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誰都想活下去,誰都怕死。 阿嫣嘆了口氣,數千年來,第一次感到疲憊……這一切,都令人厭倦。 良久,她開口,問:“小蝶傷的重嗎?怎么回事?” 華容擰眉:“當時我在同敵方主將周旋,無心顧及其它,她化妝成狐族兵將偷偷跑到戰場上,見我落了下風,便想來幫我……”停了一會,他看著女子艷絕塵寰的臉,又看向她手腕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語氣陡然轉冷:“放心,她傷的不重,她偷襲仙冥界的太子煜,對方本已對她出招,后來又及時收手了,現在只是受驚過度,在床上躺兩天,休養好了就沒事?!?/br> 阿嫣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小蝶和她長的有七分像。 戰場上人多,那笨和尚不是見了女子會憐香惜玉的人,怕是混戰之中認錯了人,因此才沒下重手。 華容低低咳了幾聲,心里微微的疼,按在傷口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幾分力,他被這痛覺驚醒,這才平靜下來,淡聲道:“太子煜用的是降魔杖,招式之一是西天不外傳的佛門法印……你認識嗎?” 阿嫣又點頭,平靜道:“認識,打不過?!彼拖骂^,看著自己的手指,更覺無盡的煩悶和厭倦,嘆息道:“打不過啊……”安靜了一會,忽然喃喃道:“也不是……他現在沒有了不敗金身護體,非要交手,未必真的會輸?!?/br> 華容輕哼:“你真舍得跟他打?” 阿嫣瞥他一眼,涼涼道:“……都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了,還有心思酸,你這幾年醋喝太多了吧?” 華容笑了笑,對她道:“手拿來?!?/br> 阿嫣伸手。 華容用力握住,拉起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似是滿足了,微笑著低眸,沉默片刻,倏地開口:“走?!?/br> 阿嫣皺眉:“什么?” 華容的聲音又低又急:“你去了西天,入了佛門,不再是天狐族的人,桃源發生什么都與你無關。走!” 阿嫣松開他的手,站起來:“我娘和小蝶還在——” 華容咬了咬牙,硬撐著坐了起來,手按住傷口,咳出一口血,壓低聲音道:“事態繼續惡化下去,眾神之巔必然會追查事情的因果,理虧的是我們……你回來又能怎樣?你想上戰場,跟你西天的師兄交手?西天還能容下你么?快走……咳,你聽我的,太子煜傷人卻不殺人,桃源不至于滅族?!?/br> 話音剛落,外邊便響起了腳步聲。 阿嫣看了看神色微變的男子,對他搖搖頭,向外走去。 一名眼熟的彩衣侍女站在門口,恭恭敬敬道:“阿嫣姑娘,大長老在宮中等候多時,還請姑娘過去一趟?!?/br> 阿嫣頷首:“帶路?!?/br> 大長老一人獨坐殿中,比起上一回,他的形容更為蒼老,更為憔悴。 阿嫣見了他,想起當年剛到桃源,母親冷著她,族里的人冷眼待她,只有舅舅和華容始終護著她,心中不忍,喚了聲:“舅舅?!弊笥噎h視,又問:“老狐王呢?” 大長老嘆氣:“狐王已經到眾神之巔,向天帝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可那仙冥界帝君和太子煜實在可恨,不肯罷休,非要將我桃源子民屠戮殆盡!” 阿嫣猶豫了會兒,開口:“鎖魂珠是人家的東西……還回去罷?!?/br> 大長老瞪大了眼睛,驀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問她:“竟連你也不信我?阿嫣,在你的眼里,舅舅是會貪圖仙冥界寶物的人嗎?我養你長大,待你如親女,而如今……你也懷疑我盜了鎖魂珠?” 阿嫣的手在袖子里握緊:“我不管是誰盜的,你也好,狐王也好,這不重要。只要把鎖魂珠還回去,了結這樁事情就夠了!” 大長老閉上眼睛,長嘆一聲,心灰意冷:“罷了,你信不信都隨你。阿嫣,你長大了,羽翼已經豐滿,有你自己的主見,舅舅管不了你……你想眼睜睜看著桃源變成一片灰燼,眼看著我和華容戰死,也都由著你?!?/br> 阿嫣轉過身,不作答。 大長老走到殿門前,指著外面,苦笑道:“你回來的時候,難道沒有看到嗎?多少人為桃源流血受傷,多少人性命垂危!而你在哪里?你在西天……佛祖教你的仁慈心腸,就是對自己族人的生死存亡視之不見,冷眼旁觀?” 阿嫣依舊不說話,只捏緊了雙手,難受的厲害。 大長老看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終于又是一聲嘆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輕輕道:“阿嫣,舅舅待你不薄?!?/br> 阿嫣渾身一震,時間在此刻靜止。 半晌,她抬頭,淡淡道:“我知道了?!?/br> 人活在世上,總要還債的。 * 次日一早,天公不作美,電閃雷鳴。 這樣的天氣,對阿嫣來說,分外應景。 她穿上黑色的鎧甲,束起長發,位列狐族眾將之首,開戰前,首先捏碎了手上戴著的七百年菩提子佛珠。 那是濟宗一派的師門信物,佛珠碎裂,如自愿叛出師門。 然后,她單膝跪下,向著西方三叩首。 就這樣吧。 阿嫣想,她是不能用老和尚教的法術殺人的,可當初所學的狐族術法淺薄,戰場上狐媚子妖法沒用,讀心術之類更是無用武之地,想要破釜沉舟、贏回一局……只能重cao舊業,用煉容心法。 都是命。 她突然明白舅舅的用意了。 如果她那時沒去西天,呆在族里,安分的練下去,突破煉容心法第八重以上……別說是太子煜,就算仙冥界帝君親臨,也沒什么好怕的,只要眾神之巔的帝宮不多加干預,她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帶兵攻進仙冥界,搶奪鎖魂珠。 眾神之巔忙著和魔界開戰,多半不會搭理下界的小打小鬧。 有了鎖魂珠,舅舅至少可以多活數萬年。 心里越來越冷。 煉容心法只能由族中女子修煉。 心法第一章 記載,越是貌美的女子,修煉起來越容易,容貌絕色者,事半功倍。 ——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局。 可是,沒有回頭的路了。 敵軍將領看見陌生的女將,紛紛感到奇怪,互相詢問她的來歷,唯有銀甲黑發的太子煜,倏地變了臉色——算不上震驚,更像一種‘果真如此’的無奈與苦澀。 明慈早知道她是狐貍精,只是不知是哪座山頭的,見她的作風,總以為更像妖狐族的野狐貍。 那天看見小蝶,他猜到了七分,不想相信,如今卻是不得不信。 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 七百年并肩除魔衛道的情誼。 最終,免不了各自為營,同門相殘的結局。 “喂,那什么太子?!卑㈡探兴?,舉起手中長劍,烏云壓城,傾盆大雨下,那長劍依然映出冰冷的寒光:“開刃見血——我不會留情,你也別手軟?!?/br> 明慈沒出聲,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雷電。 大戰開始。 阿嫣抱著大開殺戒,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決心上的戰場,然而事與愿違,將近全部的時間都和明慈纏斗在一起,在濟宗門下待過的弟子都知道,大師兄最是難對付,因為他特別抗打……就算沒有金身護體,他還是抗打。 尤其在他招招重在防守,幾乎不進攻的情況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阿嫣以前師門武試就最討厭遇上他,現在更討厭,周圍打的如火如荼,而這邊打了一個時辰,毫無進展,她心煩了,罵他:“禿驢,你是烏龜嗎?整天不是護頭就是護尾,你那么畏畏縮縮的,怎么不護襠呢!我要動真格的了,你的金身已經沒了,不想死的話,趁早拿出真本事!” 明慈看著她,無奈地嘆氣:“你……不用告訴我的?!彼痔痤^,看了眼烏云密集的方向,神色有點古怪,仿佛在等待什么,目光轉了回來,望著阿嫣,淡淡道:“好,這次只攻不守,一招定勝負?!?/br> 阿嫣見他語氣認真,雙手結印,一看就是殺招,便不敢懈怠,運轉起煉容心法第六重,冰冷的雨打在臉上,緩解了灼熱的痛。 電閃雷鳴,風起云涌。 明慈周身金光大盛。 阿嫣眼底涌起猩紅的妖光,自眼底擴散開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光暈中。 忽然,雙方同時發難,赤紅的光和金光沖撞在一起,互不相讓,半空中一聲炸裂巨響,地動山搖。 仙冥界和天狐族的將士都停下手,怔怔地看向半空。 在那里,巨震后的塵埃和煙霧蒙住視線,只能看見紅光依然耀眼,金光卻已經淡去。 仙冥界眾將的心寒了一半。 塵煙深處,阿嫣死死瞪著對面的銀甲將軍……穿的人模人樣,可他在她眼里,一直是個帶發修行的假和尚,長了頭發的假正經禿驢。 此時,他容色慘白,唇角慢慢沁出血絲,順著下頜一滴滴落下,胸口已被鮮血染紅,一柄長劍貫穿胸背。 可他的神情卻很平靜,喃喃念了一句:“……阿彌陀佛?!?/br> 阿嫣的手在發抖,腦中混亂一片,不敢拔劍,只是瞪著他,半晌說不出話,回過神后,便是大驚大怒:“去你的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親口說的只攻不守……你這么生生挨一劍,圖什么?!你以為我會跟你一樣手下留情?我是妖!你他娘的忘了嗎?第一次見面,你就說我放浪形骸……我一直是妖怪,戰場上刀劍無情,你都打了這么久的仗了,現在犯什么慈悲為懷的毛???!” 明慈低頭,輕嘆了聲,見她的手顫抖不止,便自己抬起手,將那把閃著寒光的利劍,從胸口一點點抽了出去。 血濺三尺。 劍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處。 半空中垂直落下,連一聲響都聽不見。 他一步一步,蹣跚地走過去,看著她,忽然笑了笑,嗓音沙?。骸皫熋?,東海之后,這是第一次……你對我說這么多話?!?/br> 阿嫣往后退了一步。 面對海中惡龍,面對西荒妖王,她都沒退過半步,此時此刻,面對唇染血色,銀色戰甲大半浸透鮮血的師兄,她卻想退后了。 明慈神情柔和,伸出手,緩緩地、吃力地解下她束發的紅繩,青絲垂落,他輕輕弄亂了她的長發,用幾縷遮住她遍布猙獰血痕的臉頰。 終于,他又笑了一下,柔聲道:“……看不見了?!?/br> 他記得清楚,當年從東?;厝?,她裝了足有數月的披發女鬼,只是為了不讓人看見毀掉的容貌。 阿嫣又退了一步。 明慈捂住傷口,眉宇輕擰,低聲道:“我父皇正在病中,弟弟年紀尚小,我去后,仙冥界會暫時退兵,百年內,不會再動干戈,可你的邪功,不能再練下去,切記——” 阿嫣搖頭,聲音發顫:“你……去后?你去哪里?不會……他們說了,你是西天這一輩的佼佼者,造詣極高,一劍而已,又沒直接捅你心臟,回去養幾個月就好了,你怎么說話的——” 明慈微微一笑,再次抬頭望天,突然皺了皺眉,道:“師妹,走罷?!?/br> 阿嫣動也不動。 天空中雷聲漸響。 明慈神色驟變,倏地揮動金色的降魔杖,逼開她,厲聲道:“走!” 大雨沖散了半空中的煙塵。 于是,兩邊的人都看見,太子煜銀甲染血,純白的披風獵獵作響,黑發在風中揚起,他用降魔杖逼開那位狐族女將,后者剛剛退到幾米遠,當空一道雷電劈下,正中太子煜,瞬間撕裂神、仙、人三界的壁壘,將他打落凡塵。 所有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