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張玄與小酒自小在這山頭上長大,這附近無一處不熟悉,能玩的地方都被兩人玩遍走遍了,這一處長坡卻是偶然發現的。 那回小酒把崔六的酒偷出來喝,他頭回喝酒,沒幾口下去人就暈了,腳下踉蹌踩空,竟從這處崖坡上摔了下去,卻落在厚厚的野草上,非但沒摔傷,還順著長草一路滑了下去。 萬幸這一長段崖坡都是土坡,沒有尖利石塊,大樹亦少,只有稀少灌木,除此之外就都是茂盛的野草,小酒糊里糊涂就從坡頂滑到坡底,竟然只刮破了點皮。嚇出一身冷汗后酒也醒了,之后再沒敢偷酒喝過。 張玄見他狼狽萬分地回來,追問后得知此處。兩人亦一同來此看過地形,張玄聽他說能一路滑下去,本來有意做個滑車來玩滑草,見坡度太陡,不但陡而且長,作為玩耍之地太過冒險,便還是作罷了。 但眼下寨子周圍與山道上布滿了官兵,就連地勢緩和之處的山坡上也有官兵。面臨絕境的他們,也只能指望這一處了。 張大風腋下與雙腿綁有繩索,把他固定在門板上不會晃動,另外還有幾道繩索捆綁在門板四周,方便提拎。 崔六與小酒抬著張大風來到崖坡邊,牽著繩索將張大風連門板一起往下放,接著小酒迅速攀下崖坡。 門板較寬,即使張大風身材魁梧,身邊仍有空處,小酒坐在張大風右側門板上,崔六拽緊門板上的繩索,回頭望向張玄,就等她也坐上門板,便能順坡滑下去。 山道另一邊的孟裴亦關注山寨中的變動,見李鈐轄調集人手入寨,心知多半是張大風逃走,便要往門口去細問過程,邁了兩步瞧見站在一邊的陳益,想起方才自己趕到時,陳益正要往另一面去,也就順便往陳益要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裴本是無心地望一眼,根本沒有多想,卻出乎意料地見到山道邊有個山匪蹲在崖坡邊,雙手下垂,似乎往下放著什么,在他身邊有個身材單薄的少年,正欲下坡,瞧背影身高,不過十二三歲年紀。 孟裴一挑眉,低喚一聲:“陳益!” 陳益不由一凜,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亦發現了張玄與崔六。 張玄此時正反過身來準備悄悄溜下崖坡,一抬眸,卻正好與孟裴的眼神對上,兩人一照面都不由怔住了。 孟裴心中滑過一句,是他! 張玄則是暗暗叫苦,糟了! 兩人視線一觸即分,既已敗露,張玄也不再輕手輕腳慢慢往下爬了,急轉身一躍下坡,輕盈地落在張大風左側,雙足一沾門板,順勢坐下,雙手抓緊門板上捆扎的繩索。 崔六瞧她坐好了,自己也一躍而下,踏在門板上,雙腳分立,跨在張大風雙腿兩側的空處。門板失去牽拉之力,又被崔六的落下之力推動,便立即順著野草向崖坡下滑去。 也就在張玄躍下崖坡的一瞬,陳益大喝出聲:“抓住他們!”同時沖向崖坡邊沿。 但畢竟隔了段距離,待他沖到崖坡邊時,張玄他們已經滑出數丈之遠。陳益一轉眸,幾步跨到一名官兵身邊,抽出他的腰刀,就朝門板上的四人擲去。 直到他腰刀脫手,那名官兵才反應過來,啊地叫了一聲,徒勞地單手去摸自己腰間空空如也的刀鞘。 張玄一直回頭瞧著,見此情景,驚叫了聲:“小心!” 小酒一把將她拽倒,自己卻俯身壓在她身上。崔六亦跟著俯低身子。 張玄在小酒身下什么都看不見,她耳朵貼著門板,只聽見木板急速滑過草叢的簌簌聲,間或撞擊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第18章 門板在向下滑時并非完全平順地滑行,因坡面起伏,時而高時而低,若是滑過高地,甚至有一瞬會躍起,騰空飛行一段距離后才會落地,隨著下滑速度越來越快,門板的起伏也越大。 張玄被壓在小酒身下,忽覺身子失重,知道是門板又飛起來了,她不由捏緊了手中繩索,緊接著門板重重落地,繼續下滑。 她擔心地問:“小酒?!六叔?!” “我沒事?!?/br> “沒事?!毙【婆c崔六兩人都應聲說沒事。 躲過了…… 張玄心下松了口氣,對于方才小酒不假思索護著她的舉動,心中是十分感動的,再沒有比面對生死的那一刻更能體現人心的了。 但小酒卻仍沉沉地壓在她身上不起來,張玄被他這么抱著感覺有點不自在,便盡力往上抬頭,一邊嗔道:“沒事還不起來?” 小酒一把把她的頭按下去,仍是壓在她身上不動,一面瞧著崖坡上,兇巴巴地斥道:“亂動什么?還沒跑遠呢,指不定還有什么暗器弓箭飛過來呢!” 張玄心窩一暖,眼眶發熱,哽著嗓子乖巧地應了一聲:“嗯?!边@孩子平時看著不著調,關鍵時候卻尤為可靠。她以前總把他當成調皮的小弟看待,可今天忽然讓她意識到,他也是個可靠的兒郎了。 陳益連擲兩把腰刀,但門板滑行時上下顛簸,毫無規律,兩次都擦過去了沒有正中目標。他劈手奪過第三把腰刀,再回頭時,那幾人已滑的遠了,他又沒專門用腰刀練過投擲,以腰刀的重量,此時的距離已經毫無準頭可言。 稍遠處的進義副尉厲聲喝道:“弓箭手準備,射箭!” 等那些訓練松懈得過且過的弓箭手趕過來,準備好開弓射箭時,張玄等人已經滑出幾十丈遠,這一陣箭雨飛過去,瞧著氣勢挺足,卻盡數落空,只釘死草叢里幾只倒霉的地鼠野兔。但哪怕進義副尉知道這一陣箭定會射空,裝也是要裝一下樣子的。 陳益見那幾人逃得遠了,也就準備放棄了,畢竟大風寨整個清剿,絕大多數山匪都降了,根基不在,就這三四人,看身形其中還有兩個少年人,定然掀不起什么大浪來了。 孟裴見陳益垂下雙手,似是準備放棄,便冷聲道:“那少年是張大風之子,門板上之人極有可能就是張大風改裝而成?!?/br> 李鈐轄與古二入內去捕張大風,卻發出如此sao動,多半是發現張大風不知所蹤,而剛才與他照面的少年是張大風之子,兩廂結合不難得出此結論。 陳益一驚,回頭見孟裴冷冷看過來,頓時一個激靈,急忙招來三名孟府侍衛,跟著躍下崖坡,順著山坡往下溜。這幾人都是好手,遠非懶散懈怠的府軍可比,若是他們都抓不到這幾人,那也是天數了。 那副尉姓陸,聽孟裴說那人很可能是張大風,頓時暗暗叫苦,若是真讓張大風從他負責的這一段逃出去,他可真是要倒大霉了。見陳益帶人追下去,陸副尉也趕緊點齊一隊人馬去追。 可這隊人馬一到山坡前卻有點愣神,這坡也太陡了點,他們可卻沒法像陳益那四人一樣順坡直接下去,人家那是有功夫在身的,輪到自己,一個不好只怕賊首沒追到,自己先滾下山殉了職。 陸副尉便趕緊帶著人繞到山坡較緩處追下去。 孟裴負手立在崖坡邊,瞧著山坡上追逐的這幾隊人,遠處的張玄等人已經快和螞蟻般大了,陳益等四人雖然身負輕功,但畢竟靠著兩條腿向下遛,即使比起陸副尉那隊來說已經夠快的了,仍然遠遠沒有門板在草上滑行的速度快,眼見與他們距離越拉越大。 昨日箭塔上只是驚鴻一瞥,離得又遠,看的不是太分明,方才兩人照面卻只隔了一丈多遠,又是正面相對,他將張玄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心中暗奇。 張大風身高馬大,生的方面大耳,濃眉虎目,滿臉的絡腮胡子。想不到張大風那么粗糙的莽漢,也能養得出來那么清秀俊美的兒子,還是自小在這窮山惡水之地,全是山匪粗漢的山寨里養大的。 方才一照面,眼神交匯,他雖然眼神中有驚訝緊張之色,卻并不顯得驚慌失措,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在此種情景下還能保持冷靜也是難得。 這滑下山坡的法子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居然還真給他們逃出了包圍圈…… 孟裴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聯想得太多,張大風之子長什么樣無關大局,但是這樣一來胡修平想要擒住賊首之計落了空,也是竇先生的計策落了空。 不知為何,孟裴心情不差,嘴角勾起不為人所察的些微弧度。 說不定他們還真能逃出去呢…… · 門板在野草上阻力極小,越滑越快。 張玄從小酒身下探出頭,看看距離已經是弓箭暗器都射不著的距離了,便抬起身。小酒也放開了她。 張玄坐在張大風雙腿左側,雙手緊抓門板上固定的繩索,風迎面吹得她額發飛揚,一路上細小灌木藤枝抽打在她手上,生疼,但她滿心激動與緊張,根本感覺不到這些疼痛。 她轉過頭來,見小酒也正朝她看過來,兩人臉上都帶著幾分難以置信——他們真的逃出來了! 小酒長長出了一口氣,恐懼緊張消失的同時,只覺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一般,只抓住繩索的雙手還在勉力抓緊,卻不停發顫。 張玄瞧他臉色蒼白,雙手輕顫,知道他是后怕,但即使是如此害怕,在刀箭飛來的一瞬間,他仍然選擇了護住她……她輕輕說了句:“小酒,多謝你?!?/br> 小酒卻沒有半分高興神色,反而黯然垂首:“別謝我,若不是二叔,你爹不會……不會受此重傷,我們也不會這樣逃出來……你沒怪我,我已經,已經……” 張玄見他滿臉愧色,搖搖頭:“此事全是古二卑鄙,是他一手造成,和你又沒什么關系,你別責怪自己,你什么錯也沒犯?!?/br> 小酒點點頭,還是精神不振。自小到大都敬重愛戴之人,卻原來是如此卑劣,任誰都無法輕易接受。 崔六冷聲提醒道:“別輕松得太早,有人追來了?!?/br> 張玄猛回頭看去,見有數人順著那道滑痕追下來,但崖坡陡峭,那幾人又不熟悉地形,不敢下得太快,靠著雙腿到底比不上門板在草上滑行的速度快,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但門板在草上滑行,會將草木灌枝壓折后留下壓痕。他們只要沿著壓痕追蹤下來,就會找到他們。 滑行盞茶時分后,他們終于到了坡底,這里地勢漸趨平緩,門板滑行的速度也漸漸緩了下來。又滑行一段,前面已不是草坡為主,樹木漸多。 “下來吧?!贝蘖S下門板,用腳抵住前沿,張玄與小酒亦跟著躍下,拉緊繩索讓門板停下。接著三人抬起門板,鉆入樹林。 陳益眼睜睜看著他們鉆進林子,自己這四人還在半山坡上,不由懊悔,方才追下來太急,本該也去找幾塊板子,滑下去的速度定然要快得多。 但已經在半山坡了,此時再無可能回頭,也只能一路追下去了。好在后半段山坡漸漸變緩,他們提氣直奔,沿著滑痕一路向下,追到林邊。 陳益冷冷一笑,畢竟是無知山匪,若是一直在山坡上滑行,他們還真追不上這些山匪,但這些人鉆入林中就是自尋死路了。 張大風一直躺著沒起來,肯定是受了重傷,并非偽裝昏迷。那三人提著門板和一個人的重量,在林中又是障礙重重,根本跑不快。 陳益循著灌木折斷的痕跡尋蹤,果然沒走多遠就發現地上有重物拖拉的痕跡,寬度與門板寬度一致,想來是那兩個少年連奔帶跑抬不動了,剩下的唯一一名成年人只能將門板放在地上拖行,如此一來更是行動不快。 陳益心知這三人不會離的太遠,便示意另三名侍衛向兩邊稍許分開,各人之間相隔數丈,一字蛇陣包抄過去,防止到時候他們四散而逃。 第19章 順著拖曳痕跡追了盞茶時分,痕跡卻突然消失,陳益微一皺眉,抬頭四望,瞧見兩丈外的一棵大樹枝杈上,赫然斜倚著一塊空門板。 陳益咬牙,雙拳攥緊,既惱怒又驚訝,這些泥腿子山匪居然也懂金蟬脫殼?! · 張玄與崔六抬著床單與竹竿扎成的輕便擔架,穿過山麓后有一道隱秘山谷,山谷盡頭有個山洞,這里已是另一個山頭,若無熟悉當地地形之人帶領,是無論如何也找不過來的。他們將張大風抬入隱蔽山洞,尋找平坦干燥之處,將他輕輕放下。 幾經顛簸,張大風已經從昏迷中醒過來,一落地便睜開雙眼。 張玄瞧見,驚喜地喊了聲:“爹!” 崔六亦大喜過望地叫了聲:“大哥!” 但見他雖然睜眼,雙眼卻毫無昨日神采,只是微睜著,顯得奄奄無神,張玄心里一酸,喜悅很快被憂慮沖淡。 張大風朝四周看了看周圍環境,嗓音嘶啞地問:“寨中兄弟如何了?” 崔六將山上情形以及他們是如何逃出來的事簡略說了,說到此事心中憤恨,又惡狠狠罵了古二陳五等人一通。 張大風微微嘆息一聲,又輕聲道:“也只能指望官府能守諾,兄弟們也能有安身立命之處?!?/br> 崔六說話時,張玄則解開直裰衣襟,細細查看張大風的傷處,見有血外滲,恐怕因為顛簸搖晃劇烈,傷口崩裂了。 先前在寨中沒有充裕時間,傷口臨時包扎一下,這會兒暫無危機,她便解開來重新給傷口上藥包扎,擦凈血跡后卻見傷口有膿,附近肌膚高高腫起,顏色發紅,觸之guntang,竟是已經發炎了。 她與崔六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兩人都一言不發地將傷口重新清理上藥,只將憂慮壓在心中。 張大風瞧見兩人神色凝重,知道自己傷勢不輕,他轉眸看著張玄,費力地喘息著道:“玄兒,我有極重要之事告訴你?!?/br> 張玄鄭重地點點頭。崔六見狀,便起身欲避。 張大風叫住了他:“六弟你留下,我亦有事托付你?!?/br> 張玄胸口一陣窒悶,這是交待后事的語氣??! 張大風正欲開口,山洞口照進來的光暗了一下,張玄與崔六都往洞口方向看過去,見是引開追兵的小酒回來了。 小酒一見張大風睜著眼,高興得三步并作兩步竄過來:“大當家醒了!” 他一手捏著衣襟下擺,里面鼓鼓囊囊裝了許多物事,走近后他將下擺打開,送到張玄面前:“瞧,我順道采了些果子。大當家醒了正好,一起吃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