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就那么兩句話,重復了十幾遍,恭喜個沒完。 老古董有點害怕,小聲囁嚅:“該不會……是那位魔界太子?” 阿嫣沒多大反應,意興闌珊:“就是他?!?/br> 老古董噤聲,話都不敢說了。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石室的門開了。 老古董麻溜地跳了起來,縮進阿嫣懷里,等了片刻,不見有什么動靜,便悄悄露出兩只比豆子還小的瞇瞇眼。 然后,它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說是魔界太子,那人的外貌,卻更像神界中人,衣袍是一塵不染的雪白,容顏清俊秀美,周身依稀還帶著……仙氣。 “看來……”那人緩緩開口,說了兩個字,微微一笑:“你也離出關不遠了?!?/br> 阿嫣沒有回頭,從銅鏡里看他:“這都要多謝長離太子收容,還替我尋回寶鏡,只可惜我現在一無所有,連容貌都沒恢復,不然……”纖眉一挑,眼尾一勾,狐貍尾巴幾乎就要露出來:“……我陪你睡幾晚,也無不可?!?/br> 長離太子只是淡笑,并不答話。 沉默片刻,他再次開口,語氣更淡:“此次離宮,孤聽說了一件趣事——據聞,昔日西天濟宗老僧座下,曾有明慈、明貞兩位弟子,一男一女,皆聰慧過人,悟性極高,乃當時最有潛力脫胎換骨,渡劫成佛之人?!?/br> 阿嫣唇邊依舊掛著笑,眉目不動。 “這兩人當年出盡風頭……”長離太子停下,微微低下身,看著鏡中面目不清,容顏可怖的女子:“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名震四海,就連眾神之巔的上神都有所耳聞,何等風光……明貞小師父,你說是不是?” 老古董的小身子抖了抖,差點掉下去。 它聽錯了嗎?什么……小師父?! 阿嫣低哼了聲,拖長了調子,懶懶道:“我是一只風流成性的狐貍精,老和尚給我起名字,偏帶個貞節牌坊,我可討厭的很,什么明貞?這法號我不認?!?/br> 長離太子輕笑,柔聲道:“可這故事的結局,當真可憐可嘆。后來,你重傷仙冥界太子,也就是與你一道修行百年的明慈師兄,又和養育你收留你的天狐一族反目成仇,若非孤念在故人面上,救你一命,你早已灰飛煙滅,神魂皆散?!?/br> 阿嫣掃了他一眼:“你既然想說,不如說個盡興?!?/br> 長離太子微瞇起眼,淡聲道:“三界不容,神佛共誅——小狐貍,這就是你為神界、為西天賣命的下場。如今,你也該看清了,不如同孤一道,靜候良機,攻上天庭,血洗眾神之巔!” 古董鏡子嗡嗡作響。 老古董已經嚇得沒辦法控制自己了。 阿嫣卻很冷靜:“說完了?說完就出去,別打擾我修復容貌?!?/br> 長離太子溫聲道:“你慢慢考慮……”他又笑了一聲,眉眼染上自嘲:“這些年來,孤所有的,只剩無窮無盡的時間?!?/br> 等他走了很久,足有兩炷香的時間,老古董才從驚嚇中回神。 它爬起來,小心地打量宿主的臉色:“這……這位太子很有理想?!?/br> 阿嫣冷哼一聲:“什么理想?你以為他想攻上眾神之巔,是為了造福魔界子民,尋求六界平等?那瘋子整天白日作夢,想血洗天庭搶人家老婆呢,神經病,瘋一兩百年是本事,瘋個幾萬年……只怕四海的水都填不滿他的腦子?!?/br> 老古董一臉癡呆。 好像……聽到了了不起的八卦。 阿嫣看夠了自己的臉,不耐煩的催它:“你理他干什么?快點,開啟下個世界,我快沒耐心等下去了?!?/br> 第42章 民國麗人(一二) 傍晚時分,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 張嫣端著一碗冰糖雪梨湯, 剛燉好的, 還冒著熱氣。 她盯著手里的青花瓷碗, 又看了看桌上的報紙, 呆了很久,才怯怯地抬眸,飛快地看了眼丈夫:“……子明,再不喝湯要涼了,這兩天夜里常聽你咳嗽,我怕你生病,特意給你燉的, 你看——” “你總是這樣!” 男人煩躁的打斷, 皺緊濃黑的眉宇, 兩手放在腰上,悶頭來回走了幾個圈子,顯得極其不耐煩。 終于,他站定, 拿起桌上的那份報紙, 嘩啦啦抖開。 那嘈雜的聲音,聽在張嫣耳里,就像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晃。 她瞥了眼報紙上最醒目的加粗黑字,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手一抖,熱湯濺在白嫩的手背上, 很疼。 唐子明最瞧不上這畏畏縮縮的小媳婦模樣,英俊的眉眼染上濃墨重彩的厭煩,沒好氣的發問:“我叫你讀書學認字,你聽了嗎?” 張嫣忙點頭,討好的說:“我學了,子明,你的文章我全讀過,我……我還會背你寫的短詩,你寫的真好,我背給你聽啊——” 唐子明不屑地嗤笑。 這呆頭呆腦的無知婦人,為了取悅他,竟還假裝能鑒賞他的作品,當真可笑至極! 他才不想聽匯集了自己心血的字句,從那張缺乏靈魂、封建腐朽的嘴里說出來,那是對文字的侮辱。 “既然認字,你應該看到了?!?/br> 唐子明指的是報上刊登的離婚啟事。 張嫣這下真怕了,手抖的厲害,瓷碗從手里脫落,猝不及防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她張了張嘴,話沒出口,眼淚先掉了下來:“子明,你別嚇我……什么、什么離婚???我不想跟你離婚,子明……沒了你我怎么活?我做錯了,你告訴我,我改、我學,好不好?我學認字,我……給我點時間,我也可以像喬小姐那樣,陪你吟詩作對,陪你去你那些朋友們的聚會,我——” 唐子明的眉心擰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忍無可忍怒喝道:“夠了!” 張嫣嚇得一哆嗦,小臉發白。 唐子明把報紙拍在桌子上:“你怎配和秋露相提并論?簡直恬不知恥!秋露是我的soul mate,我的靈魂伴侶,茫茫天地間,唯一能和我靈魂共鳴的人!至于你——張嫣,你能說出來我的文章為什么優秀嗎?” 張嫣低下頭,又急又怕,手指絞在一起,恨不得搓下一層皮。 幾次動了動嘴唇……胸口悶得慌,喉嚨像堵著石頭,根本發不出聲音。 他說的對。 她不可能是喬秋露。 喬小姐是美名遠揚的大才女,出口成章,古今中外的典故信手拈來,留洋時候認識了同在海外的唐子明,兩人一見如故,很快墜入愛河。 只可惜,喬小姐是個有婚約在身的,未婚夫是赫赫有名的沈景年,上海灘翻手為云覆手雨,洋人見了都得禮讓三分的沈二爺。 而唐子明……有她。 張家和唐家是世交,很小的時候,兩方父母便定下兒女的婚事,可隨著兩個孩子年齡漸長,性情和眼界卻是越發不相配。 唐子明師從北平的文學大家,進最好的學府念書,后來又遠赴重洋求學。唐家門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的朋友全是才名出眾的青年。 張嫣養在深閨,差一點就裹了小腳,不認字,從小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 最要緊的是,她連打扮都不會。 未嫁時尚且用些胭脂水粉,嫁了人,整天忙里忙外的cao持家務,壓根沒心思理會一張臉蛋,每天都想多長出一雙手,侍候公婆,照顧只知讀書不食人間煙火的丈夫,還要拉扯年僅六歲的唐家小弟。 唐子明談的是風花雪月,她腦子里裝的全是柴米油鹽。 用唐子明的話來概括,張嫣是個俗氣,見識短淺,土里土氣的女人。 這樣的她,學會認字都勉強,怎可能欣賞的來丈夫的文章? 別說欣賞了……剛才丈夫脫口而出的洋文,什么餿了的梅特,她根本聽不懂。 丈夫對她說話,就像對牛彈琴。 唐子明的朋友,談起他這位太太,都說可惜。 可惜了堪稱驚才絕艷、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才子唐子明,每天只能對著木頭疙瘩一樣的妻子,他的才華無人理解,他的苦悶不得紓解。 直到他遠赴海外,直到他認識喬秋露。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唐子明不僅學到了海外激進前衛的思想,更遇到了他畢生的真愛,他和喬秋露約定,一回國,便雙雙解除婚約,為了愛情,他們必須孤注一擲,決不能回頭。 可唐家兩老不答應。 唐子明一提離婚,父母便胡攪蠻纏,母親更放話,他敢離,就是逼他老母親去死,看他這個不孝子,還怎么在外頭拋頭露面。 他們不理解他的決定。 在他們眼里,張嫣是個無可挑剔的媳婦,他念書,張嫣服侍他,他離家,張嫣也能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把兩個老的和他弟弟唐子睿照顧的舒舒服服,這么好的媳婦,他是傻了才不想要。 唐子明為此氣得食不下咽。 這些人根本不懂他的追求,不懂比生命更重要的愛情和自由……唐家就像一個散發著腐爛氣息的囚籠,死死地困住了他,想要將他也拖進這早該入土為安的封建舊俗,渾渾噩噩度過終生。 他和父母展開了持久的戰爭。 父母不答應,他也不肯妥協,就這么拖了一年又一年。 一直到前年冬天,兩老相繼得病過世,張嫣cao辦完喪事,唐子明不好立刻提離婚,只能又忍耐著等了兩年,總算等到了今天——他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將離婚的消息登報示眾。 喬秋露已經回國,肯定也看到了。 唐子明想到喬秋露,內心猶如一把火在燒,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飛向他深愛的人,因此,面對眼前哭哭啼啼的妻子,他更感到嫌惡。 “子明……” 張嫣揉了揉燙紅了的手,可憐巴巴地拉住他的袖子,抽噎說:“爸媽……在天有靈,不會希望見到你休了我的——” “不是休了你,是離婚?!碧谱用鳉馍闲念^,看著張嫣,便有一種雞同鴨講的煩悶,沉沉壓在胸口:“阿嫣,我告訴你,我想跟你離婚,不僅是為了我,為了秋露,甚至為了你——更是為了這個黑暗的時代!包辦婚姻,無愛的婚姻囚牢,這是應該徹底打破的!總得有人執起火炬,以身作則沖在最前方,為這個時代、為更好的未來點亮希望的光,所以我要成為最早離婚的一批人……你懂嗎?” 張嫣哭花了臉,聲音顫抖:“可我不想離婚,我不能沒有你……” “看,這就是封建陋習!”唐子明長嘆一聲,握住她瘦弱的肩膀:“阿嫣,你是個獨立的靈魂,新時代婦女的人生意義,不該建立在丈夫身上?!?/br> 張嫣只知道搖頭:“我不要,我不要離婚……子明,你休了我,哥哥會嫌我丟臉,公公婆婆走了,我……我真的活不下去……” 唐子明目光深邃,帶著孺子不可教的痛心。 他說:“阿嫣,別哭?!?/br> 張嫣吸了吸鼻子,只當他回心轉意了,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說了這么多,子明,你渴不渴?餓不餓?都怪我,笨手笨腳的摔了碗,我再給你燉冰糖雪梨湯去?!?/br> 唐子明搖了搖頭,沉聲問:“你愛我嗎?” 張嫣用力點頭。 唐子明嘆了一聲,又問:“為什么?” 張嫣想也不想,答道:“你是我的丈夫,我當然愛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