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夏溪照例到的很早,不過,頗為奇怪的是,同樣一向到的很早的尹千秋幾乎掐點準時出現。 尹千秋穿一件紫灰色的襯衣,更接近灰,打著一條深紅色的領帶,黑色西裝西褲,看著溫文爾雅,是與周家二少不一樣的氣質。與天發一樣,上城法人代表也沒出席,只委派了律師。 “……”夏溪想:尹千秋是特地等到臨近開庭?為了躲開自己、不叫二人尷尬? 兩人沒有什么機會好好講話,書記員便通知所有人員入場。 這場的審判長是個風sao老頭,滿頭白發通通背到后面,帶著一副眼鏡,扎著燦金領帶,渾身上下寫著“風sao”二字,不像法官,倒像明星。 對于訴訟請求,原告國祥房地產公司居然劍走偏鋒,沒有拖出與他們簽訂施工合同的、“明珠小區”部分子項目真正的開發方、出資方上城房地產公司,而是堅持咬住跟他們沒有任何接觸的、早已經把涉案子項目轉包給承包方上城的天發房地產公司! 代理律師聲如洪鐘:“項目如期完成,天發房地產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國祥請求“明珠小區”主項目開發方也就是天發房地產公司立即支付一直在拖欠的4800萬工程費用!” 夏溪強忍住才沒有翻個白眼。 國祥的想法也非常容易理解。上城一直不付4800萬,大約是流動資金出了一點問題,因此,它們仗著手中法律效力更高的“陰合同”,想要叫流動資金明顯更充足的天發支付欠款?。?! 官司非常難打! 要知道,審判長往往會參考原告態度。如果國祥認為應由天發支付,那么,法官判了“要由上城支付”,會顯得十分詭異。 國祥講完訴訟請求,風sao法官轉而詢問:“被告收到訴狀副本了?同意原告提的訴訟請求嗎?” 夏溪的聲音脆生生的:“不同意?!?/br> 尹千秋也道:“不同意?!?/br> “……”夏溪知道,一場瘋狂互相甩鍋即將開始。 她是有點難過。雖然最近沒有聯系,但是夏溪始終感激——是尹律師帶著當時剛剛畢業的她由理論進入實踐,從青澀走向成熟,教她能受益終生的東西,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老師。這個社會,最擅長的事情便是折斷正直者的脊梁、碾碎理想者的翅膀。多虧遇到尹律師,她仍胸懷大志,點燃一身熱血,希望照亮許多企業、許多家庭哪怕一寸前行的路。 如今這個情形……真是辛辣入骨。 法庭調查開始。 面對那份十分要命的“陰合同”,夏溪非常激烈地進行著駁斥:“這并不是三方實際履行了的合同,而是因為沒有登記變更信息,為了拿到開工資質臨時做的“虛假”合同!它存在的意義只是“糊弄”政府部門,不能當作幾方真實關系的參考!” 說著,夏溪拿出轉包時的真實合同:“……這份合同充分證明,子項目的開發方、出資方已由天發變為上城,天發不再相關權利、義務!” 接著,夏溪甩出上城向天發匯報子項目進展情況的部分往來郵件:“這些可以證明,有關項目如何推進的重大決策都由上城敲定,天發沒有行使任何開發方的權利,也沒有履行任何開發方的義務?!?/br> 她又邪魅一笑:“國祥建筑工程公司主張,“天發”拖欠4800萬,那就說明,國祥曾經得到部分款項!請出示這一部分往來單據,來看看之前是由誰來付款!如果,此前天發從未出現,自然沒有理由介入!” 喘一口氣:“還有,請出示結算文件。想要拿到工程款子,當然得有結算文件??墒?,天發從未收到國祥發過來的任何結算文件。這是不是表明,國祥也很清楚支付工程款的一方應是上城?” 又頓了下:“還有,天發并未進行任何監督管理。如果需要付賬,天發怎么會不進行監督管理?這不符合邏輯!我這有個證據,來自涉案子項目的監理公司,可以證明,委托它們進行監理的上城而不是天發!” 一陣唇槍舌劍過后,輪到上城出示證據。 尹千秋還是那樣溫文爾雅,伸出手正了一下頸間領帶。 “……”空氣好像變得粘稠,夏溪呼吸幾乎凝滯。 尹千秋……會如何回擊?!會生生地咬掉自己幾塊血rou? 出乎夏溪意料,尹千秋——一反常態。 他……沒有否認上城應當承擔工程款的支付義務?。?! 尹千秋居然將重點放在別處?。?! 他說:“第一、國祥沒有能在約定期限完成,每拖延一日按工程造價的2%承擔違約責任……第二、結算文件當中大量報價與事實不相符,應由法院委托鑒定機構決定價款數額……第三、部分質量沒能達到約定標準……加在一起,正好4800萬?!?/br> 國祥律師當然不干,立即大聲嚷嚷回去:“沒有能在約定期限完成,那是因為國祥進場之后發現“三通一平”沒有得到完全解決,水電供給不足,不具施工條件!這是上城責任,會議都有紀要……至于報價與事實不相符,國祥在單價、在數量上面均無欺瞞,采購合同、付款記錄可以作證。還有質量沒能達到約定標準,簡直……簡直……一派胡言!國祥可以接受任何官方鑒定!” 尹千秋道:“當時,雖然“三通一平”沒有得到完全解決,但是,國祥應該可以先行處理部分項目……而結算文件上面,第11行、第12行,第21行、第22行,部分材料是從xx公司采購,單價明顯高于市價,請問原因?說到質量……” 夏溪聽著尹千秋列出的質量缺陷123456,呆了。 因為……有點過于吹毛求疵。 就連她都覺得,尹千秋尹律師的辯稱較……無力。 這不應該是尹律師講得出來的抗辯詞。 她了解尹律師,知道對方不接沒把握的案子。 夏溪心中隱隱感覺,現在這個抗辯方向……并不是尹律師一開始的方向。尹律師……在“交換證據”環節之前,恐怕都是想把“投機取巧做假合同”的天發宰上一刀、教訓一下的。 尹律師跟她不一樣。從與兄弟姐妹打官司的事情當中就能看出,尹律師對“真相如何”“應當如何”沒有那么固執,而是有點狡猾,教訓一下他認為該教訓的人。所以,他本來大概是想把4800的欠款甩1/3到2/3給天發的,叫天發追悔莫及、欲哭無淚。 那么,是什么原因叫他在原先有把握的情況下,硬生生地改變策略,很費力地轉而尋找國祥工程上的問題?而且,還是邊邊角角、細細小小的問題? 難道……跟自己有關? 尹千秋,不愿意讓自己輸掉轉到天恒后的首個官司、影響未來發展?不愿意在自己主動離開諾言后來親自上課,告訴她“事實”也可以被推翻,摧毀她一直相信著的東西? 尹律師……現在還……有那種感情嗎。 夏溪腦子很亂,像有無數蟬蟲在鳴。 ………… 一次庭并不能解決這個案件,風sao法官宣布擇期再次庭審。 夏溪步子沉甸甸的,走出法院,看見周介然在微信里面問她:【在干什么?】 夏溪回道:【在想尹千秋尹律師?!?/br> 足足過了半分來鐘,夏溪才又收到消息:【你想尹千秋干什么?!?/br> 【不是不是!之前太忙!】夏溪連忙解釋,【天發、上城、國祥那個案子開庭……我甩鍋給尹律師,但尹律師卻沒有甩鍋給我……我覺得……他要輸……】 周介然回:【他要輸,挺好,別想太多,隨便他輸?!?/br> 夏溪:“…………” 又過了半分來鐘,周介然好像終于消了點氣:【晚上過來我家,我聽你講一講?!?/br> 第66章 內斗(五) 晚上, 夏溪到了周介然家。那位少爺又在工作,各類文件看得飛快。他又穿著件黑襯衣, 也打了條黑領帶, 不過領帶有著一些白色斜紋。 夏溪伸出一個腦袋:“介然?”她很喜歡對方工作中的樣子,與平時不一樣, 總有一股氣勢。 周介然抬眸:“過來?!?/br> “嗯?!毕南洳涞刈哌^去, 站在周介然的真皮椅背后面,伸手在對方的黑發當中左右撥弄, 東瞅瞅西看看。 周介然笑問:“在干什么呢?!?/br> “唔,”夏溪實話實說, “看你每天忙成這樣, 有沒有長幾根白發?!?/br> 周介然又是淺淺哼笑一聲:“沒有?!?/br> “好像還真沒有?!?/br> “在這方面基因不錯, 父親六十才有第一根白頭發,母親現在還是黑得像墨一樣?!甭犞悬c氣人,什么基因都好。 “哦……”夏溪說, “那我猜,你也六十?!?/br> “不知道, ”周介然隨后說道,“你盯著好了,看我什么時候會有第一根白頭發。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 還是別的?!?/br> 夏溪滿面通紅,知道這話背后是一生的承諾,訥訥地“噢”一聲,平日里的伶牙俐齒全不見了。 發現周介然的第一根白頭發, 那個場景會是什么樣子的呢?是清晨醒來觀察仍在熟睡的他,還是平時無意看向忙忙碌碌的他,還是晚上睡前凝望洗漱時候的他,還是…… “好了,”周介然回復了最后一封郵件,伸手輕輕關上電腦的顯示器,“說說庭審?” “嗯?!毕南谥芙槿灰巫优赃叺靥荷线呡p輕坐下,“以前講過。我是天發律師,尹律師是上城律師。這次庭審,國祥知道項目真正的開發方上城資金緊張,死咬天發!我就當然不同意啦……出示多組證據,比如合同、郵件……我以為,尹律定然會把矛頭指向我們,誰知竟然沒有……他并沒有否認該由上城付款,而是提出國祥報價等有問題,不同意向國祥付那4800萬塊……” 周介然沉默片刻:“也許他是覺得,這樣更可能贏?!?/br> 夏溪搖頭,神色黯然:“應該不是……甩鍋更容易啊?!彼谋砬橛行┛彰?,“我在諾言三年,看尹律師打了無數大額官司。他風格與我不同。我會認為,在事實上,天發不再是出資方,自然不該背鍋付款,接案子時也很慎重??梢蓭煏J為,投機取巧、蔑視法律的人,背鍋或者說背一部分鍋也是活該,應該得到教訓,明白“規則”二字該怎么寫。在尹律師看來呢,律師就要保障自己客戶利益,并在合法范圍為委托人著想,至于公平公正,那是法官的事,有人因為投機取巧、粗心大意等等栽掉,都是沒有辦法的了—畢竟一切有法可依,誰讓他們被人捉住小辮子了呢?!睆囊蓭煿室赓徺I高價墓地、告到法院讓兄妹們一齊分擔就能看出,尹律師在善良當中帶點“狡猾”,不像夏溪那樣總是一根兒筋。 “……” “我是覺得,與我有關……特別難受,特別特別難受,他怎么……反正如果是我,我是做不到的,就算為你也是做不到的?!?/br> “我知道?!?/br> “可是,雖然第一次庭審有點不利,是尹律師的話,也許真能通過向國祥開刀,替上城爭取到……與對天發下手一樣多的利益?!?/br> “嗯?!?/br> “也只和這么去想?!睂σ蓭熯€有上城,從天發身上摳錢,還是從國祥身上摳錢,區別不大,只是前者更加容易一點。 夏溪坐在地上,表情有點兒愣:“我總覺得虧欠良多。尹律師這個人呢——”她講了許多許多過去三年發生的事。她記性好,尹律幫助她的點點滴滴,她都記在心里。講著講著,對方情感漸漸變得明晰、濃烈,夏溪怔然。 周介然一直默默地聽,對“情敵”感覺有些變化??粗南@個樣子,周介然問:“如果沒有我出現,你會接受尹律師嗎?” 夏溪回答:“不知道……”她意思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什么好想的。她不打算去幻想另外一種可能,去幻想沒有在的日子。 周介然卻忽然間道:“白天,我與金鶴保險初步談判破裂?!?/br> “嗯?” 周介然的手指敲了幾下桌子,厚重的實木桌發出一陣悶響:“可以肯定,風光株式會社希望掌控公司,周修然是他們所選中的傀儡。最近幾年,房地產行業風險越來越高,vc、投行都開始繞著它走。以后會怎么樣誰也不大清楚,風光……應當是想最后把錢都榨出來,短期之內提高清臣價值,然后三五年內把這攤子甩掉。至于金鶴保險,原本態度應當比較中立,希望能有更多利潤,也可沒有打算換管理層?,F在這個架勢……怕是風光給了金鶴什么東西。云安居是一個引子,目的只是逼我下臺。鯤鵬抗震級別沒有達到要求,原本已經承諾按設計圖改造,卻忽然間反悔,直接搞到停工,還鬧得滿城風雨,讓清臣陷入泥潭。這背后肯定是有風光的影子,為的是把責任全部歸咎于我。不過我也不想知道他們用的伎倆?!痹瓢簿映鍪?、周修然發難的那幾天,清臣股票連續跌停,現在已經開始回升,長遠來看影響不大,就跟過去那些曾經出過類似事件的企業一樣。 夏溪說:“很容易呀。只要答應他們成功奪權之后不打官司也不做改造,按照合同支付工程款和獎勵就好。反正抗震已經達到國家標準,鯤鵬建工公司也不會有風險?!?/br> “也許是吧。我不會給金鶴股份,可能拉攏不了它們,只能再想辦法?!?/br> “嗯?!毕南?,股東會的事情,云安居的事情,都得想辦法,而二者關系恰好盤根錯節。股東會那方面,她也不太清楚周介然究竟有多少底牌在手,也沒有問。而云安居那方面,夏溪估計,要打官司??墒?,法正律師澳大利亞摔斷右腿還沒回來,天恒律師做房地產的律師也不算特多,會是誰來代理呢???可能是她去參與嗎??? “夏溪?!敝芙槿晦D眸,“其實,那個兩周之約我還沒問結果?!贝_立關系,總歸是要一個詢問,一個說yes。雖然那天沒忍住時親了對方,但在這個年代親吻甚至上床都不說明關系:誰知道只是一時意亂情深,還是發自內心情難自禁。 “???” “一開始是家里出事,不方便問,后來又是公司出事,不愿意問。我總想著,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你能理性做出選擇——我說過,我希望仔細考慮,不要將來后悔,我喜歡完完整整的“在一起”。不過現在……我也發現,即使這次解決,以后還是一樣,永遠沒有“安穩”這個說法。所以……你可以再慎重想一想,是否百分之百接受那種生活。如果你認為,還有更好的選擇……” “介然,你在說什么啊……” “我怕有天你會后悔,覺得那年選錯了人?!弊蛉仗焐辖裉斓叵碌钠髽I家太多太多,而律師不同,名利會隨年齡、經驗遞增。 “嘩,”夏溪生氣,“管好你自己吧。我只是想和你一塊兒。我是圖你什么東西,還是圖尹律師什么東西?” “……嗯?!?/br> “對于你在游輪問的那個問題,我答應、答應、答應!做你女朋友,好的!你可不許撤回!” 本來這個“答應”應當伴隨浪漫,她也一直都在心里暗暗期待,覺得會是重要回憶,可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里面,她還是想:果然,“一起”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