚且還不能理解。但云陽的改變有目共睹,強悍的武力,連綿的工場,如云的商船,驚人的財富,勃勃的生氣……每一樣都讓司馬康暗中驚嘆。林可在這里創造了一個奇跡,而這個奇跡,當真能夠在大楚身上重現? “無論如何,此路艱險無比?!彼L出了一口氣,嘶聲道:“若是一步走錯,則天下攘攘,皆為仇敵?!?/br> 林可毫不遲疑地回答:“能挽天下于將傾之時,雖九死而猶未悔?!?/br> 司馬康望向她:“若我再年輕個三十歲,必會將你所言都當成是瘋話。你這樣的人,不為圣賢,必為巨寇?!?/br> 林可露出一絲微笑:“那先生打算如何?” “時事多艱,我倒想與院中萋萋野草為伍,奈何一腔熱血未冷?!?/br> 司馬康自嘲道:“青史之上或留污名,但身后之事,就交由叨叨眾口去訴說吧?!?/br> “那倒未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