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楊昭坐在窗邊,對面坐著一名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八成是哪位大臣配合陛下的雅興,特意裝扮的。 他身后立著兩名侍衛。 兩人看見阿嫣和珠兒,似乎并不驚訝,但依然皺起了眉。 楊昭不曾轉頭。 珠兒緊張得手心冒汗,磕磕絆絆的小聲道:“娘、娘娘——” 阿嫣笑了笑:“他坐在那地方,對面就是店鋪,早瞧見咱們走進來了?!弊叩脚赃叺淖雷幼?,又道:“你不是想喝茶嗎?坐啊?!?/br> 珠兒哭喪著臉,哪里還有喝茶吃東西的心思。 可阿嫣不在乎,叫來小二,點了幾樣小吃,一壺熱茶,便開始擺弄新買的玉鐲和耳墜。 珠兒心驚膽戰的陪在旁邊,胃口早沒了,只覺得心臟忽上忽下的,生怕陛下身后的侍衛突然過來。 楊昭還是沒有回頭,仿佛對樓下的風景十分感興趣。 阿嫣也不瞧他,一邊吃東西,一邊欣賞自己的新飾品。 一壺茶少了小半。 阿嫣喚來跑堂的結賬。 伙計拿著碎銀走了,楊昭才緩緩站起,向這邊走來。 阿嫣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既不躲閃,也不起身相迎。 楊昭在她對面坐下。 珠兒哪里還敢繼續坐著,趕緊站了起來,僵硬地立在阿嫣身邊。 楊昭眉眼淡淡,問道:“買了些什么?” 阿嫣瞥了眼收起的東西,聲音也沒多少起伏:“一些衣裳和首飾?!?/br> 楊昭笑了笑,搖開雕象牙骨折扇,閑散地扇了兩下:“你倒是有閑心?!?/br> “日子總要過的,總不至于你盼著我死,我就非得凄慘地等著咽氣?!卑㈡桃皇种鹣掳?,涼涼道:“行了,天又不熱,扇什么風?!?/br> 楊昭不聽她的,漫不經心地搖幾下扇子,又道:“聽說,你在將軍府過的不錯?!?/br> 阿嫣淡笑:“可不是么。宋太醫說我活不過兩月,誰想離宮后,心情一好,就這么撐下來了,你記得回去后問問那老庸醫,可是皇宮的風水不好,太晦氣了,才導致我疾病纏身?!?/br> 楊昭搖了搖頭,平靜道:“陳嫣,宮里從沒有人要害你,是你興風作浪,攪得后宮不得安寧?!?/br> 阿嫣抬手掩住唇,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散漫道:“我沒空與你扯舊事?!币痪湔f完,側過頭,直視男人的眼睛,聲音一點點冷了下來:“怎的,你見我日子好過,又想給我添堵?陛下,你都坐擁天下,身為江山之主了,心胸開闊些,何必同我一般計較?!?/br> 她拿起自己的東西,連告辭都不說,直接走了。 珠兒忙跟上。 楊昭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驀地起身,開口道:“韻兒懷上了孩子?!?/br> 珠兒大驚,差點絆倒。 阿嫣卻不曾停步,頭也不回:“關我何事?” 楊昭瞧著她下樓,走到窗邊,兩手扶著窗臺,又看著她上轎子,消失在重重簾幕后。 看得久了,忽然就有些難受。 他偶爾聽見宮人竊竊私語,說是廢妃陳氏回府后,非但沒有如所有人預料那般,盡快的一命嗚呼,反而身子好了起來,近來還時常上街采購玩物。 他本是不信的。 那個女人……他太了解了。 阿嫣對他情根深種,離了他必然活不下去。 今日所見,卻證明他錯了。 多少年了。 想起阿嫣,他首先記起的不是嬌俏甜美的發妻,而是深宮中蒼白尖刻的女人,如漸漸腐爛成灰的殘花,丑陋而令人厭煩。 那女人永遠活在過去,永遠只記得大婚時所謂的承諾,拒絕接受現實。 他是帝王,為了皇家子嗣,必須三宮六院,雨露均沾。 那女人卻不能理解,也因此變得更為瘋狂。 十四年夫妻,落到如今的結局,亦非他所愿。 他的阿嫣,本該是一襲紅衣,驕傲如烈陽的女子,而深宮中那蒼白瘋癲的女人,和他當初所愛的少女,根本無一處相似。 楊昭心底清楚,他愧對那個女人。 然而,伴隨愧疚而來的,卻是沉郁的枷鎖,和更濃烈的反感。 沒有人喜歡總欠著別人。 今日見到的阿嫣,卻帶回他記憶深處的美好。 那個阿嫣單純善良,一顰一笑明艷動人,使人心生歡喜。 那個阿嫣待他情深不悔,生死追隨,不會總念著舊賬,也不會和他針鋒相對。 那是他深愛過的女人。 * 岳凌霄在院子外練劍。 是的,他特地選在練武閣外頭,習武之人視力絕佳,那女人若是回來了,絕對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也可以在對方發現前,先行回房。 長劍凌空劈下。 第一劍,這幾日他心神不寧的,都怪那作死還得拖上他的女人。 第二劍,世間竟有這等恬不知恥,可惡透頂,水性楊花的女人。 第三劍,作死便也罷了,卻在……卻在那等緊要關頭昏了過去,短短半個時辰,他比在戰場上生死一線時,更受煎熬。 …… 汗水順著下頜流了下來,掉在泥土地上。 第十五劍…… 那女人出去了這么久,怎么還不回來? 他越發煩躁。 好在揮出第二十二劍時,視線中出現了阿嫣的身影。 岳凌霄收起劍,立在練武閣門口。 腦海中想著轉身就走,身體卻想著再瞧一眼再走。 待那兩人走的近了,他突然發現……阿嫣的丫頭臉色不對,頭冒虛汗,魂不守舍的,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 阿嫣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看到了他,也只是微微揚了揚眉:“兄長在練劍?” 岳凌霄汗流浹背,后背的衣衫貼住身體,手里又拿著劍,問這種話相當于廢話。于是,他不搭理,開門見山道:“你去哪里了?” 阿嫣說:“上街買衣裳首飾?!?/br> 岳凌霄擰眉:“比平時晚了半個時辰回來?!?/br> 阿嫣奇道:“你怎知道我平時多久回來?你跟蹤我,還是整天躲在樹上偷看呀?” 岳凌霄面色窘迫,低哼了聲,不答。 阿嫣笑了聲,慢聲道:“今日在茶樓碰見陛下了?!?/br> 岳凌霄心口一緊,不自覺地握緊劍柄:“皇上?” 阿嫣反問:“還能有哪個陛下?” 珠兒苦著臉,拽住阿嫣的胳膊:“娘娘,皇上……皇上不會對咱們如何吧?” 阿嫣笑著刮了刮她鼻子,戲謔道:“不會,說不準八抬大轎接你回宮呢?!?/br> 珠兒皺著小臉,急道:“娘娘!” 阿嫣往落雨軒走:“我說了不會,那就是不會,你用不著杞人憂天?!?/br> 珠兒心不在焉地跟著主子走回落雨軒,快進屋了,才感覺不對,回頭一看,岳凌霄也跟著過來了。 阿嫣也在看他:“有事?” 岳凌霄沉默片刻,啟唇道:“……喝茶?!?/br> 阿嫣似笑非笑:“我這兒的茶,你還敢喝?膽子不小?!?/br> 岳凌霄攥緊了手,臉色的變化精彩極了。 阿嫣搖了搖頭,無心捉弄他,對珠兒道:“給岳公子上茶。我只想喝水,不然清酒也成?!?/br> 珠兒領命去了。 屋子里陷入寂靜。 阿嫣從里屋找到了鏡子,又開始對著鏡子,往臉上抹前天買的胭脂,因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壓根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岳凌霄等了又等,實在不耐煩了:“陳嫣?!?/br> 阿嫣沒放下鏡子,只是斜睨他一眼:“你說,我聽著?!?/br> 岳凌霄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悶了半天,憋出幾個字:“那天……為什么?” 阿嫣奇怪地看著他。 珠兒送來茶水和清酒,又識趣地退下。 阿嫣給他倒了杯茶,給自己倒了杯酒,握著酒杯晃了晃,緩聲道:“我不喜歡成天喝茶,更討厭悶坐幾個時辰,只是喝茶?!?/br> 岳凌霄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不喜歡裝成病入膏肓的模樣,引人同情?!?/br> “我討厭說一些傷春悲秋的廢話,什么生啊死的,聽著就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