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張玄心中倏地滑過一個念頭——三十八叔逃跑定然有人放他,隨即心頭一緊:“王九叔怎樣了?” “他沒事?!鼻袢说纳ぷ尤允巧凹埌愦值Z。 她略微心安,又問:“是誰放的你?九叔么?” 邱三十八不答,只啞聲問道:“少當家,你就當沒看見我,行不行?”沙啞的喉嚨里冒出的聲音比平時尖銳一些,帶著幾分緊張之意。 張玄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張大風要殺邱三十八立威,她雖對邱三十八有些許同情,卻也僅止于在他死前讓他吃頓飽飯的地步,絕不可能私放了他。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座上百人的寨子要能長久穩定,亦離不開嚴格執行的寨令。 大風寨能在這一處立寨十幾年而不倒,一方面是因為鴨山跨華涼、安元兩縣,山寨就建于兩縣交界之地的深山密林之中,張大風又秉承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絕不在這兩縣境內打劫,因此兩縣縣衙互相扯皮推諉,一直未曾明確到底該由哪邊的縣衙管這事兒。 假若這一回放過邱三十八,難免寨中會有人因此抱有僥幸心理,以各種緣由違犯寨規,侵擾鄉鄰作jian犯科,直到引起民怨民憤,若是迫官府不得不重視,大風寨便難以再享安定。因此張大風才說邱三十八是絕不能輕易放過的。 今夜月如銀燈,清清朗朗,月輝照下來,草木、房屋都在地上投下清楚分明的影子。 張玄心中轉念的同時,眼角余光察覺些許異樣,迅速瞥了一眼,就見邱三十八投射在地面上的那團黑影,形狀在變,可眼前的邱三十八卻分明一動未動。 她驟然明白過來,他雖然看著紋絲不動,反在身后的右手卻在極為緩慢地移動。 是去摸腰間的刀? 此刻只要她揚聲大喊“來人!”邱三十八就絕對逃不掉了,可以她目前十二、三歲的身子,又是手無寸鐵,不管是速度也好,武力也好,絕不是面前這個男人的對手。 眼前是個為復仇毫不留情殺盡仇人全家老小十四口人的男人,也是被逼上絕路的人。 走投無路的困獸是最危險的! 即使她此刻對他說自己不會叫人,邱三十八也未必會冒險放過她,焉知她不會在他跑得稍遠后就立刻大叫,讓人來追捕他呢? 眼前即刻有性命之危的,反倒是自己呢……她手心里變得滑膩膩的,背上亦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三十八叔,謝謝你?!彼⒆齑?,輕輕地開口。 邱三十八心中想過少當家可能會叫人,亦可能答應會放自己離開,他右手在背后緩緩摸上刀把,目光卻盯緊對面少年的口唇,只要瞧見他深深吸氣的動作,在他吸完氣喊出聲之前就會立即動手! 他完全不曾想到少當家會對自己稱謝,聞言大為意外,不解地望向眼前少年清亮透澈的雙眸,背后的右手亦隨之停下動作,但仍攥緊刀把不放:“何出此言?” “昨日清早,在那棵樹上相遇時,你本可以殺我滅口的。你卻放過我了?!睆埿⑽⒁恍?,依然輕聲說著,“若非如此,你做的事不會被我爹發現,也就不會差點被斬?!?/br> 邱三十八聽他提起昨日之事,心中一動,大當家當初收留他于寨中的恩情他始終記著,少當家平時也與他相處甚睦,因此昨日幾度猶豫,終究是無法對少當家下狠手……思及此,他眸中的凌厲之色略淡。 張玄臉上微笑淡去,鄭重地道:“我知道三十八叔你并非殘酷無情之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仇,對仇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如今血仇已報,你應該不會再殺無辜之人了。我今夜本想過來偷偷放了你,沒想到被九叔捷足先登了?!?/br> 邱三十八沉默著盯住她,似乎想看穿她所言真假。 “我還給你帶了水,羊rou和炊餅?!睆埿晕⑴e了舉手中的東西。 邱三十八咽了咽干澀的喉嚨,兩天沒喝過一口水,此時的喉嚨每吞咽一下都像是被粗砂子磨著一樣疼痛,一聽見有水就壓抑不住瘋狂的渴意,一心想要馬上喝它幾大口水,才能紓解這份渴意。 少當家看來是真的有心來放他,不然為何半夜帶著水和食物往這兒走? 他終于放松下來,卻仍滿含警惕地盯著她的動作,只伸左手來接她手中拎著的水瓶與油紙包,右手仍是背在身后。 張玄滿臉放松表情,看似毫無戒備地微笑著,實則注意力一直放在邱三十八的右肩上。她將手伸直了,盡可能遠遠地把水和干糧遞給他。好在對方也對她存有戒心,不愿靠得太近,亦沒有覺得什么異樣。 邱三十八接過水糧后深深望了她一眼,微不可查地點了一點頭,身形一閃,驟然間已經離開她十來尺遠,向著后院方向疾奔而去。 張玄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邱三十八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終于全身一松,忽覺背心上透涼,夜風吹過來,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前面就是綁著邱三十八示眾的場院,若要去叫人去追捕邱三十八,必須先穿過這個院子。她方才雖聽他說九叔沒事,終究有些擔心。 她快步趕到那里,卻空蕩蕩地不見一個人的影蹤,只有孤伶伶一根棗木樁立在場子東頭。 張玄暗嘆口氣,難道真是九叔放的人?若不是,他又去了哪里?但無論如何,九叔都逃不過一個失職之罪。 忽而眼角瞥見院墻的陰影下倒著一人,她環視四周,警惕著走近去看,認出倒地不醒的此人正是頭破血流的王九叔。 她一驚,急忙俯身伸指按在他頸側,摸到有力的脈動,才長舒了口氣,趕去東大院找人來抬王九叔回屋,同時告知邱三十八逃走之事,自己則回小院,叫醒張大風。 很快山寨中點起無數火把,善于搜尋人獸蹤跡的崔六,找到寨子后面林中邱三十八留下的逃跑痕跡,帶了十數人跟蹤搜尋而去。 幾個時辰之后,天已大亮,崔六卻直到這天午時前后才回來,他們追了大半夜后失去了蹤跡,終究是被邱三十八逃了去。 暈倒的王九也醒來了,說自己好好看守著邱三十八,半夜有了尿意,去墻角剛解完手,就被人從后面敲昏。在他倒下的附近地上也確有帶血的石塊,若他所述為實,就說明山寨中另有人襲擊王九后放走了邱三十八。 張大風雖對王九的供述半信半疑,卻也沒有證據證明他是使了苦rou計放走邱三十八之人。 但王九身負看守死罪之人的職責,卻被人偷偷接近身后都不知道,這是重大失責,若是巡夜的個個像他這樣,豈不是有外人闖進寨子里都沒人預警了?雖說他上山跟著張大風的年頭十分久,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了,張大風還是判令其當眾挨上二十下板子,以示懲戒。 柳四在山寨中挨個詢問過去,當夜并無其他形跡可疑的人被看到在山寨中活動,除了張玄之外。 張玄坦言自己是去送水和吃食,卻不料正面撞見邱三十八叔,她打又打不過,只能任其離開。 張大風沉著臉,語氣嚴厲地喝道:“雖然放跑邱三十八的不是你,給他送吃喝卻違犯了我之前的命令!” 張玄不服氣道:“爹,若非我去送吃喝,也不會那么早發現三十八叔逃跑之事,王九叔也不會被盡早救治,說起來我還有功呢!” 張大風一瞪眼:“哼!有功?邱三十八抓回來了?!” 張玄低頭閉嘴,心中暗自嘀咕,抓不到他是崔六叔他們的事,關她何事? 張大風頓了頓,又沉聲道:“罰你閉門思過,禁足七天! ” “是……”張玄低頭答應,滿臉認錯悔意,卻忍不住在內心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爹爹雖然表面嚴厲,卻是個標準女兒控,知道她這幾天活動不便,閉門思過等于在家休養生息。她被責罵兩句根本無所謂,反而因此有了過硬借口不用晨練。 就是不知道下一回要用什么辦法做借口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隨便闖個小禍就是了。 小酒忽然見低頭思過的張玄嘴角流露一絲笑意,疑惑地揉了揉眼,卻又見她滿臉沉痛之色,便想大概是他方才看錯了吧。 這之后又過了兩天,這日傍晚,去縣城打探滅門慘案后續消息的二當家回了寨子,一回來便急匆匆進到張大風屋里。 作者有話要說: 五一勞動節大家放假連休三天,我卻蹲電腦前面吭哧吭哧碼字是多么“熱愛勞動”啊,小妖精們是不是該表示表示了?嗯哼?點個贊吧! 第6章 張玄聽見二當家進了張大風那屋,她卻因閉門思過不能出去,好在兩間屋子只隔了堵墻,她找了個蓋碗,扣在墻上便貼耳上去,聽了起來。 阿關進屋,她剛從院里收進洗凈曬干的衣物,坐在一邊疊著,抬眼好奇地望了望張玄,卻什么都沒問。 張玄凝神仔細地聽,張大風的嗓門大,古二叔的說話聲就輕了不少,只能聽個大概。 那樁滅門慘案在山下引起了轟動,鄉民對此議論紛紛。白日里上報安元縣衙后,當天就有幾名官差來勘驗過。不過因邱三十八留下了血字,表明是仇家復仇,加之大風寨從未在附近鄉鄰做過此類案子,官府將此案當做仇殺案來調查,倒也沒懷疑到大風寨頭上。 張大風聽完古二所述,思忖了會兒,又道:“二弟,辛苦你了。但這回邱三十八鬧得實在太大,我只怕引起狗官對咱們的注意。今晚你歇息歇息,明日再去縣城,多停留幾日,留心事態變化,萬一狗官要對付咱們,也好早做準備?!?/br> 古二叔應了,又說算不上辛苦這是應該的云云,接著告辭而去。 自邱三十八逃走后,張大風增加了山寨前后巡邏的人手,又重申了一遍寨中逐項規矩,眾人進出也管制得更嚴了,若未輪到出寨巡邏的人,進出都需大當家親發的令牌,若無令牌,便一概不許私自外出。 小酒沒了張玄陪他晨練,練功都覺得沒意思起來,又不能再去后山玩,更覺得了無樂趣。 張玄倒還好,這幾日早晨她多了許多時間睡懶覺,只是每日午后兩個時辰要跟秀才讀書背經,這是逃不掉的。 張大風自己是個山匪頭子,卻對讀書這件事十分看重,到了原身六歲那年,他從山下“請來”一個秀才,來教張玄讀書認字寫文章。 秀才雖不情不愿,奈何張大風才不管他情愿不情愿,非逼著他教,他也只能無奈從了。 不過張大風沒讓他白教,既照著私塾先生的待遇給予束脩,每個月還有三天送他回家與家人團聚。秀才屢試不中,本來也斷了繼續考取更高功名的心思,起初還對自己堂堂一個有功名的讀書人,卻不得不來教山匪的兒郎而耿耿于懷,但張玄聰敏機靈,秀才覺得他亦算是個可造之材,慢慢地也就不再有怨意,反而盡心盡力地教他。 等到如今的張玄穿過來,最初的幾天過去后,她除了得到原身本來的記憶,讀書時還會偶然提出自己見解看法。秀才雖覺得他想法古怪特別,倒也有其獨到之處,若非他爹是個山匪頭子,秀才還真想舉薦他去縣學考童生試呢。 閉門思過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關禁閉的懲罰終于結束了。 張玄恢復晨練的第一天,瞧著眼前這片一望無際的蒼濃翠色,呼吸著這山林中微帶水氣的清涼空氣,只覺神清氣爽,心情振奮,她有多少天沒見天日了??! 連這滿山頭的馬拉松跑都變得沒那么辛苦了。 秀才家中出了點事,昨日清早,一名樵夫來傳話,說是他娘親病倒了。大風寨這幾日警備特別森嚴,一見那樵夫,巡邏的人橫眉豎眼地嚴厲訊問,差點沒把那樵夫嚇得尿褲子,本來挺簡單的事都結巴得說不明白。 總算把事情來龍去脈問清楚,張大風便找了兩人送秀才回家,還另給了兩貫錢,讓他用來請大夫抓藥。 今日一早二當家亦回了山,說是縣衙已經發布懸賞令,說抓住滅門案的元兇有一百兩銀子的獎賞,看起來此事不會對大風寨有何影響。 張大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便讓寨中兄弟恢復以往日常的警備巡邏。 張玄這幾日既不用讀書,便答應了小酒,午后去碧潭釣魚,不僅是玩,若是有獲,還能改善伙食。 碧潭潭如其名,其色碧青,猶如翠玉,盈盈幽幽其深不知幾許。 偶有活潑的游魚上游,在平靜如鏡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漣漪,反射出粼粼波光,刺得人不得不瞇起眼。 秋日陽光正好,明媚燦爛,又不會太過燥熱。 潭邊盡是順著山澗滾落下來的圓滾滾巖石,小的不過拳頭大小,大者可比桌椅甚至屋宇。巖石上有大樹斜伸的枝椏,在潭邊投下一片片愜意的涼蔭。 他們找有遮陰的地方,掛餌,甩竿,把魚竿用兩三塊石頭架起,竿子末端有繩套,找塊大石頭壓住,這就不用再管。在碧潭周圍架好了五、六根魚竿后,她便與小酒在潭邊一塊平坦大石上下棋消磨時間。 秀才愛棋,平日住在山上,夜里無事便教張玄下棋,與她對弈亦算消磨時間。秀才教了她一年,從讓她五子變成了讓她先手,直至今年,反要她讓五子兩人才能下得起來,讓秀才不住慨嘆后生可畏。 小酒棋藝更差,張玄讓他九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下著。 秋蟬在林間吱吱地叫著,偶有雀鳥在枝頭啁啾。 有時她想想,這種日子過得還挺悠哉的,所謂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在這山中度日不用cao心凡塵事,盡可自逍遙。 忽而,她眼角余光瞧見有根魚竿在晃動,便道:“有魚上鉤了?!?/br> 小酒敗局已定,無心再下棋,聞言一躍而起,去潭邊收竿。 他這邊收竿時,張玄瞧見另一側的魚竿也晃動起來,便沿著幾塊大石縱躍過去,見魚竿已經下彎,竿頭不住輕點,知道魚已上鉤。 她一腳踩定魚竿,移開壓住繩套的大石塊,提竿收線,先是緩緩地收,感受到那魚往后拉拽的力量時,突然向上揚竿,令原本刺入不深的鉤子刺入魚體,防止收線中途因魚掙扎而脫鉤。 從拉拽的力量看,這條魚體型不小,她便來回遛著它,讓它疲憊后再繼續收線。 那邊廂小酒已經釣上一條,扔在魚簍里,將簍子半浸于潭里,重新架好魚竿后過來瞧她收竿。 張玄一點點將魚拖到潭邊,從那飛濺的水花,已經可以看出這家伙力氣不小。 魚竿彎得猶如滿弓一般,她只怕魚竿折斷,便松了松勁,繼續溜了幾圈,再次提竿收線,將魚拖到潭邊,離水面漸近,等魚半出水面時,它力已竭,此時發力提竿,只聽潑喇喇一聲水花四濺,一條肥白圓滾的大魚已經甩離水面。 張玄心中一樂,卻不料手中魚竿吃不住這魚離水的重量,隨著“咔嚓”一聲脆響,竟然斷了。 那大魚甫一出水便又跌落下去,眼看功敗垂成,張玄急得叫了一聲。卻見小酒一個魚躍,疾撲向那條大魚,半空中抓住后就向張玄扔了過來,自己卻往潭水里直落了下去。 張玄隨手拋了魚竿,伸雙手接魚,魚身滑溜,難以捉緊,她索性順勢一帶,將魚投入身邊的魚簍子里。 她接著轉頭看向潭中,就見小酒落水濺起大片水花,千千萬萬顆細小水珠飛揚在空中,落下時在午后燦爛的陽光中閃閃發光,宛如剔透冰晶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