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文成周卻微笑道:“三郎說得沒錯, 今后都能早些用晚飯了?!?/br> 盧筱微帶憂色地望了他一眼, 在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 文玨畢竟年長些,見父母神色便感覺到了些不對勁, 且爹說的是“今后都能……”,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娘?爹爹為何會說今后都能早用晚飯了?” 盧筱朝她與文瑜微笑道:“你爹爹辭了相,好多多照顧娘親與你們?!?/br> 文玨大吃一驚:“什么?!”文瑜亦驚愕地張大了嘴, 他們再天真, 也知道辭相這是大事, 又怎么會是為了要回家照顧娘親與他們。但他們亦知娘這樣說是為了讓爹爹好受些,也是不愿對他們詳說緣由。 文玨想了想,上前拉著文成周的手:“爹,我今日在學里被先生贊了,說我琴藝有長進。爹,一會兒用過晚飯,我彈一曲給你聽聽好不好?” 文成周笑著點點頭:“好?!?/br> 文瑜見狀也不甘示弱:“爹, 我今日答題也被先生贊了?!?/br> 文玨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幾乎天天都被先生贊的, 都不稀罕了, 有什么好拿來說的?” 文瑜鼓起嘴道:“天天被贊也不是壞事??!我就不能拿來說了嗎?” 文成周笑了起來:“你們兩個被先生贊都是好事,想說就說,爹爹聽了心中高興, 也為你們倆自豪?!?/br> 文玹只覺心酸,卻與盧筱一起輕輕笑著。 忽聽外面一陣吵嚷,盧筱不由一驚,與文成周對視一眼,眸中再次浮起憂色。她最怕圣上的疑心并不因成周辭相就此平息,若是心中疑忌始終不除,要治罪抄家該如何是好? 文玹吃驚之后,卻聽出外面的吵嚷聲中有張大風的大嗓門,轉頭對文成周與盧筱道:“爹,娘,別擔心,是我義父的聲音?!?/br> 盧筱這才松了口氣。文成周疑惑地望著文玹:“你義父這會兒來,是為何事?” 文玹搖搖頭:“我也不知?!闭f了這幾句只聽外頭動靜更大,她急忙快步往外奔去。文成周與盧筱亦匆匆跟在她后面。 繞過影壁,文玹就見門子在門內使勁頂著門,一面大聲道:“快走快走,我家相爺不認得你?!?/br> 張大風則在門外大吼:“你這門子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狐假虎威!你自去通傳就是了!文相公怎會不知我張大風!” 文玹哭笑不得,張大風這一通亂罵,把文成周也一起罵進去了。她回頭看了看文成周:“爹?” 文成周對門子道:“開門吧,讓他進來?!?/br> “是?!遍T子這正使勁頂著門呢,也不敢立即讓開,只怕一松勁,外面的人再順勢猛推的話,他就要被門撞飛了,便對門外叫道:“就開了,就開了,你可千萬別推??!” “你開就是了!”張大風不滿地道。 門子松了勁,把門打開,張大風便大步流星地跨了進來。 文玨文瑜也都跟著出來看熱鬧,文玨一見進門的張大風,不由一聲驚叫,立即捂住了臉,不敢再看。另有好幾個未婚的年輕女使也紛紛漲紅了臉。 文玹看向張大風,見他赤.裸上身,把衣衫系在腰間,露出一身精壯的肌rou與累累疤痕,背上負著一根荊條,這分明是負荊請罪的架勢??!她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原來她離開張家酒店時,張大風若有所思動得就是這個主意!也難怪門子不敢放他進來了! 見張大風赤著上身,盧筱也不好多看,便帶著文玨先入內回避。 張大風瞧見文成周立在眾人前頭,稍許端詳便認出他就是當年被自己搶劫的年輕文士,朝他走近兩步,“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咚咚有聲地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文相公,我當年搶劫你,搶去你女兒,實在是對不起你,你如果心中還有氣,就抽我吧!我張大風定然一聲不吭,讓你抽到解氣為止。你大人有大量,打過了就原諒我吧!” 文成周愕然半晌,忽而輕笑,走過去取下張大風背負的荊條,照準他背部就是狠狠一鞭,他這一抽用盡全力,雖是書生之手,但荊條多刺,只這一下,張大風背上便立時皮開rou綻,出現無數道血印,初起只是淡淡血絲,很快變成殷紅之色,破裂的肌膚下滲出無數細密血珠,順著他后背淋漓而下。 張大風悶哼一聲,全身肌rou緊繃忍痛,咬著牙沉聲道:“文相公,多謝你!”說過這一句后,便等著他抽第二鞭。 誰知文成周抽了一鞭后便將手中荊條丟棄一旁,走到他身前慨然道:“當年你若是害我玹兒,我定然誓死要將你捉拿歸案,不死不棄!鞭尸揚灰都不能解我之恨!但念你盡心盡力將她撫養長大,大風寨招安后又故意遠走,逼她來尋我認親。你都能為她如此著想,我又怎會不顧及她的心情。我只抽你一鞕,這一鞭,是為了十三年我們父女骨rou分離之恨。這一鞭之后,你我之間過往恩怨盡消!” 張大風雖然被他抽得鮮血淋漓,聞言卻猛然抬頭,喜極道:“文相公,你此言當真?” 文成周輕哼一聲:“我已不是丞相,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豈會出爾反爾?” 張大風喜極而泣,朝著他又是重重三個響頭磕過,抬起頭來,甚至不及起身,就轉向文玹含淚大笑道:“阿玹,你爹原諒我了??!” 文玹上前扶他起來,不由淚眼模糊,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朝他笑著不住點頭,淚水卻潸然難止,滂沱滿面。她今生何幸?能擁有這樣雙份的父母親情,不管是養父還是親生父母,都能如此待她! 本來他們雙方雖同在京城,卻形同陌路。張大風向文成周低頭下跪,負荊請罪,是為了她。而文成周失去親女十三年的怨恨,刻骨銘心,卻只抽了張大風一鞭便作了結,也是因為她,不想太過為難張大風讓她難受難堪的緣故。 她擦去眼淚,對張大風道:“義父,你披上衣衫,跟我去上藥包扎?!?/br> 張大風點點頭,跟著文玹往后面走。 文成周感慨萬分地望著他們入內的背影,張大風這人,進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與文玹相認后,以及被延興帝赦免后,都沒有上門來賠罪,卻在他辭相的這一日來了!他又怎會不知為何呢? 這張大風雖曾占山為匪,卻是條鐵骨錚錚,有情有義的漢子??! 文玹帶著張大風進了前堂,阿蓮入內取來了赭紅的扁圓瓷盒。這還是文玹端午受家法時孟裴讓含瑩送來的傷藥,她也沒機會再用,便給張大風用上了。他背上鞭痕長,沒法包扎,上完藥便披上外衣。 張大風動了動肩膀,喜道:“阿玹,你這藥真不錯,涂上之后就不怎么疼了?!?/br> 文玹把傷藥給他,叮囑他回去讓小酒每天給他涂,接著問道:“義父,你留在這里用晚飯吧?” 張大風搖頭:“不用!我這就走了!我就是來向你爹娘請罪的,鞭子也抽了,頭也磕了,我沒心事了!哈哈哈!” 他雖被赦免,有了平民身份,也對文成周夫婦有負罪愧疚之心,卻一直不來向文成周賠罪,不是因他不愿低頭,而是怕被人誤會他看中了文成周的丞相地位,想要背靠大樹好乘涼才來向文成周賠罪低頭。 他這一生做過錯事無數,卻從不曾卑躬屈膝投靠權貴,豈肯被人如此誤解?若誤解之人是阿玹的親生父母,他更不能忍!他等了這么久,才終于等到今日,能有機會向文成周坦言認錯負荊請罪,又得他親口承諾盡釋前嫌,只覺心中輕松無比! 他朗聲笑著,大步邁出前堂,正逢文成周從外面進來,他朝文成周一拱手:“文相公,告辭!” 文成周也不挽留,命來升送他出去。 · 孟裴回到王府,入內詢問父王是否在府中,卻得知他進了宮,心知他是去見皇伯父,多半是為了解釋與文相公會面之事。 他便先回了澹懷堂。薛氏憂心忡忡地坐在里面,孟煬出門時沉著臉,她知道定然不會是小事,一見孟裴便起身,急切地問道:“二郎,你父王剛回來一會兒就又急匆匆出去,只說要進宮,卻沒說是為何。你可知道是為何事?” 孟裴搖搖頭,安慰她道:“我也不知,應該不會有什么大事?!备竿踹M宮面圣結果未知,此時還是不要讓她知曉,以免她白白擔心。 薛氏卻心神不定,隔了會兒又小聲問:“會不會與你大哥有關?” 孟裴輕笑搖頭:“母親不要瞎猜了,趁著日落前還能賞花,不如我陪你去花園走走,今日陽光不錯,風也不大?!?/br> 薛氏見他也不知,又或是不肯告訴自己,也只能作罷。 · 日暮西山,日光傾斜,將高大的宮閣殿宇的影子拉得更長,倘若走在殿宇之間,便會完全沒入深藍色的陰影中。 孟煬走了一段,見前面有兩個小黃門,手中持著長柄行燈,將檐下與庭院中的燈一一點燃。 小黃門見陰影中走出一人,遠遠地只看衣袍與身形便知是端親王,便立即放下手中行燈,跪伏在地,口中高頌王爺萬安。 孟煬大步而行,被明滅閃爍不定的燭火照亮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沒聽到讓他們起來,兩個小黃門只能繼續俯低身子,眼角余光看那雙繡著松鶴祥云圖案的黑色靴子從跟前過去了,又等了一會兒,偷偷瞧了眼人走遠了,才起身繼續點燈。 孟煬徑直出了宣祐門,又從東華門出了宮城,迎面有侍衛牽馬過來。他平日雖有特權能在宮中騎馬,今日這種敏感時候,卻在宮城外就下了馬,步行入宮。 他一路奔馬回到王府,一進門就見孟裴等在前堂里。 孟裴只是上前行禮,什么都沒問。 孟煬望著他,忽而嘴角一彎:“準備提親吧!” 孟裴微微一驚,抬起頭來:“我?和誰?” 第156章 送走了張大風, 文玹回到前堂,不見文成周,一問他回了書房, 便找了過去, 向著文成周深深一拜:“爹?!?/br> 她沒有說為何, 但文成周清楚她是為了今日他能與張大風和解而向他表示感激。他伸手扶起她:“阿玹,你不必再謝我, 我并不是單單為了你而勉強與他和解, 張大風的為人我看在眼里。他也不是一味蠻干的莽漢,當年他會搶劫我, 怕是與古二脫不了干系?!?/br> 文玹詫異:“爹你那日不是說你從不曾見過古二么?” “我確實從未見過?!蔽某芍芑氐阶篮笞? 淡淡道, “孟二郎不是查到殷相在延興四年的二月因丁憂去職么?” 文玹點點頭,他雖然明確表示不會同意她與孟裴的婚事,但盧筱勸說她無果后,他倒也未說類似決不允許她再見孟裴這樣的話,只是問她是否想清楚自己所作所為帶來的后果。 文玹說自己想清楚了。這之后他再未提過這件事。也因此,她每次與孟裴交流過各自的進展后,回來都會告訴他。 文成周接著道:“十三年前, 殷相在應天府去職, 他的祖籍在永興軍路, 他回祖籍時若是走得陸路,會經過余縣。古二就是在那一年三月得到消息‘有為富不仁無惡不作的貪官巨富’路過余縣的不是嗎?” 文玹只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這一生被古二影響得太多, 竟然連幼時被劫都可能與他有關?!所以古二那時很可能收到情報知道殷正祥回鄉會經過余縣,才攛掇張大風去搶劫,卻陰差陽錯搶了文成周? 文成周道:“只不過這還只是我的猜測,并無實證,本來想晚些告訴你,但我如今已不在相位,調查不便,這猜測也可能一直無法求證,只能是猜測罷了?!?/br> 文玹思忖了會兒,將今日她與孟裴對元德產生懷疑,并準備試探他一番的打算告訴了他。 文成周只見過元德一面,就是與端王在桃源莊會面的那一回,他提醒道:“他武功高強,孟二郎若欲加以試探,切記小心他反噬!” 文玹點點頭:“我們會的?!?/br> 文成周不由蹙眉看著她:“你也要參與此事?” 文玹坦然望著他:“爹,這樁案子并不僅僅涉及端王府,甚至還可能涉及另一位賢王,你之所以被逼辭相,不也正是因為這樁案子么?只有先找出內鬼,才能擺脫隱患,并進一步找到證據,只有查清案子前后,才能還爹爹清白,打消圣上對爹爹的懷疑,也才能讓文家真正太平??!” 文成周卻帶著深深憂慮搖頭道:“你說得雖然不錯,但我作為你父親,卻不愿你去冒險,我寧愿一直被疑忌著,也不愿你因此出一點點事??!你要答應我,若無萬無一失的舉措不要輕易與孟二郎試探他,更不要自己親自動手?!?/br> 文玹點點頭:“爹,我答應你,端王府有的是侍衛親兵,我沒有必要親自動手?!?/br> · 第二日清晨,文玹晨練之后送文玨文瑜去學里,一路上叮囑他們,若是在學里有同堂的小郎君小娘子好心詢問關心,不必多說家中事,微笑稱謝便是。 若是有人出言輕慢,則不要輕易受人挑撥,當它耳旁清風,置之不理即可。但若對方得寸進尺,甚至動手欺辱,也不必一味忍讓,該如何就如何! 這些學里的孩子多為官宦子弟,對于父親辭相一事也許會有耳聞,而只要有幾個人知道,很快就會傳開。若是平日因嫉妒或其他原因懷恨在心之人,說不定就要加以捉弄欺負,那也絕不能默默忍讓。 文玨性子爭強好勝,又跟著她晨練了一段時日,身子強健不少,還向她學過幾招防身的手法,她只怕她與其他小娘子爭起來把事情鬧大。 文瑜卻溫和謙善,她擔心他被人欺負了卻不愿與人起爭端而默默忍耐。這就挑她知道的一些常見校園欺凌以及應對方式教給他們,讓他們能有所提防,卻又不至于反應過激。 文玨文瑜聚精會神地聽她說著,用心記著,緊張而惴惴不安。 文玹對他們笑了笑道:“我說這些可不是讓你們害怕的,我相信這世間還是善良的人多,我提醒你們的目的是讓你們學會防范應對。父親辭相雖然不能說是好事,但借此你們也能發現真正的友人是誰。他們不會因為你家中變故就對你冷眼相向,反而會對你伸出溫暖之手,一時的低谷很快就能度過,忠誠的友人卻能相伴你終生?!?/br> “你們還要記著,家里人始終是你們的后盾,有自己不能解決之事不要自己硬抗,在學里立即告訴先生,告訴蘭姑、麗娘、來升,散學后告訴我,告訴爹娘,我們都會幫你們?!?/br> 文玨與文瑜點點頭,臉上神情也從不安變成了堅定振奮。 文玹笑著摸了摸他們的頭,對坐在一旁的蘭姑與麗娘道:“你們這幾日多留心著些,二娘三郎在學里的衣食要比往日更仔細才行?!?/br> 蘭姑與麗娘都神色鄭重,點頭應命。 · 到了女學門口,文玹先下了車,準備送文玨進去,卻見到了單向彥,不由吃了一驚。這里雖然離國子監不遠,但她記得單府過來,不會經過女學門口??? 單向彥走近她們的馬車,手中托著一只紙盒,笑嘻嘻道:“我去裘家糕鋪買早點,買得太多了,路過這里時想起你們要來這里,正好給你們當早點。桂花茯苓糕,你們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