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她伸手接過雜志, 發現封面正是眼前的周介然,而且帥到不行,從上到下透著一股精英范兒。雜志是《人物》, 照片旁邊寫著本期專題標題:《周介然:未過而立的新商業領袖》。 周介然說:“亂寫的,博眼球?!?/br> “也沒說錯?!毕南S手翻了一下,發現一共占了十頁,分為“當前項目”“未來計劃”“行業分析”等等板塊。 夏溪看見, 針對“當前項目”這個問題,周介然重點提到了經適房廉租房。 她感覺對方真的非常重視經適房廉租房這個項目。她已經數次聽到對方提起,第一次是在微信,第二次是在微博……這回是第幾次根本數不清了。 于是夏溪抬頭,問:“對了,‘云安居’那個項目,現在怎么樣了?” “設計圖剛剛定稿?!敝芙槿徽f,“中間換了一家設計公司?!?/br> “什么樣的?” “你感興趣?” “嗯?!?/br> 周介然根本就不需要細想,聲音低沉磁性:“好吧。對于‘云安居’項目,清臣打算明年春天動工,后年春天竣工。將會占地20萬平米房,總建筑面積60萬平方米。一共12棟樓,6200戶,正常商品房2000套,限價商品房1500套,經濟適用房1500套,廉租房500套,公租房500套,動遷房200套。限價房的面積都在70平以內,廉租房、公租房都在60平以內。小區里有托兒所、托老院、超市、藥房、診所等等配套設施,離公園近,離醫院也近,周圍還有一條據說后年動工的新地鐵線路。因為住戶收入全都會比較低,而且申請廉租房公租房的基本都是重殘家庭、大病家庭、老齡家庭、承租危房家庭,所以配套設施還有無障礙設施必須跟上,比一般的樓盤開發還要復雜?!?/br> “咦,”夏溪問,“經適房廉租房小區還有正常商品房?” “嗯,不過可能也會稍微便宜一點?!敝芙槿徽f,“這也是與云京政府商量之后做的計劃。低收入者不能聚堆。因為眾多原因,國外低收入者如果聚堆,那個區域往往就會出現經濟衰退甚至各種社會問題,所以,要有技巧地安排,廉租房、公租房比例不能太大?!?/br> “原來如此……這么復雜……”夏溪忽然有些好奇,“那個,冒昧地問一下,清臣干這個事,會有利潤嗎?”雖說她是房產律師,但也不是什么都懂。 “幾乎沒有?!敝芙槿徽f,“作為企業來講,幾乎沒有。政府會給一個固定的管理費,可以覆蓋設計成本、建設人本、管理成本等等東西。但是……因為這些項目而虧損的也并不是沒有,甚至有人巨虧,不過我倒相信自己可以保證公司股東利益。能盈利就好,賺一塊錢也算賺到了錢?!?/br> “咦……這么……” 周介然知道夏溪想說“這么沒有油水那為什么投標”,一哂:“一方面是為建立公司形象——用這種方法進軍新的城市一直非常有效,另一方面是為拉近政府關系。而且,因為地段不錯,要通新的地鐵,那2000套正常住宅還有后續二期工程,肯定可以獲得一些利潤。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自己想做?!?/br> “嗯?!毕南斎恢?,對方想做,而且不是一般想做。 “承建保障房的多是大型國有房地產公司。你要知道,國企通常承擔更多社會責任。不過,私有的也有一點?!?/br> “……”夏溪突地有點動容,“好像……周介然時期的清臣和周國寧時期的清臣很不一樣……?之前清臣重點都是高端小區……”現在,清臣在向中端、低端轉移。 周介然拿出一個筆洗。筆洗通體碧綠,里面雕著一朵小小荷花。他將筆尖放在里面輕輕涮洗,而后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放在一個筆架上面,思緒不知到了哪里:“其實,不論股東還是員工,都有非常多人反對?!?/br> “嗯?” “‘云安居’項目,虧本風險很大,不虧本也沒利潤,吃力不討好?!?/br> “哦……” “他們覺得‘周介然’過于理想化了,對于‘利潤’遠不及我父親貪婪?!?/br> “……是?!薄昂勒庇肋h利潤最大。 “有不少人認為……遲早要出事情?!?/br> “出事情?” “也有一些人說過,這次龍山裝修、尚材板材的事,就是一個開始?!?/br> “為什么?!”提到這事,夏溪可跳腳了。龍山裝修、尚材板材,可是她在打官司?。?! “一般沒有人會因為不確定的問題延期交房,畢竟需要支付一大筆違約金。而且,現在地價動輒四五十億甚至七八十億,‘快速周轉’才是生存法寶。也就是說,快速實現銷售,才能降低風險,過去那種滾動開發方式已經不再適合行業。但是……過于重視質量,尤其還是中端房子質量,會拉長從付出成本到收回成本的周期?!?/br> “……” 夏溪想:原來,這就是近些年房子質量問題頻發的原因嗎?她這兩年來打了無數房子質量維權官司,但她從來沒有從房產商角落考慮深層原因。 “很多股東覺得……我過于苛刻。只是,我是清臣總裁,只有我有權利作出最終決定?!敝芙槿淮瓜马?,似在思考什么事情:“他們認為我太年輕。說不定……真的太年輕?!?/br> 夏溪有點驚訝地注視著對方。 這是周介然第一次坦露心事、訴說壓力——此前對方都是黑超特警、噼里啪啦、酷到不行。 原來,對方也有這種問題。 過去,她不曾知道他的矛盾,不曾理解他的理想,不曾支持他的選擇,現如今……不再是了。 周介然的睫毛很長,好像一雙蝴蝶翅膀。 他在夕陽當中,整個人在發光。 夏溪胸中有種情感橫沖直撞。 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喜歡上了對方。 只是,面前的這個人,她夏溪,是絕對得不到的。 她有兩億競爭對手。 所以,是絕對不可能的。 窗外晚霞顏色絢麗,好像是一幅水彩畫。然而云也格外地多,難免顯得有些雜亂,仿佛作畫之人不小心將畫布都涂滿了。紅色、橙色、金黃滿溢在眼瞳中,綺麗的景象竟讓人感覺熱烈得過分了一些。 “周介然?!毕南?,想碰一下對方胳膊,卻在關鍵時刻又攥緊了手指,“年不年輕,我不知道。但是,我認為……我個人認為,人這輩子很短,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要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才能不枉此生。不要到了最后懊悔,想:我當初為什么沒有那樣做呢?那就晚了,沒機會了,會變成終生之憾?!?/br> “……” “當然,你要對股東還有員工負責??墒?,他們比你聰明?那倒不盡然吧。我想,你可以更相信自己,畢竟一直……那么耀眼。我是覺得,房子是最昂貴、最重要的東西……以后消費者會選擇可信賴的公司。如果清臣想要長久,不能只看眼前利潤。這并不矛盾,相反,你為社會做過事情,社會也會惠澤于你,越黑心越賺錢的時代過去了。唔,當然,我并不認識他們,只認識個你,也許講話會有偏頗。我能想象得出你過去這些年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在工作,所以,從我的角度來講,我希望你……過得開心?!?/br> “……” “至少龍山裝修、尚材板材的事,”夏溪又說:“想要看你熱鬧的人只能失望——我會替你拿到 賠償?!?/br> “……”夏溪眼睛一直水靈靈的,周介然能看見自己。他發現,夏溪眼睛非常漂亮,有自己在其中的時候更是漂亮。 夏溪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腦袋整個麻了,眉骨上邊還有點癢,伸手抓了幾下。 周介然看著看著,低笑一聲:“你眉毛的妝花了?!?/br> “哎?”虧她進門之前還補了個眉毛。 周介然不好上手,看看桌上只有非常薄的宣紙,提起剛剛洗好的筆,說:“別動?!?/br> “……???” 接著夏溪便感覺到,還帶著一點點濕的毛筆筆尖在她眉骨上方輕輕抹了幾下,擦掉花了的妝,讓她無端便想起了古時候為妻子畫眉毛的張敞。當時長安還傳張京兆為眉撫。筆尖軟軟的,一直撩撥到她心里,從眉毛到五臟六腑酥酥麻麻。 夏溪簡直傻了:“周……周介然……干……干什么……” “沒事?!敝芙槿环畔率掷锏墓P,看看天色,“不早了,你該走了?!?/br> “嗯……” 周介然將“情”字夾在攤開的那兩頁中間,合上書遞給夏溪:“想看采訪的話,回去再仔細看,不用著急?!?/br> “我……”夏溪剛想說“我沒想看”,就在周介然的目光當中住嘴了。 那眼神分明是“給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夏溪穿上羊毛大衣,有點不舍地下樓。 一邊走,一邊隨口聊天:“我本來以為你會和你父母住在一起?!?/br> “嗯?” “還想會不會看見你的爸媽?!蹦莻z也是風云人物。一個一手締造清臣帝國,一個是上世紀知名歌手——夏溪的媽特別喜歡周介然的媽。 “想見他們?”周介然說,“以后再見好了,有的是機會?!毕胧裁磿r候見就什么時間見,想怎么見就怎么見。 夏溪:“……???” 第37章 裝修(十六) 龍山裝修尚材板材鑒定結果還沒出來, 夏溪所代理的余震那個案子率先開庭。 余震是蕭雅老板,將房子贈與兒子之后四年忽然發現兒子不是親生, 想取消贈與。正常來講, “贈與”只有一年的撤銷權,但是夏溪認為, 贈與過程存在重大誤解, 打到法院贏面很大。 余震當然更想私下解決問題,可是, 他的兒子余同才只有十六歲,面對“父親”“歸還財物、恩斷義絕、分道揚鑣”幾點要求, 根本不能接受, 很激烈地反抗, 尤其在他得知“父親”還要起訴母親、要回這些年的撫養費用之后,更是情緒崩潰。在余同眼中看來,養恩大于親恩, 這么多年感情不能說沒就沒。最后余震沒有辦法,只好委托夏溪提出訴訟。 因為此案涉及隱私, 夏溪申請了不公開的審理。 庭審過程當中,夏溪沒有遭遇任何困難。 余同沒有律師,自己又是才十六歲, 站在被告席上眼神十分茫然,仿佛一只被拋棄了的流浪狗,漫步于滂沱大雨當中,毛發混合著泥、到處打結, 一頭一臉都是濕漉漉的。 對手是戰五渣。夏溪預想中的“針對撤銷份額展開多輪辯論”的情況沒出現?!逗贤ā返?5條規定,具有撤銷權的當事人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一年之內未行駛撤銷權的,撤銷權消滅。在余震的官司當中,“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就是知悉親子鑒定結果之時,并未超過一年,因此,“可以撤銷”沒有異議,關鍵只是余震有無處置全部房產的權力、前妻是否絲毫沒有房子的份額。夏溪以為余同會拿證據證明生母為了兒子也有出資房產,然而…… 事實上,余同就只會說:“他是我爸爸……”十六歲的少年,不愿面對真相。 而當夏溪表示“在事實上,他不是你爸爸”時,她能清楚看見,余同眼中呈現出痛苦神色。 可這就是事實,再不愿承認又能怎么樣呢? 其實夏溪也不忍心。然而,作為余震代理律師,她也只能“傷害”對方。 夏溪請求法庭鑒定親子關系,余同慌忙搖頭,表示拒絕。他以為這樣便可以否定什么,因此,當他聽到夏溪表示“2011年《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規定,一方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不存在,另一方拒絕親子關系鑒定時,推定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不存在的一方主張成立”時,表情再次現出茫然。 可能因為余同太戰五渣,法官選擇當庭宣判。 余震勝訴。審判長認為,余震贈與房產,是基于“余同是親生子”的認知,要求撤銷贈與的效力應及于整個行為,故判決余同歸還房產。 聽到結果,余同更像一只動物,眼見猛獸露出獠牙,睜著自己驚恐的眼,渴望掙脫卻不可得,只能瞪著對方步步逼近,并且從自己的身上咬下一塊塊的血rou。 夏溪看了一眼余震——貌似冷靜。 不管怎么講,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 跟著余震走出法庭之后,夏溪發現,余同就在外面等著。裹在羽絨服中,看著分外可憐。 “……”余震猶豫幾秒,向對方走去。 余同紅著眼睛,顯出很多很多脆弱,強忍著,不愿在外面哭,幾根手指揪著褲縫,一副手足無措的樣。見“父親”站在面前,終于問出心中所想:“……為什么?” 余震看著余同。 余同又問:“您不是最愛我嗎?您總說,最愛我啊?!庇嗤?,“爸爸”離婚之后,他們父子相依為命。因為害怕耽誤自己讀書、高考,“爸爸”都沒再婚,說要等他成年才會考慮續弦,畢竟一個新的家庭成員會給生活帶去變化。 余震說:“是啊?!?/br> 余同又是紅著眼睛:“那怎么,就不愛了呢。不是說,養恩大于親恩?基因而已,那么重要?母親還要十月懷懷胎,父親對于孩子的深刻的感情,不是全部都是后天形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