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整理完了,準備出發。 老古董伸出小手,讓阿嫣把它抱起來,一邊問:“這次去什么地方?” 阿嫣并不作答,仿佛沒聽見他的話,走了好長的路,才低頭瞧著它:“小古董?!彼兴?,忽然笑了起來:“——想不想去看鼻青臉腫的和尚哭墳吶?” * 四月芳菲,山上的桃花開的正好。 一陣疾風吹過,桃粉色的花瓣簌簌飄落,有幾片輕輕落在白衣僧人的肩頭。他渾然未覺,只是看著眼前荒廢的山寨,怔怔出神。 他曾在這個地方待了二十年。 當時他躺在床上,便如一個廢人,目光所能及的,不過是一方小小的天地。 可他是知足的。 二十年,對于凡人而言,是多么漫長的時光,可對他而言……太短暫了。 他平生以修佛問道為己任,以為人生最快樂之事,莫過于讀經念佛,斷絕七情六欲,便能心清如鏡。 那二十年,他活的像凡人,并且對這樣的生活多有留戀。 為何……不能再長一點呢? 多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他想留下一個人。 那人脾氣實在不好,卻老老實實地服侍了他二十年。 其實,即便他動彈不得,可那些經文,千百年以來,他早已銘記于心,倒背如流,根本不需聽誰誦讀……想讓她念,不過是擔心她內心戾氣過重,傷人傷己。 但那人總是生氣,偶爾念的煩了,會對他使壞,把佛經偷偷換成《金瓶梅》,聲情并茂地朗誦,還會一分為二,用男聲女聲對話。 見他紅著臉窘迫不已,她又高興起來,用那卷yin書敲敲他的頭,哼著小曲離開。 他不懂她,從未懂過。 可他……心里有她。 那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愿放棄的人,便是終生不得入西天佛門,依舊無悔。 她死了。 那位容貌極其俊美冷酷,眉眼卻總帶著一抹陰沉氣息的青龍族太子,當時是這么對他說的:“你想來送死,孤大可以成全你,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先去替那狐妖收尸嗎?” 沉嬰太子說,她死在這座山頭。 明慈抬頭,望著寨門。 這里早已荒廢了,久無人居住。 他走了進去,當真在一處角落中,找到一座無名荒墳,孤零零的,只豎了一塊石碑,上面什么都沒寫。 目光落在冰冷石碑上的瞬間,心口倏地一陣抽痛。 他皺眉,緩緩俯身,腿一軟,在墳前坐了下來。 四月的晴天,一樹樹桃花,連成十里桃林,美不勝收。 看在他的眼里,卻是滿目山河成傷,桃林如血。 以至于,憑他的修為,居然沒聽見有人接近。 “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險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沒——吃了一次虧不長記性,還想被人搶去當壓寨夫郎呀?” 那么熟悉的聲音,那么熟悉的言語,穿過記憶,在耳邊響起。 他閉上眼,苦笑——原來,悲痛欲絕時,真會產生幻聽,不只有練功走火入魔后才會如此。 可那道聲音忽然冷了下來,帶著幾分不滿:“喂,和尚!你在替誰哭墳?” 明慈一怔,緩緩地,遲疑地睜開眼睛。 有人從樹上躍下,停在他面前。 紅衣墨發,像極了……像極了當年劫下馬車,挑開車簾,笑嘻嘻看著他的女土匪,那笑容只有一瞬間,她看見車里是他,便沉下臉,嫌棄地走開了。 當真……不是夢么。 他輕輕喚了一聲,如若夢囈:“師妹?!?/br> 阿嫣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顯然對那座孤墳更有興趣,上下看了幾遍,對懷里的古董鏡道:“做戲做全套……青龍族太子給我立了個無字碑,還是我來填上罷?!?/br> 她彎下腰,指尖用上幾分力,在石碑上刻下兩行小字。 死因: 美死的,勿念。 才剛寫完最后一筆,身后有人靠了過來。 他身上帶著淡淡的檀香,沉靜淡雅,溫暖而干凈。 阿嫣以為他要抱她——這樣的場面,抱一下似乎是正常的反應。 可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停住不動,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摸了摸她的臉,便放下了。 耳旁響起他的嘆息:“……是真的?!?/br> 阿嫣回頭,見他的眼眸隱約泛紅,容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唇邊卻帶了一絲淡淡的笑……笑中透著無盡的苦澀和委屈。 明慈抬起頭,望向天邊,喃喃道:“沉嬰太子沒有殺你……可他為何要騙我,說你已經死了,還要我替你收尸?” 阿嫣斜睨他一眼,涼涼道:“也許是見你太蠢,讓人自然而然的想要作弄罷?!?/br> 明慈又是一愣,看著她,笑意更深:“……是真的,那就好?!比缓?,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耳尖微紅……漸漸的,那顏色滲透到了他耳根、臉頰。 阿嫣問他:“你和人家打架了嗎?” 明慈點點頭。 阿嫣又問:“受傷了?” 明慈微笑道:“還好,我的金身已成,無礙?!?/br> 阿嫣有點驚訝,接著又釋然了。 這么久了,她把煉容心法練到第十層,他自然也能重修金身。 只是…… 阿嫣想起什么,看著他的眼神便有些驚奇,來回打量著他:“哎呀……算算年月,那可不得萬年的童子身了?……了不起,佩服佩服?!彼⒅絹碓郊t的臉,眉眼彎了起來,調笑道:“恭喜你呀,離師父的境界又近一步?!?/br> * 明慈不急著回仙冥界,阿嫣也沒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他們收拾了一下房屋,在寨子里住下來。 期間,阿嫣時不時的失蹤個兩三天,帶著老古董,外出搜刮胭脂水粉、衣裳首飾,但最后總會回來。 過了兩個月,進入夏季,天氣變熱了。 山間蚊蟲特別多。 每天晚上,老古董一邊揮著短短的小手臂,不勝其煩地拍開鏡子上的蚊子,一邊羨慕又眼紅地看著床帳后的人。 宿主的那位師兄有著不敗金身。 ——夏天不怕熱,不出汗,蚊蟲不近,冬天不怕冷,不會凍傷。 宿主是狐貍,便是有萬年的道行,照樣是十分吸引蚊蟲的sao狐貍,于是,她干脆把枕邊人當成了降溫驅蟲的抱枕用。 在她睡著以后,老古董經??梢月犚娔腥说偷偷哪罱浡?。 不停的念,不停的念——果然煩的很,難怪宿主在西天呆了七百年,一聽和尚念經就頭痛。 起初,那和尚總是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后來,那和尚開始念:“成親了才能行周公之禮,成親了才能行周公之禮……” 但是他悶了幾個月,也沒能向宿主提成親的事。 老古董十分愉快的發現,他們雖然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但是始終沒有任何少兒不宜的舉動。 這對宿主來說,簡直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活久見。 老古董當然是很開心的。 ——沒有單身狗喜歡整天看人秀恩愛,單身的鏡子當然也不喜歡! * 阿嫣是真的喜歡金身的功用,后悔當年在西天,沒有學這門實用的技能。 雖然早八百年前就沒了童子身,但她也是可以練的啊,慢一點有什么關系,對于重要的事情,她的耐心足夠用。 她開始纏著明慈,哄他,叫他教她。 明慈自然是愿意的。 可是,漸漸的,阿嫣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啰嗦的和尚最近不啰嗦了,有時候看著她,總會不由自主的嘆氣。 夜里,她抱著他,像抱著冰塊,耳旁也總會響起他的嘆息聲。 他變得越來越憂郁。 終于,有一天晚上,他又在那里一個人唉聲嘆氣,阿嫣受不了了,對他說:“你再嘆氣,我踢你下床?!?/br> 明慈便抿起唇,過了很久,低聲道:“師妹?!?/br> 阿嫣皺眉道:“叛出師門很多年了,勿念?!?/br> 明慈閉嘴安靜了一會,輕輕撫上她的長發:“……師妹?!?/br> 阿嫣眼睛睜開一條縫,不耐煩地瞪他,卻見清涼的月光下,他眼圈微紅,愣了愣,奇怪道:“禿驢——你莫不是哭墳哭上癮了,這是作甚?” 明慈垂眸,聲音很輕,明顯底氣不足:“成親罷?!?/br> 阿嫣看著他。 半晌,只聽他又說:“再不成親,過了夏天,或者等你練成金身——”話音戛然而止,他背過身,低低道:“——你就不抱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