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原本腳步還緩慢的趙十一, 瞧見他這樣的笑容, 立刻什么都拋到了腦后,大步便往床前走去。他的眼睛不由也跟著變得亮起來,走至床邊,他低頭盯著趙琮看。 趙琮抬頭看他, 笑:“你是餓了嗎, 眼睛跟餓狼的眼睛似的?!?/br> 他是玩笑話, 卻將趙十一說得一愣。 趙琮拍拍床邊:“坐下說話?!?/br> 趙十一聽話坐下,趙琮又叫染陶去拿吃的來給他,再問他:“今日畫了些什么?” 趙十一沉默。他原本是盯著趙琮看的,可趙琮那番話說得他再不敢看。 “小呆子,你如今是能說話的,為何又不開口?”趙琮見他又不說話了, 教育道,“不能總困在你自己的小天地里頭。這些日子朕在養病,沒時間與你說這些。你那日做得很好,只是你不該下水救朕的,幸好你是識得水性的。說起這個,你為何會識水性?” 按理來說,十一歲的孩子,在家里又不受寵,上哪里學游泳去。 趙十一低頭,眼睛有些閃爍。上輩子的時候吃苦吃多了,在西南時險些溺水而死,關鍵時刻身邊的親衛救了他,并教會他游水。但他當然不能這么說,也不知因何驅使,他鬼使神差地說:“幼時被推入水中,便學會了?!?/br> 趙琮聽到耳中,自然又是好一陣難過。 大戶人家,又是魏郡王府那種孩子眾多的人家,可以想到是多艱險??隙ㄊ潜徽l他的好兄弟給推到水里的! 趙琮心疼地伸手拍拍趙十一的手,寬慰道:“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忘記吧?!?/br> 趙十一抬頭看他,見趙琮一臉難過,心中卻滿滿的都是滿足。他自覺卑鄙,卻又高興得很,他再度緊盯著趙琮看。 趙琮拿起手邊的書,好笑地遮住自己的臉,再拿下,玩笑道:“朕可不是你喜歡吃的水晶包兒——好吧,你就盯著吧?!彼值?,“你如今這樣就很好,欺負你的人,你就要欺負回去。你終于開口說話,朕也能跟你說些其他的。往日,朕十分憂心你,不知待你長大了該如何是好,怕你不能說話,怕你制不了下人。如今,朕可算是放心。日后你出宮,朕給你宅子,你不用與你的家人一處住,也可將你的生母接出來,你們一同住。朕再給你賜婚,是不是——” 趙十一聽到“賜婚”二字便覺刺耳,打斷道:“不用為我賜婚?!甭曇糁羞€有些許不滿。 “為何?” “我不成親?!?/br> 趙琮再度笑起來,趙十一雖已恢復真正的性格,再不成日自視孩童。但他的確還是孩童,聲音也還未變,聽起來可愛極了。 趙十一抿嘴。 趙琮知道小孩子們大多是要面子的,提及這些總歸有些不好意思,他道:“待你長大再說?!?/br> 趙十一看他,念及方才趙琮說的話,不由便將一直以來的疑惑問出口:“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趙琮想了會兒,說:“因為朕喜愛你啊?!?/br> 明明是哄孩子的語氣,卻又將趙十一說得低下頭。 趙十一暗想,這皇宮真是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 趙琮雖是哄孩子的語氣,卻也的確是他的心里話。他見趙十一不好意思,面上笑著的同時,也想到染陶所說的一群宮女圍繞他的話,不由也驕傲,他們家小十一就是生得好!他又感慨道:“小十一,待你長大,得有多少小娘子心悅你?” “……”趙十一不免抬頭看他,不懂趙琮這話是何意思。 他從不知被人心悅是何感觸,上輩子的時候,開始他就是個不受寵的小破落,誰會喜歡他?甚至都無人看得見他。后來他整日里殺人,身上滿是血氣與煞氣,又有哪個小娘子敢喜歡他?當時有人傳他殺人如狂,也就是他登基后,才無人敢這般言語。 當初,宮中后妃,哪個不怕他?他偶爾召人來一塊用膳,那些女娘嚇得腿都在抖,跟他要立時殺了她們似的。 久了,他便沒了興致。 趙琮再道:“真該拿個鏡子來讓你照照,小呆子,自己生得好,還不自知呢。往后啊,怕是許多小娘子要搶你,到時,可要讓朕來為你挑?!?/br> “我不要小娘子!”趙十一回神,有些不高興,開口閉口就是小娘子,無趣! “那你要什么?” “我——” 自趙十一會說話后,趙琮已發現他不如從前好逗,現在猛地又找到一個能夠逗他的話題,趙琮趕緊抓緊,笑問:“難不成你要小郎君???” “……”趙十一不可思議地看他,這還是皇帝嗎?! “小呆子!”趙琮笑出聲,往后仰去,笑得暢快。 “……”趙十一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氣!趙琮這番話,簡直不知所云! 室外的染陶與茶喜等人,聽到內室中陛下暢快的笑聲,紛紛對視,也都露出笑容。 果然只要小郎君在,陛下便能開顏啊。 如今太后是下去了,他們陛下親政也就是這些日子的事,往后只會愈來愈好。 小郎君也能開口說話了。 日子可算是有了盼頭。 趙琮笑到后來,又小聲道:“小十一,你愿意開口說話,朕十分欣慰?!?/br> 他再道:“那一日,你救了朕,朕很感激,更是歡喜?!庇腥藢⒛愕纳吹萌绱酥匾?,還有比這更讓人感動的事嗎?在趙琮心中,趙十一已是如趙宗寧一般,可以百分百相信的家人。 “既已從小天地出來,就再也別回去?!壁w琮拉住趙十一的手。 趙十一再看他。 “小十一,要快樂地長大,朕會保護你?!?/br> 趙十一的眼睛驀地又是一酸,但他穩穩地忍住,沒有露出絲毫的失態。 直到趙琮休息,他已離開,他已回到自己的側殿,腦中還是趙琮的那句“朕會保護你”。 何德何能,趙琮竟會對他說這句話。 他也想說,想說“我也能保護你”,可他突然毫無勇氣。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臂,臨走前,趙琮還又仔細看了一回他的手臂,千交代萬交代,才放他回來。他摸了摸手臂,眼前不由又是趙琮滿眼的心疼。 他不由又嘆氣。 他真的得走了,越快越好。 孫太后的貼身女官陷害陛下一事,到底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 如今酒樓里頭,勾欄瓦舍里,除了賭陛下何時親政一事,眾人又多了談資。 蕭棠照例是坐在王五正店,點了三兩下酒菜與一壺酒,另有一盞清茶。 京中的書商眾多,他進京以來,寫了不少詩詞,賺了些許銀子,家中欠債已還清,他手中比往日里松快了許多。且他得郡主授意,常來王五正店觀察,郡主給了他一筆銀子。 他最初自是不肯要,趙宗寧直接言明這是辦差事的銀子,總沒有令他辦差事還自己掏銀子的道理。他自知囊中羞澀,若是日日來酒樓,肯定是撐不住的,倒也不再推辭,接過這比銀子。 在這兒待久了,總要認識一些熟面孔。只是這一日是個雨天,酒樓人少,蕭棠吃了幾杯酒,也沒見著熟人。 倒是許多食客在談論陛下被太后陷害一事,蕭棠吃著白切羊rou,聽這些人的談論,雖荒唐且平實,倒也覺有趣。心中卻也更敬佩宮中官家,其實那日陛下與他說年內將親政的事,他當時被振奮,事后想了一番,卻覺得此話怕是大話。 畢竟孫太后聽政六年,根基多少也有。但陛下是毫無根基的,這般相比,孫太后可不牢牢占了有利的地位?誰能想到不過一月有余,宮中便生這許多變化。陛下親政也不再是說說而已,他如今除開每日來此處吃酒,便是在住處苦讀,只為來年的恩科。 他再聽了一番,始覺無意思,起身要走。 門口又走進一人,他立刻笑著起身招呼道:“若平兄!” 來人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禮:“子繁兄!” 蕭棠又坐回,伸手邀請:“若平兄,請坐!” 此人與他同年考取舉人,更是同未參加今歲的春闈,姓易名漁字若平。不同之處在于,此人家中極為富庶,是揚州出了名的大商人,街上鋪子有小半是他家的。 他之所以拖著不參加春闈,是為了游歷。 他們留在京城的書生們大多住一處,賃一個三四進的宅子,多人同住,共攤賃資,可不是省下許多銀錢。這位易漁卻是獨居的,他家在京中有宅子。但此人性格十分平和,且學問也好,京中學生常在幾個固定場所吃酒吃茶,交流學問,他也常來,性子頗對蕭棠胃口,兩人不免就認識了,相交甚好。 蕭棠親手為易漁倒酒,笑問:“若平兄,今日為何有空出來?外頭可還下著雨?!?/br> 易漁也笑:“子繁兄不懼風雨,我又何懼?” 易漁是大戶人家的郎君,往日里出行皆有車馬小廝跟隨,哪似他這般粗糙?他們二人早已熟識,蕭棠正要再與他開玩笑,易漁突然又小聲道:“子繁兄可知宮中事?” 蕭棠示意他看四周,說道:“人人都在談論,我能不知?” “子繁兄有何論斷?” “這——”他們雖是相交的好友,往常卻從來不談論這些。他們是學生,更是舉子,怎能公然討論這些。 以往易漁也不是這般不知趣的人,今日為何突然與他談論這些?不待蕭棠反應過來,易漁再道:“子繁兄是常去郡主府的,怕是心中已有論斷吧?!?/br> 蕭棠立即冷下臉來,皺眉審視地看著易漁。 他每次去郡主府均是小心再小心!甚至近來已少去,均是林先生與他聯絡,易漁卻能發現,可見盯他盯了許久!此人心機頗深! 易漁笑:“子繁何必這般驚訝,你我認識許久,我是什么人,你不知?” 蕭棠冷笑。 易漁無奈道:“子繁,我當你是知己,實在是如今心有不惑,無人可解,才與你這般說話?!?/br> “有何不惑?” “今日,燕國公府大管家來我家中?!?/br> 蕭棠精神一凜。 易漁嘆氣:“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移步我家中?” 蕭棠應下,與他一同回家,兩人對坐,說了一下午的話。 原來那燕國公府也知道近來京中有人故意為陛下說好話,想效仿,為太后正名,這般便盯上了易漁。盯上易漁自然也有原因,易漁不似尋常書生,尋常書生大多無膽子做這樣的事。而易漁是大戶人家子弟,有膽量,也有眼界。偏偏他們作為商人之后,總差了些東西。 雖說本朝并不抑商,且商人愈來愈多,但長久以來,人們的觀念已定,商戶總是略差些。易家不缺錢,就缺地位。 正因如此,燕國公家盯上了他。 易漁依然很無奈:“子繁兄,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有所隱瞞。我的確是親眼見過你去郡主府,暗自猜想你當是與郡主有些許關聯。之后京中有人故意出頭,替官家寫頌詞,我便猜到那人是你。我與你相識,是我動機不純。但我是真心待你,否則我又何必與你說這些?” 易漁此人當真心機頗深,怕是還有所隱瞞,蕭棠深知。但也如易漁所說,定也是相信蕭棠,才能對他透露這些。這樣的人相交起來,有利也有弊。 蕭棠依然審視地看他。 易漁生得一副好相貌,往常面上總是帶上幾分笑,當真是位佳公子。交談之間可知他學問非凡,但在解試中考取的名次卻平平。以往蕭棠還有所不解,現下忽然明白,此人怕是藏拙! 易漁又對他行揖禮:“子繁兄,此番還得你為我解惑?!?/br> 蕭棠再度不由佩服他,什么解惑?他既然把這事兒說出來,自然是回絕了燕國公府,亦或者應下了卻不打算做事。他是指望自己去郡主府呢!易漁是想邀功,此人心中想法萬千,難怪說是游歷,卻又久久不離開東京城,怕是他也眼見著宮中勢力幾番變化,已能猜到陛下將親政! 親政總要開恩科,他也是為了明年的那一科??!他是為了在陛下面前露臉!只怕明年恩科,此人名次不低。 蕭棠懼他又佩服他,但他與易漁雖相交頗好,到底認識不久。這種能人,想必官家也有所需??倸w是利于官家的事,他早就為官家所用,便是去郡主府匯報一聲又能如何? 罷了罷了!即便他為易漁所利用,但他將易漁此事推到郡主那處,郡主也將感激他,他何嘗不是利用了易漁?只可惜,這利用,也只是被易漁逼迫著去利用??! 蕭棠搖頭:“以往我真是小瞧了若平兄,不知若平兄還有什么是藏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