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
他如無頭蒼蠅一般,頭一回覺著自己有些無用。 但他向來越挫越勇,不到最后一刻也是從來不放棄的。 又是一日,他出門去衙門上差。 陛下如今叫他在將作監宮外頭的衙門里負責印刷的事兒,但又沒給他個名頭,名不正言不順,他人都比往日里陰郁了不少。 他到了衙門,同僚們正說秋闈的事。 “……都是宮中十一郎君親自督促的,這郎君威風得很,年紀很小,倒令人服氣,據聞蔡雍那個硬脾氣,也聽他差使?!?/br> “蔡雍本就是魏郡王府的姻親,自然聽他的話。再說了,王府郎君,咱們誰比得上?” 另一人“哈哈”笑:“可不是,咱們苦讀十幾年,從七八品慢慢往上爬。人家郎君,想做詞臣便做,想管禮部的事兒就管,自是比不上的?!?/br> “下輩子投個好胎罷!” 幾人紛紛笑出聲,說笑一番,又各干各事去。這樣的閑聊是常有的,但他們又有哪個是真的嫉妒趙世碂的?幾乎沒有。與其嫉妒、羨慕這些,不如多讀幾卷書。況且他們普通百姓,即便苦讀之后為官多年,又如何能跟這樣的人比? 地上的螞蟻可會羨慕天上飛鳥? 不會??! 螞蟻無論如何都碰不著天上的鳥,天上的鳥呢,更是看都看不著地上的小螞蟻。 這個道理,人人明白。 易漁卻不明白。 他有甚過大部分人的財富,所差的只有身份而已。因為這層身份,人家十六歲能去禮部指使尚書給干活。他即便已二十六歲,卻還是只能名不正言不順地在這兒混沌度日。 趙世碂正在禮院查看登記學生姓名籍貫用的木牌,身邊作陪的有禮部尚書蔡雍,還有吏部尚書等人。 吏部尚書笑呵呵道:“陛下常說官員求精不求多,恰好明年將有一批地方知縣進京述職,正愁沒人填補呢,就指望著這回科考呢!” 大宋從前的官員過多,趙琮親政后精簡了許多,前兩回科考時,錄用的人數更是立國以來最少的兩回。直到今年,精簡得差不多,錄用人數才往上調。 說到知縣,趙世碂便想到寶應縣知縣易漁。 其實若不是易漁成日里躥,他們誰也不記得此人。以易漁的心智與財富,沒有這些過于激進的心思,怕是遲早也要登上高位的。 只可惜,有些人就是不愿等。 忙到夕陽西下,趙世碂從禮院出來,與幾位大人拱手告別之后,他轉身要上馬。 來接他的路遠趕緊道:“郎君,陛下說起風了,外頭涼,叫您坐馬車呢?!?/br> 幾位大人聽到,紛紛笑著打趣道:“陛下果然最疼十一郎君!” 趙世碂已與他們熟識,知道他們并無惡意,他畢竟才十六歲。在他們眼中,還是個年輕后生,只不過這個后生身份尊貴些罷了。尋??此?,也跟看孩子似的。 他跟著笑了笑,聽話地上了馬車。 路遠也跟各位大人行了個禮,翻身上馬車,將車趕走。 幾位大人又贊了幾聲,才各自作別回家。 也不知到底是為了自己的前途 “偶遇”吏部尚書,還是為了見一見趙世碂而來的易漁,站在禮院對面的鋪子門口,望著這一幕,心中又羨又妒。 趙世碂卻忽然挑開簾子,與他對視。 易漁來不及收回視線,羨與妒的眼神落在對方眼中,易漁有些慌亂。趙世碂卻視若無物般地放下簾子,這讓易漁更難堪。 他雙手緊握。 趙世碂靠在馬車的榻上,閉眼聽著車轱轆聲。 這些天太忙,趙琮的心情又十分好,連帶著他一時都忘了此人。 不過無礙,易漁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第181章 心中忽然就生出一計來。 秋日的東京城就這般, 迎來了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 因多出許多考生, 城中的人,甚至比過年時還要多。秋闈完, 便是陛下的生辰, 兩件大喜事串在一塊兒, 就連城中挽著籃子賣干桂花的小娘子們穿得都比尋常要喜慶許多。 開封這樣熱鬧,西夏的都城興慶府內卻又是有些冷清。 原因無他, 他們陛下再度病倒在床。 李涼承從李明純的寢宮出來, 滿臉哀色,往宮外走時, 遇上進來的大皇子。李涼承立即行禮:“大哥?!?/br> “三弟, 看過父皇了?”大皇子伸手扶起他, 見他一臉哀色,不免也嘆了口氣,“父皇這幾日總也吃不好,我這心中真是十分的擔憂?!贝蠡首記]甚腦子, 不知李涼承本性, 李涼承向來會奉承他。他之前圈禁各個兄弟的時候, 也就李涼承聽話,不跟其他兄弟似的,拿著刀就要與他打架。 李涼承點頭,低落道:“父皇都叫不出我的名字來?!彼ь^,依賴地看向大皇子,“大哥, 父皇會忘記我們嗎?”說罷,他的眼圈便通紅起來。 大皇子生得壯碩,聞言,見此狀,眼睛也不由紅起來,他伸手攬住李涼承,用力捏了捏,認真道:“父皇興許不能開口說話,但萬萬是不會忘記我們兄弟的!” 李涼承跟著點頭,兄弟倆說了好一番話,李涼承才告辭離去。 大皇子又道:“三弟放心,日后大哥也會好好看顧你,你與其他兄弟不同?!?/br> 李涼承感動道:“娘娘從前就看顧我母妃,大哥也這般待我,我實在,實在是……”他說著,眼圈再度紅起來。 大皇子深呼吸,用力一抱他,才轉身進去。 李涼承慢吞吞,哀傷地走出皇宮,人人瞧見他這副模樣,心中都道一句:除了大皇子,那么多個皇子,也就三皇子是真心擔憂陛下身子的。 無人知曉,他一上馬車便冷下面色。 到得自己家中,從開封歸來的親信來見他,他冷聲問:“趙世碂如何說?” “趙世碂說大宋皇帝并無異樣?!?/br> “你覺得他的話有幾分真?” “屬下覺得有八成,再者,他并無欺騙您的緣由?您盼著陛下過世,他不盼?他還說,定要繼續在大宋皇帝跟前為您美言的。再者,臨歸來時,他還派人又給屬下送了金子?!?/br> 李涼承點頭,承了趙世碂的情,卻又冷笑:“大哥日益猖狂,父皇卻日益衰敗,只怕父皇連遺旨都來不及下,討好父皇似乎已無意義?!?/br> “您的意思是?” “人人蠢蠢欲動,我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若到了緊要關頭,我怕是也要用非凡手段?!?/br> 親信臉色一凜,保證道:“屬下都聽您的!” “好好準備著吧?!?/br> 興慶府內暗流涌動的同時,東京城中的秋闈已正式開始,趙世碂并非考官,但他一直參與其中??荚嚨哪菐兹?,他與考官一般,每日都要去禮院??瓶计陂g很忙碌,考前要確認人數,考中得嚴防作弊,若是有人捱不住暈倒,還得立即將之醫治,不能鬧出人命來,這差事可一點兒也不輕松。 趙世碂連回宮的時間也無,索性住在宮外的家里,卻也是早出晚歸,有幾日甚至歇在禮院未歸。 趙琮雖說心疼他,倒也沒有特殊對待。行事就該這般認真才成,但他不時派人去宮外瞧趙世碂。 而科舉并非大宋獨創,是早就有的,但更早的時候不過走形式而已。直到前朝,大力削弱士族時,科舉才真正站起來。前朝至今,三年一回,科舉經過數次的發展,逐漸完善。 科舉完善的同時,學子們也在適應。 但科舉再完善,看管再嚴厲,卻還是擋不住有人作弊。 進考場時,學生們身上帶的筆墨等都已經過嚴厲檢查,但總有那聰明的漏網之魚。這不,今兒又有一個學生作弊被逮了,他將字條藏在了毛筆管中。要說這也不是什么新奇作弊法子,進考場時,自有人檢查各人的筆,但他聰明的地方在于,在筆管與筆尖之間圈了個玉質的小圈兒。 檢查時,侍衛來回拽了許久,未見松動,以為這是富貴人家新時興的,便放他進去。 其實他那個玉環是可以卸下來的,只不過要用巧勁,小字條也就藏在玉環內。他逃過考場門口的檢查,卻終究沒逃過考場內的巡管,事發之后,便被拽了出去。 侍衛們抓了他,總要問話,這學生作弊被抓,受了刺激,問到為何這般作弊,可有人教時?他傻里傻氣地說道,前些日子陛下受刺,他得那位刺客影響,才想起在筆上做文章。 這還得了? 這種話能說? 考官們當下便決定要嚴懲此人,并欲立即進宮告訴陛下。 當時正值深夜,趙世碂并未在場,在家中歇息,但有人往他府上報消息。趙世碂聽聞此事,趕緊起身,用涼水洗了臉,清醒過后便趕往考場。 眾人正商量著往宮中上報,趙世碂到了之后,不許他們上報。 那回受刺一事,他身上的傷令趙琮擔憂了許久。很多時候,趙琮夢中都會不知不覺去摸他的后背,觸摸時眉頭皆是緊皺。 這種事兒又何必多說,反叫趙琮又想到當時的境況。趙世碂可聽染陶說了,陛下嚇得魂都沒了似的,趙世碂立即說道:“待考試結束,作弊的人一同往上報。這些胡話,別往陛下跟前說?!?/br> “是?!彼l話,其他人也不敢應,當下把作弊的學生拉下去關了起來。 考試考了六天,共抓到四名作弊的學子,一同關在開封府的衙門內。 禮官去向陛下稟報時,也的確未把那位用毛筆作弊的學生的話告知陛下,趙琮便按常規處罰了這些學生。 事后,便按常規,書吏謄抄各人的考卷,再由專門考官去評卷。 趙世碂并不參與評卷,但也要繼續在禮院盯著。趙琮知道他連續忙碌多日,已許久不曾好好歇息。他忍耐多日,本不想做得太明顯,到底心疼,派人去給他送補湯,帶去許多,考官們見者有份。 大多數人都是樂呵呵地,拿了湯一同喝。 卻也總有人心中不平,他們累死累活沒少干活,到最后怕是陛下也只記得那位十一郎君吧。 禮官們評卷忙碌,心中生出各樣心思的時候,易漁正坐在馬車中,猶豫著,不知是否要下去。 這是早就打算好的,與其坐著等,不如站起來多活動。 馬車此時正停在公主府一側的小巷內,他等到今日實在是再沒等下去的耐心,他也早就想好去公主府的說辭,卻還是猶豫了。 他不知是否該正面與趙世碂對抗。 但若是失了這個機會,他怕是真要成駙馬。 只是公主—— 易漁除了因皇權與心中欽佩而怵陛下外,其實從不真正害怕旁人。直到趙宗寧上回在街上將他帶回公主府,當時的無力感,他一輩子都沒法忘記。他明明是男子,卻毫無能力去反抗一位女娘,明明那樣厭倦,卻只能跟著公主回公主府。 寶寧公主行事向來無規律可言,這樣的人才是真正令人忌憚。 易漁思慮良久,到底嘆氣,朝車夫道:“回吧?!?/br> 他覺著自己還是得慎重。 車夫也不多問,將車趕離公主府。 他們的車繞過巷子,拐彎往城北駛去,迎面走來主仆二人。 只是易漁在車內,并無見到,車夫也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