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云天遠斜睨了她一眼,笑著說道:“刻在硯臺上的那首詞,最后少了一句,恐怕是故意的吧。我可聽說,白鹿書院的山長司馬老頭喜歡這些玩意是出了名的,近來吃不好、睡不著,一直想將最后一句補上,卻始終不能如愿呢?!?/br> 林可端著茶杯抿了口茶,聞言笑了笑:“知我者云伯也?!?/br> “可你若是出了這個風頭,恐怕會引起有心人的懷疑,說不定陸千靈就要來找你的麻煩了?!?/br> “我畢竟是謝家嫡子的人,她若要點名聲,就不能平白無故地誣陷我——至少不能正大光明地這么干吧。而云伯你也說了,我不過出了個主意,所以她不可能抓到半點證據。更重要的是……” 林可氣定神閑地說道:“就算我不出這個風頭,難道她和謝中士就不對付我了嗎?” 云天遠微微一怔,隨即點點頭笑道:“你倒是想得明白?!?/br> 經過這一系列的事情,他已經不會輕視林可。但在他看來,林可到底還是太嫩了一些——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血氣方剛,雖世事洞明,卻到底堪不破這情情愛愛、紅塵萬丈,一旦陷入了溫柔鄉便不可自拔啊。 想到這些天林可三天兩頭地來找蔡雙,時不時地還留宿一晚,云天遠笑容愈深,意味深長地說道:“不談這些無趣的俗事林小哥,你都兩天沒來了,蔡姑娘說是練了一首新曲子,心心念念想要唱給你聽,時常跟我問起你呢。你可要去見一見她?” 他哪里知道,自己安排的美人,早就被人反施了美人計,跟林可見面的頭一天晚上就倒戈了,把他想要騙書的打算給透了個底兒掉。 林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不動聲色地晃了晃手里的白瓷杯子,看著里面泛起漣漪的碧綠茶水,頓了頓,微微一笑道:“云伯,我今日可是特意過來陪你喝茶的?!?/br> “我又不是嬌嬌柔柔的小娘子,哪里需要你陪?!痹铺爝h殷切道:“你在這里呆著,怕也不踏實吧,快去,不必顧慮我?!?/br> “既然云伯不見怪,那我便去了,改日請你喝酒?!?/br> 林可不再推辭,灑脫地一抱拳,轉身就朝樓上蔡雙的閨房走去。 云天遠有一句話倒是說得沒錯,蔡雙確實練了曲子,也確實在等林可。 知道今天林可要來,蔡雙仔細地上了妝,又挑了件一向舍不得穿的桃粉色絲綢裙子。那裙子領口低了些,其實是不適合在冬天穿的。但蔡雙可顧不得這些,她吩咐丫鬟把地龍燒得旺些,想了想,把原先的罩衫脫了下來,又換了件更輕薄,更能顯出她纖細身材的。 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蔡雙眼睛頓時就是一亮,站起身來朝著門口快步迎了過去。 “阿雙?!绷挚蛇~步而入,臉上帶著爽朗的笑意:“兩天沒見,想不想我?” “我還以為你把我忘到腦后去了呢?!辈屉p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側,半喜半怒地嗔怪道。 林可現在是個“男人”,正常情況下怎么都不可能跟年輕姑娘們走得太近。就算是個女漢子,到底還是帶了一個“女”字。成天跟一群大老爺們混在一起,她多少還是有些憋屈的。因此好不容易有了蔡雙這個好閨蜜,林可那當真是珍惜得不得了。 見閨蜜抱怨自己來得太少,林可趕緊笑著討好道:“哪能呢,忘了誰都不能忘了你??纯?,我給你帶了什么?” 蔡雙把她手里的東西接過來一看,發現是個泥娃娃,胖乎乎憨態可掬的樣子,那彎著唇角笑嘻嘻的模樣卻不知怎么的,有一兩分林可的神.韻。 “像我吧?!绷挚蓱阎环N跟小伙伴分享好東西的心情,得意地炫耀道:“我一看就買下來了,想拿給你看看?!?/br> 說著,她便朝著蔡雙粲然一笑。 蔡雙回了一個笑容,心中甜絲絲的,垂著頭擺弄那個泥偶。 身為一個青樓女子,蔡雙見到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真情假意自然能夠分得清清楚楚。林可待她是真的好,這個少年替她撐起了一片燦爛明媚的天,一日又是一日,那些噓寒問暖的溫情,那些時常給她帶些首飾零嘴的貼心,聚沙成塔,逐漸在蔡雙的心中發酵,釀成了一泓甘甜又醉人的美酒。 其實她明白,林可只將她當作朋友,當作一個可親可敬的jiejie。然而她卻只愿醉在那泓美酒中,不愿醒來,只盼著自己能在林可身邊留得久一些,更久一些。糊涂有糊涂的好處,說不定,拖著拖著,這一輩子就這么歡歡喜喜地過去了呢? 房間里安靜下來,兩人無聲對坐,林可這邊走的是友情路線,蔡雙則在一旁冒著粉紅泡泡,兩邊的氣氛居然還挺和諧。 林格性別女,愛好男,壓根沒接收到某戀愛少女散發的甜甜味道??戳瞬屉p一會兒,林可只覺得自家小伙伴真是怎么瞧怎么漂亮。作為一個偽男神真妹子,她跟蔡雙聊天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把狀態調整到閨蜜頻道,因此沒有多想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脫口而出道:“阿雙,你穿著這裙子可真好看?!?/br> ……唉,她是不成了,這輩子都穿不了這種粉嫩嫩、充滿少女心的漂亮裙子了。 林可一邊贊嘆,一邊暗搓搓地憂傷,壓根沒注意到蔡雙已經因為她的那句話而羞紅了臉。 “你怎么這般油嘴滑舌?!?/br> 老話說得好,無形撩妹,最為致命。 蔡雙扭過頭,心里卻高興得像是剎那間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起身把泥偶收好,她對林可柔聲說道:“我新練了一首曲子,你要聽一聽嗎?” “好啊?!?/br> 林可興致勃勃地點點頭,看著蔡雙取出了一個琵琶。她對音樂是沒什么研究的,不過卻知道白居易的琵琶行,所謂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哪怕是個外行人,也能聽出蔡雙彈得極好。 曲罷,蔡雙看向林可,微笑著問道:“如何?”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啊?!绷挚伤涯c刮肚找了兩句詩,捧場地贊揚道:“真不愧是阿雙?!?/br> “可惜還沒填詞?!辈屉p放下琵琶,笑著說道:“好曲易得,好詞難求?!?/br> 林可嗯了一聲,遲疑片刻,忽然開口道:“我這里倒是有一首詞?!?/br> 蔡雙一愣:“是林公子你做的?” “不是?!绷挚蓳u搖頭,隨即鄭重道:“這里面有些麻煩,不過若有人來問你,這首詞是哪里來的,你只管推到我身上,應當不至于連累你。阿雙,你能幫我這個忙嗎?這事是有風險的,若你不幫,我也絕不會怪你?!?/br> 蔡雙聞言,立刻毫不猶豫道:“林公子,你不要說這樣見外的話,無論什么事,我都會幫你的。何況那若是一首好詞,說不定我還能靠它揚名呢?!?/br> “多謝?!绷挚烧\懇地說道:“我想讓這首詞傳唱出去,最好能夠盡快傳到白鹿書院山長的耳朵里?!?/br> 蔡雙點點頭:“好?!?/br> “你記著,詞牌名是天凈沙,這首詞叫天凈沙·秋思?!?/br> 林可緩緩念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br> 這首小令很短,全曲無一秋字,但卻描繪出一幅凄涼動人的秋郊夕照圖,并且準確地傳達出旅人凄苦的心境。寫情寫景,情景妙合,感人至深。 說實在的,漫長的歷史湮沒了多少杰作,大浪淘沙,如今能被人們耳熟能詳的詩詞,隨便哪一首都是驚世駭俗的上佳之作。至于林可為什么偏偏選了這一首,倒是沒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一是因為它短,二則是因為它被收錄進了語文書。 沒錯,林學渣不愛學習,天天向下,別說課外書了,連正經的語文書她都懶得看。于是乎一穿越她就悲劇了,別人抄書抄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她連能完完整整背出來的詩詞都沒有幾首,也就天凈沙·秋思朗朗上口,讓她留了印象,這會兒才能從記憶角落里搜刮出來用。 但蔡雙不知道啊,她雙眼閃閃發亮地看著林可,仿佛在看著一顆文學史上冉冉升起的新星:“林公子,憑著這首天凈沙·秋思,若是在重視詩詞勝過經義的前朝,你怕是連宰相的門都能進去了?!?/br> 林學渣這個汗顏?。骸鞍㈦p,我不是說過了嗎,這不是我寫的。我小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摔傷了腿的老者,我救了他,他便就此住在我家里,閑暇時教我寫字念書。這首詞他念過幾遍,我就記住了?!?/br> 蔡雙眨了眨眼睛,憧憬地問道:“那位老者叫什么名字?” “他不曾對我透露過真名?!绷挚傻溃骸安贿^,他自號唐宋居士?!?/br> ☆、第18章 算計 一家歡喜一家愁。 山南總督府中,陸千靈一把將桌上的東西掃到地上,怒聲道:“一定是他,一定是那個小雜種!整個天水,除了他還有誰敢同我作對?謝中奇一回來,連謝明雨那個賤人都神氣起來,昨兒在園子里碰見,她竟然敢下我的面子!一定是他們,一定是他們!” “你沒有證據?!?/br> 謝中士開口,聲音平平淡淡:“謝中奇剛立了功,在這個當口,你不能做得太過分?!?/br> 陸千靈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用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著自己的兒子,氣得連聲音都變了調:“阿士,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為娘替你殫精竭慮,你就是這么回報娘的嗎?你知不知道娘被那個小雜種騙走了許多銀子,這日子都快窮得過不下去了?” 想到這里,她心疼得直哆嗦,看著謝中士的模樣簡直像是要吃人。 “窮?” 無端被遷怒的謝中士一副受教的樣子垂下眼睫,頓了頓,忽然開口,語氣淡漠地說道:“母親,您剛剛掃到地上碎了的那個擺件,就值一百兩銀子?!?/br> 陸千靈:………… 看到那個被她盛怒中丟到地上、已然粉身碎骨的擺件,陸千靈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立刻就沒空怒忒自家兒子了。 趁此機會,謝中士果斷起身,悠悠然地出了陸千靈的院子,心中卻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他母親憑著一張臉成了總督的寵妾,年歲漸長,腦子卻沒長多少,貪小便宜又愛自作聰明,這么大一筆銀子,用出去之前也沒想著跟他商量一下。而他向來也懶得管他母親鋪子里的事情,誰能想到,竟然會被謝中奇抓住機會陰了一把。 罷了,這些錢就當買個教訓吧。反正謝中奇也蹦跶不了幾天了,到時候,新賬老賬一起算便是。 對此,謝中士有十足的把握。 冰雪截肌膚,嚴霜結庭蘭。 年后越發的冷,寒氣似乎要浸入人的骨子里去。但這漫天飛玉蝶的景色別有一番趣味,廊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是風雅至極的一件事。 天水白鹿書院,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裹著厚厚的狐裘,皺眉望向院中皚皚白雪,口中不住地念念有詞。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思歸客獨還鄉?不好,不好,到底差了些意境?!?/br> “老師,您還在為推敲這首詞耗心神呢?!?/br> 一個青年男子踱步過來,懶散隨意地在那老人身邊坐下,并不刻意講究儀態,舉止間卻是風姿翩翩,意態不俗。他眼睛里蕩漾著歡快不羈的笑意,修長手指在木地板上輕敲了幾下,喚回對方的注意:“思歸客獨還鄉,不錯,只是淺白了些,細品便少了些味道,不如雙雙姑娘的好?!?/br> “子期?” 老者正是白鹿書院的山長,司馬康??吹阶约旱牡靡獾茏?,他緊鎖的眉眼頓時舒展開來,隨即關心地說道:“近來天冷,你怎么穿得這樣單???” 向秀俊逸的臉上不由浮現出苦笑:“若套了狐裘,您都嫌我穿得單薄,那學生下回就只能披著厚厚的錦被出門了?!?/br> 司馬康搖了搖頭:“你啊,罷了,我說不過你。子期,你方才說的雙雙姑娘是何人?” 向秀微笑著回答道:“便是明月樓中色藝雙絕的蔡雙姑娘?!?/br> “明月樓,那是煙花之地吧?!彼抉R康不贊同地看著他。 “煙花之地未必就藏污納垢,若我不曾踏足明月樓,又怎么能聽到那般詩句?” 向秀懶洋洋地靠在墻上,微微一笑,緩緩念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老師覺得如何?” “斷腸人在天涯,斷腸人……”司馬康身子一震,細細咀嚼這最后一句,只覺得口齒生香:“妙啊,宛若天成?!?/br> “這首詞是雙雙姑娘傳唱開來的,但作詞的卻不是她?!毕蛐愕溃骸皩懗鲞@首詞的人,同我們白鹿書院還有一段緣分?!?/br> 司馬康好奇地問道:“哦?是什么人?” 向秀曲起左腿,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托著下頜輕笑道:“正是林可,林梅素?!?/br> 司馬康微怔:“是他……一個武夫,如何寫的出這樣的詩詞來?” 向秀笑了一笑,溫聲道:“老師只憑流言,便對他下了斷言,是否有些偏頗了?林梅素一個無權無勢的少年,能憑借一己之力在這個世道掙出一條活路來,我倒是頗敬佩他的。況且能寫出這么一首詞來,想來他也不會是個俗人。老師不想見他,我倒是想見一見的?!?/br> 司馬康對林可也確實有些好奇。向秀給了他一個臺階,他沉吟片刻,便點點頭道:“也罷,你明日派人去小謝府,拿我的帖子請他過來一趟吧?!?/br> 為與總督府相區別,天水城中的人便稱謝中奇的府邸為小謝府。 向秀卻道:“明日怕是不行。我聽聞,后日林梅素便要啟程,押送糧草前往瓊山縣,大抵是要留在府里做些準備的?!?/br> “押送糧草,這么說,謝總督封了他運糧官?” 司馬康聞言,一邊摸著垂到胸口的胡子,一邊若有所思道:“雖不入流,但至少是個官職。年前謝總督祭祖時,一反常態地帶上了謝大公子。謝大公子雖身有殘疾,但畢竟是嫡長子,又新立了功……看來,天水城里的風向或許要變了?!?/br> “也許是,也許不是?!毕蛐銛科鹦σ?,目光穿過院中蕭疏的枯枝,微微嘆息道:“只是這天水城,接下來怕是要亂一陣了?!?/br> 他們所談論的林可,此時正憂心忡忡地盯著一幅簡陋至極的地圖看,這是謝中奇從總督府好不容易借出來的。 瓊山縣說是地處山南,其實離長萊也不遠了。那群北齊韃子沒能攻破長萊,又不甘愿空手離開,便轉道去了瓊山。瓊山縣一天就被攻破,雖說北齊人不敢久留,只在縣城里呆了半日??杀贿@群強盜燒殺搶掠了一番后,瓊山仍是損失慘重,尸橫遍野??h令當天便上吊自盡,如今主事的是縣丞。那縣丞寫了一封信來,加急送到天水,道縣里糧草盡乏,也不敢多要,只求總督大人盡快送五百石糧食應急。 這事本來是輪不到林可的,然而謝中士卻在謝雁城面前極力推薦他,很是誠懇地說他赤心報國,是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