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初九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你可是第一個跟隨主子的,主子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么,做事有私心有公心,可歸根結底,那點私心最后還是為了公心。譬如改漕歸海,與整個浙黨為敵,一般人誰能干得出這事。為了推進某些事,他幾乎不計代價,這么多年,又何曾變過?” 孟家滅門,年幼的孟昶青流落江湖,經歷了一場削骨剝皮的蛻變。這么多年,他其實從未自那場災禍中走出來,只是他將恐懼與仇恨藏得太深,除了最早跟在他身邊、且如今還活著的初一、初六、初七、初九等寥寥幾人,再沒人能窺見他身上殘留的那一鱗半爪的痕跡。 ——他的一舉一動皆有目的,可誰會在乎其中層層隱藏的深意。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為那件事情做準備,表現得卻幾乎就像個在名利場中打滾,熱衷于爭權奪利的“正常人”了。 “主子的初衷……” 初一微怔,喃喃到一半就警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在揣摩主子藏得最隱秘的某些東西,頓時悚然一驚,隨后又忍不住怒道:“你倒成了主子肚里的蛔蟲,伯牙身邊的子期了?滾蛋!” 初九卻笑笑,不光不滾,還索性在車上找了個地方,安安穩穩地坐了下來:“你吼什么,怪沒意思的。咱們最初的十個人,現在只剩下一半了。我其實挺不喜歡你這拒人于千里之外,事事都愛端著的脾氣的,你大概也不喜歡我,沒辦法,稍微忍一忍,反正過幾日我又要走了?!?/br> 初一抿了抿唇,想照例噴他幾句,卻發現鼻子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發酸,頓時惱羞成怒道:“你走了最好,主子身邊又能清靜幾天?!?/br> “你這脾氣還真是萬年不改,嘴里說出來的什么話都得反著聽?!?/br> 初九笑道:“你別急,我就是有幾句話想托付你?!?/br> 他將懶洋洋的笑容收斂起來,抬眼看著車頂,語調不怎么認真,卻透出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味來:“狗蛋,你見主子哭過嗎?我見過一次,就那么一次,初二、初三、初四、初五他們幾個那回都死了,他坐在燈光晦暗處喝酒……” 輕輕嘆了口氣,初九繼續說道:“主子年紀輕、十七八歲的時候腦子就好使,陰謀詭計一個個往外蹦,可我心里其實一直都不服他,但那時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跟了這么個主子,從今以后再出生入死、肝腦涂地也值了?!?/br> 腦海中描摹出那時的情景,他懷念地笑了一下,轉頭看初一,輕聲問道:“你呢?” 初一愣住,隨即道:“有一次暗殺,我出劍慢了一步,想要靠身體擋住對方刀勢,主子一把推開我,險之又險地自己出招擋住了那個殺手?!?/br> 初九哈哈大笑:“劍都拔不出來,像是你能干出的傻事?!?/br> 初一眉梢一跳,怒道:“放屁!” 兩人突然都沉默下來。 “小一?!?/br> 良久,初九突然開口道:“哥們幾個天南地北,我過幾日也要走了,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回來……” 說到這里,他的話音突然頓住了。 初一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接著他的話鄭重說道:“你放心,我管不了別的,但有我在,就一定讓主子好好活著?!?/br> “好?!?/br> 初九笑起來:“這可是你說的,要是沒做到,我成了鬼也不放過你?!?/br> 他大概天生是個當混混的好材料,這嚴肅的狀態維持不了多久,說完這句,便又故態重萌地可惡起來,扯著初一調笑道:“光管生死可不行,記得給主子找個漂亮媳婦?!?/br> 初九就是習慣性的日常一嘴賤,然而聽到“媳婦”二字,初一的表情卻略微僵硬了一瞬。 這一閃而過的神色逃不過初九的眼睛。 他立刻挑眉,疑惑地問道:“怎么了?” “京城這邊一向是我出面,所以沈夫人知道我是主子的親信?!?/br> 初一遲疑片刻,終于還是說道:“前些日子,她私下里向我托付過一件事,說主子喜歡上了一個叫林可的人,讓我好生勸一勸?!?/br> 初九更疑惑了:“主子有喜歡的人了,這不是好事么?” 初一深吸了一口氣,幽幽道:“林可若是個女人,那自然是件好事?!?/br> 聽著他的語氣,初九慢一拍想起了云陽的某位千戶,頓時有了種不好的預感:“……你是說?” 初一點點頭,痛心疾首道:“沒錯,咱們主子出去一趟,怕是一不小心斷了袖?!?/br> 然而作為一個老司機,初九的腦回路有所不同。他沉默片刻,忽然有些遲疑地開口:“那什么,照常理來說,這武官,是不是都挺膀大腰圓,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 初一眼皮一跳:“你什么意思?” 初九琢磨道:“你說,咱主子跟林千戶斷袖,是在上面,還是在下面???” 初一:………… 初九:………… ☆、第92章 開端 且不說初一和初九心中如何糾結, 孟昶青的計劃,在司馬康的推動下, 終于走向了下一步。 司馬先生是著名的儒家大賢, 他決定收五皇子為關門弟子,自然是一件大事。 若在別的時候, 這件事大概會受到多發阻撓。但此時胡貴妃做事出了紕漏,五皇子卻挺身而出、替父受難。因為沈夫人的關系,五皇子原本就頗受天子寵愛,這樣一來, 天子的心更是偏得沒了邊, 力排眾議定下了這件事, 還親自接見了司馬康,順便垂詢了一下墜星之事。 司馬康大義凜然,直斥妖邪,又提出要跟五皇子見一面。老師要見學生,自然不好攔著。天子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誰能想到, 司馬康到五皇子的寢宮轉了一圈, 這位皇子的病竟然就不藥而愈了。 這下宮里炸開了鍋,私底下都說是司馬先生一身浩然正氣,將作祟的鬼神都給嚇跑了。這話連天子都有幾分相信, 身邊幾個太監一攛掇, 他就像是終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將搬遷天機閣的差事一股腦兒全壓在了司馬康的頭上。 司馬康一點都不信鬼神之事, 雖拿不出什么證據來,但堅稱一切怪事歸根結底都是有人搞鬼。他不放心宮里的人,向天子請命,說是想帶自己的家仆入宮處理天機閣的一應事務,最后再由將作監查收。 天子破格準了。 于是初一手下的密衛就這么順順當當地混進了宮。 天書的事已解決了大半,而另一邊,孟昶青收到了林可的飛鴿傳書。 將青壯轉化為可用的勞動力,不光需要財力,還需要一套完整而成熟的制度。事實上,目前孟昶青能解決的只有第一個問題。 俘虜好說,云陽進一步發展下去,遲早得架空上頭的指揮使,這點人數到時候靠掛在指揮使名下即可。但流民就麻煩許多…… 林可的謹慎是有道理的。 大楚開國時的戶籍制度十分嚴格,雖說到了現在,許多政令早已形同虛設,但將上萬流民拉到云陽落籍還是很犯忌諱的一件事。 幸而司馬老狐貍放著在天水養老的好日子不過,回來就是打算搞事情的,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估計就要燒在西園的流民問題上,在大楚這顆膿瘡上生生地剜下一塊爛rou來。 朝堂上的風向怕是就要變了,若能搭上這陣東風,那一切就都好說。 然而司馬康畢竟辭官多年,此番勢單力薄,想與官場慣例對抗并不容易。既然如此,他就免不了要幫著推上一把,若能將西原流民的問題一舉解決,想來浙黨與東儒黨高層應該也不至于反對,難辦的反倒是那批基層的官員與胥吏。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孟昶青眼底浮上一層淺淡的倦色,低頭按了按鼻梁,拿起瓷杯啜了口濃茶,心里卻忽然想起了林可聽到讓流民去送死時的悲憤神色。 阿可………… 若此事成了,阿可……大概會高興吧。 自嘲地笑了笑,孟昶青不由自主地伸手拿過一個盒子,取出里面的一張畫來。上面那只頭上有個“王”字的虎斑貓神氣活現地咆哮著,連帶著黑墨白紙、沉寂的書房都靈動活潑起來。 七八盞燈將偌大書房映照得光亮如白晝,外面的夜色進不來,熱鬧自然也進不來。能陪著他的,也就只有這么一張畫,一只氣鼓鼓的虎斑貓。 孟昶青在桌邊一動不動地坐了足足有一刻的光景,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畫與悠然暗生的情緒都卷起來,頓了頓,卻又不想將它裝回黑漆漆的木盒里。 這么一猶豫的功夫,門口傳來腳步聲。初一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主子,宮中十五有急報?!?/br> 孟昶青皺眉,下意識地快速將畫藏進旁邊的紙堆里,隨即才淡淡道:“進來?!?/br> 初一進門,先是打量了下孟昶青的神色,隨即才道:“主子,伏壽閣后門中間往右數第三盞燈籠,今晚沒亮?!?/br> 天機閣里有各式各樣的東西,全是光宗留下來的,魚目混珠,良莠不齊,當年全被一股腦兒塞進了閣中,這么多年缺乏維護,蟲咬鼠啃的,一多半都成了破爛玩意??稍倨茽€,這也是皇家破爛,出庫與入庫都有將作監的人點校清點一遍,一件都不能少,一件都不能丟。 若是其他人,巴不得早點將差事辦好,把這個燙手山芋給丟出去??伤抉R康并非得過且過之人,硬是秉著嚴肅認真的精神,沒事找事地提出要將這些個雜七雜八的破爛理出個章程來再搬進新址,便向天子請旨,求借伏壽閣一用。 他一向是這樣的脾氣,天子倒也沒懷疑什么,反正已經破格過一次了,再來一次也沒什么,便準了他的奏請。 ——于是孟昶青有了三天時間盜取天書。 易容成司馬康仆從混進宮里的是十五的手下,長庚。清點過程中,不管是司馬康還是他的家仆都不能擅自離開,而等到清點結束,所有人都會被仔細搜身,連一點紙片都帶不出伏壽閣。長庚有過目不忘之能,這種情況下,由他將天書看一遍背下來,原本最是神不知鬼不覺。但既然燈籠滅了,那就是事情有變,盜天書一事,恐怕不會如原先計劃那般順利了。 “十五怎么說?”孟昶青掃了初一一眼,開口語氣平平地問道。 “禁衛查得太嚴?!?/br> 初一搖了搖頭,恭敬道:“十五那里還沒有具體的消息傳出來?!?/br> 孟昶青沉吟片刻,起身道:“準備一下,我要出去?!?/br> “是,我這就叫人備車?!?/br> “嗯?!泵详魄噙~步走到房門口,想起了什么,對初一吩咐道:“把我桌上的書信收拾一下,快馬送到云陽。阿可……” 說到一半,他卻停了下來。 初一疑惑地問道:“主子?” 遠在京城,他能幫上阿可什么?阿可又當真需要他么? “沒什么?!泵详魄啻瓜卵垌?,硬是將沸反盈天的千萬思緒全自心底驅趕出去,片刻后只是笑了笑,輕聲說道:“處理眼前的事情要緊。去吧,這是第二日了,留給我們應對的時間不多?!?/br> 此刻已是清點天機閣雜物的第二天,除了長庚,現在還沒人知道伏壽閣里具體出了什么意外。 燈火如豆,燈芯不時噼啪作響。 昏黃的光線下,長庚看著眼前在司馬康的默許下偷出來的天書,心里委實有點愁。 光宗也不知是吃什么長大的,生生編出這蚯蚓一樣彎彎扭扭的字也就算了,反正以他的記性,花個一天也能勉勉強強全都記下來。 但是, 但是, 誰都沒告訴過他,天書上面竟然還有這么多根本看不懂的圖! ——沒錯,光宗是個科學嚴謹的好同志,區區文字描述怎么能滿足一個理科生的自我修養,在這本書上,他不光畫了示意圖,還細細地分了正視圖、側視圖、俯視圖,比例合理,尺寸精確,就是在幾百年后害苦了某個深夜背書的苦逼密衛。 長庚的內心是崩潰的。這些圖案復雜精細、不明覺厲,稍記錯一點,估摸著就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根本不是死記硬背,回去就能完完整整地復原出來的。 無奈之下,他也只能將所有的圖都小心描畫下來,按照原定的第二套計劃將其藏匿在伏壽閣,等風頭過去再由主子安排其他人回頭來取。 只是這樣一來,風險升高何止一倍。 而且不知為何,守伏壽閣的禁衛軍格外嚴格,這幫老爺兵不知怎么突然就勤快起來了,圍墻邊上有好幾處暗哨,遞進來的食盒要查,吃完了拿出去的食盒更是每回都要被他們仔仔細細地翻過一遍。 “宮中這么多怪相,大抵誰都怕再出什么事吧?!?/br> 長庚搖搖頭,強忍睡意將燈撥亮了些,一邊不求甚解地抄圖,一邊郁悶地喃喃自語道:“這光宗不會真是個妖孽吧,哪兒來的這許多東西可編?!?/br> 在他的筆下,一臺機器的樣子正在慢慢成型。一個紡輪帶動八個特征性的豎直紗錠,那正是18世紀60年代由織布工詹姆士·哈格里夫斯發明的珍妮紡紗機。 還有火銃,水力織布機,化肥制作………… 一切對長庚,對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來說,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古里古怪。 直到此時此刻,尚且沒人知道這些鬼畫符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