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沈香亭后院二層小院,一個妙齡少女倚在欄桿邊上,纖纖玉手上拈著一顆蠶豆大小的石子。石子里頭是空的,也不知道先前裝過什么東西。長長的睫毛微顫,她眼底閃過一絲悲意,隨即重重一捏,就將石子變成了碎片。石屑灑落在地上,少女閉了閉眼,臉上已恢復了淡然的神情:“一會打掃干凈?!?/br> 她身邊站著一個弱柳扶風的美人,聞言咬唇看了她一眼,殺氣四溢地說道:“初六大人,這次游士司欺人太甚,還有那個內賊,咱們一定要把人找出來,將他千刀萬剮給初九大人報仇!” 這文弱少女正是男扮女裝的初六。沈香亭是中京最大的妓.院,也是他的藏身之處。 初九在鬧市跳樓自盡,就是為了引發sao亂通知初六。而他的話和那個輕蔑的眼神成功激怒了蒼鷹,死后被分尸,頭顱掛在城門口示眾,沒用的尸體則丟到城外亂葬崗喂狗。 然而蒼鷹不知道,初九臨死前,便將那份重要情報吞吃入腹。等風頭過去,初六就派人剖開他的尸體,從胃里取出了那顆石頭,拿出了里面藏著的一方寫著密密麻麻蠅頭小楷的絹布。 初字輩里面,初六和初九的關系最好。此時,他卻只是淡漠地搖了搖頭:“復仇沒有意義,任務才是最重要的。這幾天風頭緊,城門許進不許出。但這份情報非常重要,必須立刻送出城去。晗璟,今天拓跋燾也來了?” 晗璟點頭:“是,仍是點了您陪酒?!?/br> 英雄難過美人關,青樓楚館往往是最容易獲得情報的地方。整個沈香亭上下都是初六的人,而晗璟明面上的身份,則是樓里的頭牌姑娘。初六化名小紅,裝成晗璟的貼身丫鬟,能接觸達官貴人卻又不顯山不露水的,雖為男子,但數年來從沒被人發現過真正身份。 易容技術爛,自然容易栽跟頭。但這段時間初六突然發現,原來易容技術太好了,居然也能惹上麻煩。 拓跋燾一日與人來樓里飲酒,沒看上彈琵琶的花魁,卻瞎眼瞧上了墻角當擺設的小紅。 初六一開始是拒絕的,然而情勢一日比一日緊張,為了情報,他也只能犧牲小我,出賣色相,二十七.八歲的大男人愣是頂著青春無敵純潔可愛的蘿莉人設勾引拓跋燾。 每回拓跋燾出現,初六就覺得胃疼。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細軟烏發松松挽起,以上刑場的心態,視死如歸地開口道:“走吧,去會一會他?!?/br> 鏤空的雕花窗中射入細碎的陽光,明亮的光點在鵝黃色的輕紗間跳躍,一身藍衣的拓跋燾跪坐在房間中央,身姿挺拔,眉眼如刀刻般分明深邃,容貌有著拓跋家族的明顯特征。聽到聲響,他微微偏頭,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容來,卻因為不習慣而沒能成功。 “拓跋哥哥!” 少女黃鶯般清脆的聲音響起,初六沖著拓跋燾燦爛一笑:“好些天你都沒來啦,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br> “六天?!蓖匕蠣c頓了頓,又耐心地解釋:“有些公務?!?/br> “不會練兵去了吧?!背趿茏匀坏厝藟K糕點給他:“拓跋哥哥,你是不是很辛苦,都瘦了許多?!?/br> 拓跋燾接過糕點吃了,低著頭默默地不說話。 是不是試探得太明顯了? 初六心里響起警報,表面卻什么也沒顯出來,靠過去用自己最軟糯的嗓音喊了一聲:“拓跋哥哥……” 拓跋燾放在膝蓋上的手食指彈動了一下。他忽然抬起頭來,直直地望向初六,認真說道:“我很快就要出征,或許幾年都不會回來。等到凱旋之日,就是我娶妻之時。我……小紅,這或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br> 初六正忙著鎮壓身上此起彼伏的雞皮疙瘩,聞言猝不及防下一怔:“……什么?” 出征?北齊近日就要對大楚用兵?! 拓跋燾愣了愣:“小紅,你的喉嚨怎么了?!?/br> 太過激動,初六一時忘了掩飾自己的嗓音。他趕緊干咳幾聲,做出委屈的樣子,泫然欲泣道:“風寒……你反正不要我了,還管我嗓子啞不啞做什么?!?/br> 見心上人如此,拓跋燾的聲音又柔和了幾分:“我會替你贖身,你……不必等我,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小紅,我只希望你能活得好,至少能比我自由自在些?!?/br> 情報源頭想跑! “我不要自由自在,我只要你?!?/br> 初六壓下心中驚疑,果斷決定要情報不要節cao,拉著拓跋燾的衣袖深情道:“拓跋哥哥,你不在身邊,我如何才能過得好?” 拓跋燾心中酸澀,艱難地扯開初六的手,起身就要離開。 敬酒不吃吃罰酒。 初六望著他的背影,微微瞇了瞇眼,忽然毫無征兆地開口道:“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br> ☆、第112章 恩怨 山間小道, 一輛破破爛爛、四處漏風的騾車匆匆前行。車里躺著個面色蠟黃的男人, 似是病入膏肓, 連手都抬不起來。一個身材纖弱的少女跪坐在旁邊, 拿了一個竹筒動作輕柔地給那男人喂水。 喂得有些急了,水順著嘴角流下來, 洇濕了衣領。少女掏出一塊帕子,細細地給他擦拭,男子苦笑一聲, 開口說道:“小紅, 回去吧,別讓我為難?!?/br> 這男子正是被易容后的拓跋燾, 他那時全無防備, 在沈香亭被初六抓住,就此落入密衛手中,輾轉來到此地。但初六戲演得太好,直到此時,拓跋燾仍以為是小紅因愛生恨, 所以才強逼著要與他私奔出逃、雙宿雙飛。 與拓跋燾不同, 他的祖父拓跋克鐵血無情,早就對他沉迷女色感到極其不滿。小紅若被追兵抓住,絕對逃不了一死, 因而拓跋燾一路上頗為配合。事實上若非如此, 初六光是要將他帶出中京, 都是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然而縱容是有底線的, 離中京已經有十多里路,拓跋燾終于忍不住開口,希望對方能體諒自己的難處,放他回中京。 聽到他的話,初六心中卻是暗暗冷笑。 還想回中京,做夢去吧!權衡之后,他選擇放棄經營多年的沈香亭據點,轉而冒奇險抓捕拓跋燾,怎么可能將這條大魚白白放跑? “可是你回去了,三個月之后就要出兵打仗,萬一受傷了怎么辦。你說鐵甲軍其實已經練好了,可以打南楚一個出其不意。但南楚也是很厲害的吧,我一點也不希望你上戰場?!?/br> 初六心中呵呵,面上裝純,歪頭露出一個天真又無邪的笑容:“別想那些煩心事了,拓跋哥哥,以后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她神態嬌憨,雙頰暈紅,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這一笑粲然生光,便如百花盛放。 拓跋燾看得呆了片刻,隨即微微側頭,許多話一時之間都梗在了喉嚨里。 那深情至極的目光讓初六抖了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翻了個白眼。 拓跋燾是個硬骨頭,嚴刑逼供未必肯招。要不是為了套情報,他才不會在這里跟某人扯什么情情愛愛,早就一腳踹過去,順便再重重碾上幾下。 “我不會有事,大齊為此戰已經準備了數年?!?/br> 拓跋燾卻不知道他豐富多彩的心理活動。遲疑片刻,他還是壓低了聲音,開口問道:“小紅,你知道你堂兄的具體來歷么?” 初六微微瞪大眼睛:“拓跋哥哥,你是什么意思?” “我似乎沒怎么在沈香亭見過他?!?/br> “他是雜役,自然不能到貴客面前去?!背趿贿叿洲q,一邊猜測拓跋燾話中的含義:“堂哥對我很好,不過……” 拓跋燾立刻追問:“不過什么?” 初六猶豫著說道:“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他,他是兩個月前才來中京投奔我的?!?/br> “這一路上,我一直在觀察他?!?/br> 拓跋燾想了想,緩緩分析道:“他的武功極高,不是一般人。才相處兩月余,他就肯替你以身犯險,卻又不求半點回報,若非圣人,就是另有所圖。這些天剛死了一個南楚的jian細,想必驚動了一些人。若我沒猜錯,此人恐非你的堂兄于明,而是南楚密衛,刻意接近你,就是為了鋌而走險抓住我。我沒什么,只是等到事成,他怕是會殺人滅口,對你動手?!?/br> “什么!”初六捂唇,有些驚恐地輕呼了一聲。 外面于明立刻探頭進來,看了眼車內的情況:“小妹,怎么了?” 初六一副強自鎮定的模樣,偷偷地給他打了個眼色:“沒什么,我不小心撞了下?!?/br> 等于明坐回去了,初六才有些慌張地對拓跋燾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拓跋哥哥,那怎么辦?” “別怕?!蓖匕蠣c溫和地安撫道:“小紅,接下來便按我說得去做?!?/br> 他細細說了一個計劃,初六聽完,露出一個敬佩仰慕的眼神:“拓跋哥哥,你可真厲害?!?/br> 同時心中暗罵:果然不能對這人掉以輕心,服了麻筋散還這么不安分,要不是他防了一手,說不定還真讓這小子給跑了。 這一路來,情報套得也差不多了,追兵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趕到,沒必要再留著這個累贅。 想到這里,初六的手摸向藏在后腰的匕首。但看著拓跋燾信任的眼神,他的動作忽然略微頓了一下。 抿了抿唇,初六道:“那我就照計劃,去準備些東西?!?/br> 拓跋燾點頭,初六轉身跳下騾車,隨即做了個手勢。 于明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放下鞭子拔.出刀,走進車廂去了結手尾。 拓跋燾吃了藥,不可能有任何反擊之力。初六不想聽到他的慘叫聲,便往前面走了些路。但剛走出一小段距離,他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訝然轉頭,就見拓跋燾提了刀向他跑來。 “于明……堂哥呢?” 初六吃驚地說道。 “在后面?!蓖匕蠣c一把拉住他:“他突然動手了,小紅,跟著我?!?/br> 怎么可能??? 初六被他拽著跑了幾步,不可思議地問道:“你不是服過藥的嗎?” “昨夜休息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清神草,有些作用,但不夠?!蓖匕蠣c道:“藥效還在,我此時打不過他?!?/br> 他的聲音有些發虛。初六此時才發現拓跋燾腹部中了一刀:“你沒事吧?” “不大好?!蓖匕蠣c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忽然放開初六:“這里差不多了,草木還算茂盛。你蹲下,躲在這里別出聲,我會引開他?!?/br> 初六本已經打算動手,聞言卻愣了一下:“你……但是……” 拓跋燾什么也沒說,只是動作輕柔地摸了摸他的發頂。初六低頭,看著他腰間刺目的血跡,閉了閉眼道:“你是不是傻???” “我……” 拓跋燾還想說些什么,笑容卻僵在了臉上。一把匕首插進他的胸口,血色緩緩滲出來,初六抬起頭,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你懷疑于明,就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嗎?” “……” 拓跋燾抓著他的衣袖,緩緩地跪下來。氣力在一點點地流失,他頓了頓,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唇邊露出一點苦澀的笑意:“你也是密衛……小紅,你可曾有一時一刻喜歡過我么?” “對,我也是密衛?!背趿砷_手,無悲無喜地后退一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道:“記著,殺了你的人,名字叫做初六?!?/br> 北齊發生了何事,孟昶青現在還一無所知。 他現在正站在穆風的床前,第一次打量林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親生兒子”。 “你是誰?” 穆風警惕地看著他:“爹爹呢?丑丫頭呢?” “我姓孟,你可以稱呼我為孟叔叔?!泵详魄辔⑿?,耐心地一一回答:“阿可去處理公務。小丫頭被送去了天水,她的啞病或許有辦法治好?!?/br> 姓孟…… 穆風腦子里立刻冒出一個人來。這些天來七大姑八大嫂們早就跟他八卦過林可的風流軼事,傳說穆三娘是林將軍的朱砂痣、白月光,可惜穆三娘無福消受,香消玉殞之后,有個姓孟的趁虛而入,經常與林將軍同進同出,寵愛將正牌夫人蔡廠主都給比了下去。 接下來的故事版本有很多,連孟某人的身份性別也有無數種不同的說法。但孟昶青代替了穆三娘在林可心中的地位是不爭的事實,幼小的穆風在第一次聽到這人的名字時,就很小心眼地決定要討厭他。 于是他皺了下眉,冷著臉道:“我不想叫你叔叔,你走開?!?/br> 孟昶青挑眉:“怎么,你心情不好?” 穆風不悅地扭過頭:“要你管么!” “一言為定?!泵详魄啻蛏唠S棍上,笑道:“從今往后,你就歸我管了。不想叫孟叔叔,就叫孟先生吧?!?/br> 穆風:………… “大夫說,你好得差不多了?!泵详魄嗟溃骸傲鶜q,也該開蒙了,好好讀書,別總纏著阿可不放。我這里有本三字經,小風,背熟之前,你就不要出門了吧?!?/br> 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