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一聽“陛下”二字,幾位官員顫顫巍巍地就要跪,趙世碂卻已往前行去。蕭棠正要走,被知縣死死拉住馬,作揖哀求道:“這位大人,不知大人是京中哪位相公?” 蕭棠長得倒是和睦的,人也和睦,只笑:“相公不敢當,我乃御史臺侍御史蕭棠?!?/br> 知縣的腿立刻一軟,即刻跪到地上。這可是專門彈劾官員的侍御史??!又是當年擁護陛下親政的蕭棠!天下人人盡知他是陛下的心腹!這可如何是好,忽然就來他們鹽城縣,先前一點兒通知都沒有,他抖抖索索地拱手:“蕭大人!下官有眼不識泰山?。?!” “知縣大人請起,陛下的旨意要緊,快隨我一同回縣衙才是?!?/br> 知縣連連點頭,卻又想蕭大人這么有面子的人,卻還要落后半步于方才那位大人,不知那位大人又是何方神圣??! 要死也得死個痛快,他繼續哆嗦:“蕭大人,方才那位大人——” 蕭棠知道他們心中怕,倒也不拖延,繼續笑道:“那位是咱們陛下的侄兒,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br> 知縣跟縣丞等人全部跪在地上不敢動了。 蕭棠拉了拉韁繩,聲音倒是溫和:“諸位快些吧,天已將黑?!彼f罷,往前去追趙世碂。 知縣大人滿頭是汗地爬起來,帶上人往回走。 半道上再接了李志成,一行人終于回到鹽城縣衙。 原先李志成還敢跟趙世碂搭話,見他去了一趟鹽城監,回來面色就是冷的,也不說了,只敢問蕭棠幾句。得知場官竟然賄賂他們,他也有些眼花。鹽城監到底是他們楚州名下的!堂而皇之的竟敢賄賂京中官員! 這官員,向來是一級壓一級,他將知縣與縣丞叫進去狠狠訓了一頓。 但他們有共同利益,訓過后,李志成也曉之以情:“這回陛下以咱們鹽城監為試驗地,那就是咱們的好運道來了!你定要好好應對!那位小郎君,別看他年紀小,那可是陛下最疼寵的侄兒!將他哄舒坦了,你我都好!” 知縣連連應下,心里卻也苦,該怎么哄???倒是頭一回見到送銀子還被罵被打的! 李志成做事中規中矩,倒也有個好處,因膽子小,從不敢收人禮。況且每歲上頭撥銀子下來,是直接由轉運使與茶鹽司接手,頂多跟他知會一聲,便發到鹽場上去,余下的均由知縣負責。 李志成當真一分錢也沒貪過,他不知道,知縣、縣丞等人卻搜刮了不少,他們怕??!怕得很??!侍御史大人都親自來了,萬一發現,往上一報,他們徹底完蛋! 挨過訓,知縣出來就立即再派人往揚州去報信,指望揚州的大人來保他們。 李志成自己也有想法,他只想著撈功勞,想著進京見一回陛下,自然要討好趙世碂??扇绾斡懞檬莻€問題,他想了好半天,他的師爺道:“大人,郎君是皇族中人,又得陛下疼寵,自是尊貴,想必是什么也不缺的,怕是不好送禮?!?/br> 李志成怒道:“還用得著你說?場官送了五十兩銀子,就將他氣得那副模樣!誰還敢送?!” “大人,我當年在京中讀書時,曾有幸結識一位宗室子弟。與這位郎君一樣,往那兒一站就是尊貴!他也沒甚愛好,倒是與我說,聽聞咱們南方女子貌美聲柔,十分感興趣?!?/br> 李志成眼睛一亮。 師爺再道:“大人啊,您想,他什么也不缺,家中定也多的是美人??蛇@美人啊,南北之地可不同?!?/br> 李志成立即知道該如何討好趙世碂,他小聲對師爺道:“你連夜趕回楚州,挑那美貌又知禮的!” “是!”師爺領命而去。 趙世碂倒不知有人將要給他送美人,他用了晚膳,便獨自在歇息的房中寫信。他想了一番,在紙上畫下落日余暉下的鹽場,正畫到一半,外頭有人敲門。 “誰?”他問。 “是我?!笔鞘捥牡穆曇?。 趙世碂將紙略微掩一掩,便令他進來。 蕭棠走進,問道:“小郎君還未歇息?” “蕭大人不也是?!?/br> 蕭棠笑著坐到他面前:“原本要睡,思來想去,有些事總要與小郎君說一說?!?/br> 趙世碂見他的確身著褻衣,外頭披了件披風,不過都是男子,也不講究。他示意蕭棠說。 “小郎君,原本陛下命你、我來此處,我雖不覺得此事好辦,倒也不覺著難辦。今日在鹽場親眼一見,到底是我狹隘,我自考中進士后,一直在京中為官,身為御史,每日處理的無非是那些事。方才我思慮一回,幸而今日按小郎君之意行事?!?/br> 趙世碂親手為他斟茶。 蕭棠也不客氣,喝了幾口,再道:“鹽場當真錯綜復雜,鹽民心思簡單,官員卻不盡然!都道京中官員心思多,今日一見,地方上怕是比京中更要難辦,且天高京城也遠,更難對付。今日若要等知縣過來,我們又如何看得到鹽民們即時的反應?又如何能瞧見這么富裕的場官?有當地官員做幌子,怕是許多事情便瞞過了我們。怕是真要等上數月,也不見這鹽籍之事有進展?!?/br> “蕭某當真佩服小郎君?!笔捥母锌?,不得不承認真有那么些人天生就是要做大事的,無論做什么,都能頭腦清晰,他的確還有許多要去學習。 趙世碂聽到蕭棠這些話,并不得意,他多活一世,若連這些都不知道,那才是丟人。 他道:“蕭大人過譽,我不過是得陛下指導罷了,這些都是陛下的意思?!彼苯油w琮身上安睿智的好名聲。 蕭棠信了,再感慨:“陛下再指導,也得小郎君有悟性才成?!?/br> 趙世碂笑了笑,又問:“蕭大人何不去地方上走一遭?” 蕭棠沉默,他已做了五年的御史,其實早想去地方上任職,倒不是陛下不放他,只是—— “可是因為染陶jiejie?” “……”蕭棠立即抬頭看他,面色微紅。 “染陶jiejie不愿嫁你?” 蕭棠漲紅著臉,到底點頭。 趙世碂不在意道:“染陶jiejie既不愿嫁你,你也當早日想開,早些成家才是,天底下多的是女子。你這般有出息,定有許多人家愿意嫁女兒予你?!壁w世碂雖多活一世,卻也是大宋本土人士,又向來在感情上頭不開竅,自己雖無成親的意愿,倒也以為于男子而言,成家本就是應當的。染陶既不愿嫁,他再娶一人便是。 蕭棠卻有些惱怒,半天憋出一句:“我非她不娶!” 趙世碂不解:“為何?” “小郎君還小,怕是不知心悅之情吧。若心悅一人,此生眼中便再也看不進其他人。若心悅一人,哪怕能遠遠看她一眼便也好。若是心悅她,只要她高興,一切都好。若不是她,終生不娶也無妨?!笔捥倪B說一串,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立即低頭。 趙世碂卻被他這番話給驚著了。 原來這就是心悅之情? 當年謝文睿是否對顧辭也抱有這樣的心思? 可蕭棠是男,染陶是女,陰陽之和,本為天道。 謝文睿與顧辭之間,又算什么? 他想不通。 蕭棠也已起身:“我回去歇下,小郎君也早些睡吧?!?/br> 不待趙世碂應聲,蕭棠又道:“小郎君,鹽城縣貓膩多得很,往后怕是有好些事需要你我處理。要想將改革之事落實,咱們免不了先要解決這些?!?/br> 趙世碂點頭,蕭棠告辭離去。 趙世碂卻再也沒能回過神來,他倒沒惦記著蕭棠那番關于鹽場的話,那些都是好解決的。 他滿腦子都是蕭棠那番“心悅”的說辭。 他想了許久,依舊沒能想通,卻也睡不著,索性繼續作畫。 等他畫完一幅,他才將紙疊好,塞入信封內。只等明日回楚州城,便令人送回開封。已有一日未寄信出去,趙琮怕是已有擔憂。 他想罷,笑著將信與刀一同壓在枕下,這才睡去。 第107章 他還得趕著回楚州給趙琮送信呢。 去鹽城縣前, 趙世碂的確打算只在當地待一天, 與鹽民們說明情況之后,總要給他們時間去反應, 三天的時間剛好。 卻沒料到, 隔日他壓根沒能回楚州城。 僅僅一晚上, 鹽城監便突生大變。 翌日清晨,他正睡, 臥房的門再被敲響。 他皺眉醒來, 瞇眼往外看去,縣衙后院當然不能跟他自己的家比, 更不能與宮中比, 幔帳薄得很, 外頭的光全都透進床里來。他伸手正要拉開幔帳,門外先響起李志成慌張的聲音:“十一郎君!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李志成怕他,卻這般敲他的門,想必真是出了大事。 只是趙世碂經歷眾多, 除開趙琮的事, 任何事在他眼中也不過如此。只有趙琮的事才是大事, 李志成找上門來,怕是鹽籍的事,此事與趙琮相關,勉強算是大事。他起身迅速穿好衣衫,走去開門。 門一打開,李志成便跪到地上:“郎君!不好了!鹽城監的鹽民們鬧事兒了!他們與場官打了起來!還要往鹽場外沖, 巡捕官人手不夠,正苦苦維持!轉運使大人們也正往鹽城縣趕來!他們瞧見這樣定是要氣的,這可如何是好啊郎君?!” 趙世碂瞇眼:“可有派人去圍住鹽場?” 李志成一哽:“外頭剛有人來通報,下官還未來得及派人?!?/br> “廢物!”趙世碂轉身進去,將枕頭下的刀收進袖中,再將信塞進前襟內。他披上披風,急步往外走去,邊走邊道,“一刻鐘內,鹽城縣衙內所有護衛在門前集合,再派人從楚州城內調護衛來?!?/br> “是!”李志成慌忙去安排。 趙世碂方到衙門口,蕭棠也匆匆趕來,急道:“小郎君!此處貓膩竟比想象中還多!” 趙世碂冷笑,可不是。僅僅一夜,就有人能挑唆得這些鹽民們暴動。既暴動,他們還如何改革鹽籍?這是明著要他們沒法辦好差事,明著要趕他們走??! 更是明著要忤逆圣上。 趙世碂冷笑愈深,地方上的官員不比京官,對趙琮了解不深,當真以為陛下好糊弄,為了一己私利就敢這般行事。他還真要看看他們還要如何! 護衛們集合之后,他們立即趕往鹽城監。 鹽場很大,趙世碂令護衛們將之圍了個水泄不通,趙世碂要進去,巡捕官攔住他:“大人!不可??!里頭鹽民手上可是有家伙的!” 趙世碂瞟他一眼,將他推開,直接邁步進去。 里頭果然鬧得厲害,昨日那些老實巴交的鹽民這會兒被煽動得蠻不講理,眼神中全是原始的憤怒。高聲叫嚷著“堅決不改鹽籍”,趙世碂挑了個人問為何。 那人情緒格外激動:“改了鹽籍,是要將我們趕出鹽場!是要我們的命??!” 趙世碂總算知曉穆扶說的蠻不講理是如何體驗,明明昨日解釋得那般清楚,他們也那樣興奮,此時卻又這般。人群中還有人在煽動,不知是誰在推搡,人潮忽然便向趙世碂涌來。趙世碂沒注意便一個趔趄,蕭棠與李志成都嚇壞了,紛紛沖上來護住他。 趙世碂冷笑,將他們二人都推開,反手更是將身前的幾名鹽民也推開。 又有人大嚷:“他是官家的人!他哪里知道我們多苦!他們與場官是一伙的,不給我們本錢,卻要我們每年產那么多鹽,制不出還罰我們!打我們!如今竟連鹽場也不讓我們待!連家都不給我們!他不讓我們活!我們也不讓他活!” 這話一出,多人響應,更是拿著家伙往他撲來。 李志成拉著趙世碂往后躲,苦道:“郎君??!這些鹽民不講理!咱們還是先出去吧!”要是官家的侄兒在他任上被人給傷著了,他真是再別想做官了!李志成心中苦得很。 趙世碂不信這個理。 他再將李志成甩開,往前一步,正好一位面目已十分瘋狂的健壯男子拿著長棒便要往他頭上打。他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沒有一絲猶豫,直接扎進男子的腹中。 扎進去后,他又將刀子拔出來。 趙世碂前世里不知殺了多少人,深知如何傷得嚇人,又如何令對方保有一條命。他扎的是個完全不會令人喪命的地方,但他再拔出來時,便十分駭人,血直接在半空中劃過一道。 紅色,醒目得很。血腥味,經由海風一吹,立刻飄散。 立刻,沒人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