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孟昶青聞言笑了笑,不怎么在意地隨口反問道:“唐七,你莫不是吃醋了?” 然而唐七盯著他看,臉上的笑容卻一點點消失。他張了張嘴,半晌后鄭重道:“主子,您找誰都成,以您的身份,有分桃斷袖之癖也不算什么大事??墒橇中「纭挚墒悄腥?,又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何況他的身世實在是不簡單。主子,這條路太難走,與其日后摔得遍體鱗傷,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踏上去得好?!?/br> 這話,唐七像是在心里憋了很久。林可的真實性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孟昶青并未將此事告訴他。這些天來,自家主子那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唐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天終于忍不住開口勸誡一二。 這已是第二個說他喜歡林可的人了………… 孟昶青有些郁悶地想:難道當真如此? 然而他不說話,唐七的神色卻是愈發凝重,苦口婆心地說道:“主子,還是放棄吧,在我看來,林小哥對你半點意思都沒有。他小子好色得很,這左擁右抱,身邊盡是鶯鶯燕燕,傻子都能看得出來,他喜歡的是女人??!” 孟昶青:………… 唐七搖搖頭,繼續毫不留情地捅刀子:“他身邊那么多女人,主子,您是萬萬搶不過她們的!” 孟昶青:………… “您長得是好看,說不準真能擠走那群不長眼的女人,一時占了上風?!?/br> 見孟昶青還是沒有什么反應,唐七終于痛心疾首道:“可以色事人,不能長久??!主子!” 孟昶青:………… “唐七?!?/br> 孟昶青沉默片刻,緩聲說道:“你這般過問我的私事,似乎并不怎么合適。人與人之間,到底應該保持一些適當的距離?!?/br> 唐七不知怎么地就打了個哆嗦:“適當的距離?” “對?!?/br> 孟昶青彎起唇角,身上寒氣四溢:“譬如,陰陽相隔——” 唐七:………… ☆、第47章 百家(補內容) 天水城中暗潮涌動, 又是過得幾日, 正是四月初八。 陽光明媚,謝雁城的心情卻不如天氣這般好。 一直以來,他都拿孝道壓著自己的嫡子, 可那一日過后, 謝中奇便帶著樊氏離開謝府, 大有鐵了心要跟他這個做父親的一刀兩斷的架勢。 換做平常時候, 謝雁城一怒之下, 或許真會將這逆子逐出家門, 可值此多事之秋,多一點人脈也是好的。謝中奇既然認識那姓林的密衛, 就還有些可利用的價值,謝雁城也只好忍氣吞聲, 讓謝中士傳話叫謝中奇回府,率先做出一個低頭服軟的態度來。 可謝雁城退了一步,謝中奇卻并不領情。拖了許多天,才在天水酒樓定了個位子,客氣而疏離地請他過去一會。 謝雁城心下不快, 到底還是微服去了。 他換了套尋常的衣服, 但身上仍帶著久居人上養出來的貴氣, 店家待他很是恭敬,躬身領著他上了樓。 二樓是包廂, 拿繡花屏風隔成單獨一間, 梨花木的桌椅, 青花瓷的茶具,屋內香煙裊裊熏人醉,窗外是楊柳青青江水平,看著頗為雅致。 有一人靜靜地倚在窗前,不知怎么的,叫人不自覺地就將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烏黑的眼珠被垂下的睫毛遮住半邊,眉眼中帶著些許倦怠的神色,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影,像是在眺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看。聽到門口傳來的聲音,他才回過頭來,見到謝雁城,頓了頓,臉上露出一個笑來:“貴客到了,請坐?!?/br> “你是…………” 謝雁城瞇著眼睛分辨了一會,不悅道:“虢山呢?” “大哥不會來的?!?/br> 那人笑了笑:“不過這也沒有什么關系,反正謝大人想找的,不就是我么?” “…………林可,林梅素?!?/br> 謝雁城的表情嚴肅起來:“怎么是你?” “我來和謝大人談一談?!绷挚砷_門見山道:“近來漕幫的事,想必令大人很是為難吧?!?/br> “此事如何,朝廷自有公論?!敝x雁城道:“本官清者自清,有何需要為難的?!?/br> 林可上下打量他,笑著搖了搖頭:“謝大人,咱們在這里試探來試探去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賬本已經到密衛手里了,您再裝腔作勢的,恐怕要倒霉?!?/br> 說完也不等謝雁城反應,她便斂了笑意,淡淡說道:“正康六年九月初七,甲先生支取紋銀一千兩,正康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甲先生自倉中提稻谷一百石,棉花一千斤。同年十二月,甲先生…………” “夠了!” 謝雁城一聲斷喝,怒氣沖沖地打斷林可的話,臉色赤紅,喘著粗氣道:“孟珙投靠密衛了?不、不可能,這是取死之道,他不可能那么蠢……賬本,你們拿到賬本了?” 密衛其實還沒能找到賬本。這甲先生就是謝雁城在賬本上的代號,林可只是借助密衛查出來的一些零散東西,詐一詐謝雁城罷了。 “現在追問這些小節又有什么意思?” 林可望著謝雁城,嘲諷一般彎起唇角:“謝大人,你還認不清形勢嗎?西原流寇橫行,朝廷接連用兵,財政已然入不敷出,前幾個月木家堡又與北齊打了一仗,北齊那里還不知如何反應,邊軍一鼓噪,朝廷指著這幫丘八打仗,今年的糧餉又得往上加。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此時兩大糧倉出事,尚明倉更是干脆被燒了個精光……運輸線出于半癱瘓狀態,人心不穩,jian商趁機囤糧居奇,京城的糧價已然漲到五兩一石了,謝大人!” 這些事,謝雁城其實全都知道,但他從來不敢去深想。如今黯淡的前景被林可點破,字字如刀,他的心防已經被破了一半,連藏在袖中的手都有些顫抖。 林可卻不放過他,繼續緩緩地說道:“泥腿子餓死幾個,對謝大人來說當然沒什么好在乎的??删┏鞘鞘裁吹胤?,一塊磚頭砸下來,十個里面能拍死九個當官的。糧價飛漲,好些御史都沒米下鍋了,這幫人戰斗力可不弱,況且事關切身利益,誰都會拼命的??v是平頭老百姓,也決計不肯坐在家中白白餓死的,若是一個弄不好,京城不穩,怕是連首輔都要掉腦袋吧——可謝大人你竟還在這里和稀泥,指望拋出一兩個小卒子就能將此事平息下去,委實可笑?!?/br> 謝雁城緩緩抬起頭,整個人似乎都在瞬間老了幾歲。他喃喃道:“這是何必?改漕歸海,改漕歸?!瓲砍哆@許多人來,孟昶青簡直就是個瘋子?!?/br> “您和孟統領,總有一個人要擔責的?!?/br> 林可看著這位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山南統領,語氣中沒有半點感情:“謝大人,您不合作,我們也只能去找肯合作的人?!?/br> “等等?!?/br> 謝雁城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開口說道:“本官在東儒黨那里還有幾分顏面,說吧,密衛想讓我做什么?” 接下來的事很順利。 東儒黨的根本遠在浙東,原本就分潤不到多少漕運的好處,比起失去謝雁城這位山南一柱,改漕歸海于他們來說是可以商量的事情。孟昶青承諾,孟珙下臺后,這個山南統領的位子由東儒黨人安排,相信東儒黨魁莫青山應該會接受這個不錯的交易。 至于謝明雨的婚事……謝雁城既然已經決定出賣孟珙,想必不會留著這門婚事,以免將來連累自己。 走出酒樓,林可輕輕呼出一口氣,事情雖辦完了,心中卻沒有多少興奮的情緒。見了太多的丑惡嘴臉,這些勾心斗角的事只叫她疲倦。她愣了會神,不自覺地順著江水往下游走,很快就到了自己常去散心的一處地方。 此處僻靜,一道殘陽鋪水中,青山隱隱水迢迢。 林可找了塊干凈的地方盤腿坐下,隨手撿了塊石頭扔出去,江面被打破,泛起層層漣漪。那聲音激起飛鳥,蘆葦蕩不住搖晃,鳥群撲簌簌地朝著天際飛去。 林可望著那些越來越小的黑點發呆,忽地聽到有人在身后輕聲喚道:“林兄?” 那聲音中帶著些許遲疑,林可一時間沒想起是誰,疑惑地轉頭望去,便見到向秀獨自立在霞光之中,眼中含笑,正看著自己。 “向兄!”林可吃了一驚,手一撐就從地上站了起來,意外道:“你怎么在這里?” “此地還是林兄介紹于我的?!?/br> 向秀溫和地笑道:“這里沒有多少人,正適合我看書?!?/br> 這次回來,林可身邊一堆雜務,沒能和向秀見上幾面。在書院那幾日,她早與向秀混得熟了,聞言便打趣道:“跑到無人處來看書?向兄看得莫不是春宮圖?” 向秀彎起唇角,露出的笑容清清凈凈,宛若清風皎月。他揚了揚手中的書,有些好笑地回答:“聽林兄如此說《墨辯》,墨子怕是不免要從墳里爬出來了?!?/br> 林可訝異道:“你還看墨家的經典,我記得儒墨兩家的關系可不算好?!?/br> “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墨家傳承早已斷絕,也談不上什么別的?!?/br> 向秀道:“老師不愿我看這些離經叛道的雜書,墨家提倡兼愛非攻,旁人皆道墨者乃無君無父的賊子,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諸子百家各有所長,在我看來,墨子的學說并非一無是處?!?/br> “如今天下儒生當道?!?/br> 林可怔了怔:“這么多年來,你怕是頭一個從翻查故紙堆,研究墨家學說的人了?!?/br> “不光是墨家?!?/br> 向秀眼中透出些落寞來:“黃老、法家、農家、兵家,自從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諸子百家的典籍都散佚得差不多了??鬃诱D少正卯,孟子同樣容不下許行,大道之爭,從來殘酷。便是如今,儒家各派也是爭斗不休,于民生何益?如今財匱民困,盜賊滋熾,吾輩治學,以利民為要。如何富民,如何強國,光靠一家之言,或許…………” 在這個時代,向秀的言論堪稱欺師滅祖、大逆不道,是以他從未跟任何人吐露過心聲,今日卻不知為何,竟在林可面前將這些話全講了出來。 “我的想法,老師不會理解,師兄弟們也不會理解?!?/br> 向秀輕嘆了口氣道:“我只是覺得,或許林兄能夠明白,所以才忍不住一吐為快?!?/br> “也許吧?!?/br> 林可目光復雜地望著他:“向兄,可就算我覺得你說的對也沒什么用處,不管怎么樣,司馬先生若知道你有這種危險的思想,定然會忍不住掐死你的。而且你這么偷偷摸摸地看書有什么用,思想要傳播開來,才能富民強國,對天下事產生它該有的影響?!?/br> 向秀頓了頓,苦笑道:“林兄說的不錯?!?/br> 林可往兩邊看看,確定沒人,湊過去拍了拍向秀的肩膀,以賣安.利的語氣勸誘道:“向兄,掛羊頭賣狗rou聽過沒,瞞天過海聽過沒?‘發先賢之微言大義,試論于當今天下’,向兄,你聽過這句話沒?” 向秀一愣,疑惑地望著她。 林可朝他露出一個笑來:“你不必明著跟人家爭論。諸子百家的思想,你可以拿來改頭換面塞進儒家的理論里,不是么。就說你是從孔圣人的微言大義中得到啟發,參考了春秋左傳什么的,誰能說什么?反正一本論語,如今也被一代代儒生歪曲得差不多了,就是孔子的親傳弟子,對他的言論也是各有各的解釋,你不過是繼承先賢的偉大事業罷了?!?/br> 聽了林可的一席話,向秀愣愣道:“……林兄高見?!?/br> 那些話其實十分離經叛道,偏偏聽上去很有道理??鬃铀篮?,儒門分裂,與儒家相愛相殺數百年的法家其實就脫胎于子夏的學說,因而向秀一時之間還真反駁不得。 若換個人或許會惱羞成怒,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同林可爭論個不死不休。 然而以向秀的豁達通透,卻能看出其中確有可行之處,而林可也確實是在替他著想。過了片刻,他將林可的話細細咀嚼了幾遍,便不由失笑道:“這倒確實是個好辦法,我記下了?!?/br> “只是這樣一來,不知道儒家學說會被你變成什么模樣?!绷挚伸o靜地看了他一會,卻忽然鄭重道:“但總該試一試?!?/br> 望著地平線上那縷逐漸消失的陽光,林可緩緩地,像是要一并將這些話刻在心里一般說道:“稷下學宮,百家爭鳴,華.夏文明之鼎盛自此開始。然而入今思想禁錮,東儒派一家獨大,科舉只考四書五經,將華.夏數千年的文明與智慧棄之如敝屣,不思進取,以至于國家積貧積弱,內憂外患。有思才有變,總要有一個先行者,哪怕是摸著黑磕磕絆絆呢,總歸替后來人踩出了一條路。向兄,其實學說如何倒還在其次,我只希望華.夏民族能夠保留思辨進取的精神,無論如何在百年之后,不要再出現什么‘存天理滅人欲’的畸形怪物,將普天下黎民百姓全都變成一個個思想僵化的木頭人?!?/br> 她的表情如此認真,乃至于凝重。 向秀微愣之后,垂頭輕撫《墨辯》深藍色的封面,發絲垂下,遮掩住了他的神色。過了半晌,他方才開口道:“我眼中只有現在,林兄卻已看到百年之后的將來。如此下去,儒家當真會到如此萬馬齊喑猶可哀的地步么?” “我不知道?!?/br> 林可輕嘆了口氣:“我說不出別的什么,只是覺得,當這個國家超過七成的人吃不飽飯時,高居廟堂的儒家子弟們,怎么都該求新求變吧。堯舜以來,各個朝代鮮有超過三百年的,儒家所期待的大同世界,圣王之治又在哪里?甚至數百年后…………” 數百年后神州陸沉,中原之地盡染腥膻,清朝割地賠款,喪權辱國,自此之后,中華之民流離失所,中華之土地浸滿鮮血,那段歷史給整個民族身上刻下了無法磨滅的陣痛與傷痕。 一開始來到這里,林可唯一的目標就是活下去。但漸漸的,她影響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與事也在影響著她,她的心里漸漸壓了更多東西。 人們被囚禁在短暫的一生中,看不透歷史的迷霧,看不穿未知的未來。她不過是滄海一粟,卻機緣巧合來此,從而知道華夏數千年的歷史,能夠借此一窺興衰與治亂,通曉時局和人心。不管她因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都應當有其意義,不僅僅是為了救那些飽受戰亂之苦的大楚百姓,更是為了避免華夏民族百年之后的那場災難。 只是這些話都不能與人言。 “向兄,對不起,我無意貶低你的師門?!?/br> 林可最后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輕聲說道:“為了向你賠罪,我請你喝酒如何?” “林兄坦誠而言,令我受益匪淺?!?/br> 向秀搖了搖頭,釋然地笑道:“這杯酒,該我請林兄才對。對了……”他忽而好奇問道:“不知‘存天理滅人欲’出自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