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蘇驚生問:“上了本地新聞,然后呢?因為在海邊撿過垃圾吃過這里的飯, 那你因為什么來撿垃圾?” 左忱說:“不跟你說了么,因為蠢?!?/br> 蘇驚生迅速說:“你撒謊?!?/br> 他的打人柳揮舞枝條,輕抽了他一鞭。抽完鞭她就不動了,也不發出聲響。 蘇驚生從被摁倒的坑爬起來,拍拍襯衣上的沙,皺起鼻子。 “……” 左忱只是垂頭吃飯,眼都沒抬。 蘇驚生細而高美的鼻子皺得更緊,像疊起來的窗簾布藝。他另一只手也攀住左忱的膝,把臉倒扭,杵到她低著的視野里,往上抓住她。 “左忱?!?/br> 左忱面無表情地俯視他,咀嚼得慢了一點。 “左忱?!?/br> “……” “……” 左忱咽下口中的飯,從鼻子里吐出一聲氣音,轉開視線,讓他氣笑了。 她伸手撫平那層皮膚,低聲說:“別皺鼻子?!?/br> 她說著,蘇驚生也點頭,但彼此都知道這只是臨時的空頭盟約。 她展開左臂,如鵬鳥張開蔽日的羽翼,蘇驚生都不用矮下身,往后挪挪就靠住了。 她攬住他的肩,看著不遠處的海岸線,深吸口氣說:“因為鯨魚?!?/br> 蘇驚啊了一聲。 左忱臉上沒什么表情,說:“我以前空閑時會看點海洋紀錄片,看很多海洋生物在捕食時會吃到塑料袋,煙頭,瓶蓋,然后消化不了,就便秘死了,幼鯨也常被龍蝦網纏死。年紀小看多了容易受影響,正好在沿海城市上學,就騰出空來一周來撿一天的垃圾,聽著bbc撿一天也能賣個十幾塊,晚上回校路上就用這個錢去打兩斤啤酒喝?!?/br> 聽到這兒,蘇驚生綻出一個無聲地笑。 左忱沒有看到它,只豎起三根纖長的指,刺一樣直指星夜。 “三個月?!?/br> 她說。 “一個人每周一天,就撿三個月,海邊干凈的跟沒人來過一樣?!?/br> “……” 蘇驚生的笑慢慢隱去了。 左忱繼續說:“撿的時候是春天,后來夏天一來浴場開放,有人在棧橋淺灘跳水,扎猛子撞死在暗礁上。我目擊,采訪的時候警察問我在海邊干什么,我說了才上的新聞,后來就不去撿了?!?/br> 蘇驚生睜著雙眸,軟軟地問:“為什么?” 左忱淡漠地說:“有人看熱鬧,想組織活動和我一起撿?!?/br> 蘇驚生不知道回應什么。 四周濕咸的夏熱吹過,托起蘇驚生的劉海,又放下來。 靜了片刻,他問左忱:“你見過真的鯨魚嗎?” 頓了頓,伴隨著點頭,左忱微笑了一下。笑容短暫地碾壓過氣質,落地前的煙灰般閃閃發亮。 蘇驚生見到一縷信仰飄過。 微妙的嫉妒跳出地面,又扎回去,盤亙在打人柳的龐大根系邊,與其他負面擰成一股。他心中為首度撕裂左忱日常的油布,看到背后而歡快蹦跳。 蘇驚生湊近左忱,眼眸亮晶晶的,眼睫刷過她的顴骨。 左忱摁住他,“別鬧?!?/br> 蘇驚生說:“我也想看鯨魚。 左忱的手停在他臉上。 半晌,蘇驚生透過指縫看左忱。他見她沉默一會,低聲說:“好。有時間我帶你去凱庫拉觀鯨?!?/br> 蘇驚生張口放出二萬八千發禮炮,高叫著歡呼起來。 他知道左忱永遠說到做到。 少年人十二三,想長大,想焦急地脫去身上一層皮,想藏起快樂故作深沉。蘇驚生卻在她掌心歡呼,在她面前打滾,就地一卷,褪掉一身憂郁的皮毛。 他用少年人的方式,對左忱獻祭出最大的信任。 我愿永遠是你面前的小羊,搖著短尾巴,踢踢踏踏。 蘇驚生蹦跶了有小十分鐘,等他回來,左忱的飯已經空了。 她抓著空飯盒,胳膊搭在膝蓋上,夾煙的手虛劃地上他的那份,“不吃就扔了吧?!?/br> “不?!?/br> 蘇驚生搖頭坐下,喘口氣開始認真吃飯。 左忱看他吃了兩口,移開視線,盯著浮動垃圾的海洋。 海線滾滾,舔過濕涼的沙。 過了一會,左忱從包里掏出包衛生紙遞給蘇驚生,“風涼了?!彼f。 蘇驚生接過來擦掉臉上的汗,忽然叫左忱一聲。 “左忱?!?/br> “說?!?/br> 蘇驚生說:“凱庫拉很遠吧?!?/br> 左忱說:“是不近?!?/br> 蘇驚生說:“那如果一去要十幾天,你有時間嗎?” 左忱靜默片刻,說:“明年我騰時間帶你去?!闭Z氣像赤貧的人承諾明年交出一倉黃金。 蘇驚生知道她當然能夠做到。 死都能。 蘇驚生把吃完的飯合上,左忱伸手拿過去。他邊動作邊說:“我聽鄭鄰說東北有個大海洋館,里面養白鯨,如果去那兒的話挺近的?!?/br> 左忱瞬間皺起眉。 蘇驚生沒抬頭,片刻等不到回答,他撩起眼瞼,看見左忱平息下去,面無表情的臉。 他被凍的瑟縮了一下。 他遲疑著問:“左忱,你生氣了嗎?” 左忱站起身,打理一下衣服,平靜地說:“是?!?/br> 蘇驚生跟著她往遠處的垃圾桶走。左忱淡淡地說:“你想去海洋館,以后掙錢了可以自己去,或者帶朋友去,我不會限制你,但我不會帶你去,也不會和你一起去?!?/br> 蘇驚生說:“為什么?” “……” 左忱一直走到五十米外的垃圾桶。她扔掉手中餐盒,抄起口袋,才說:“蘇驚生,你問你,如果有人管你吃穿,但你不可能做所有想做的事;或你要忍饑挨餓,但幾乎能做任何可以達成的事,你選哪個?!?/br> 蘇驚生眨眨眼,幾乎沒打磕巴地說:“第一個?!?/br> 左忱愣了。 她的聲音被潛意識牽線,冰冷的怒脫口而出。 “蘇驚生,他們囚禁、并馴養了一片海洋?!弊蟪勒Z調低沉,“而且它臣服了,就臣服在循環系統和鹽水里?!?/br> 蘇驚生面對她明顯的態度也愣了。 情緒撞情緒,游/行狂奔過荒園,他根本無法贅言自己。 蘇驚生呆呆地看了她許時,輕聲問道:“左忱,你不愿意要我了嗎?” 左忱的怒被迷惑打亂一瞬。 “什么?” 蘇驚生慢慢地說:“因為,我不就是你說的吃穿不愁,但不能做所有想做的事嗎?我就是臣服在循環系統里,單獨的一片海啊?!?/br> “……” 左忱再度怔住了。 蘇驚生仍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說:“左忱,你生這種人的氣嗎?” 左忱無法回答。 她甚至無法言語。 她的靜默讓蘇驚生手發抖。 他把雙手掩在短褲口袋里,想要說我只是試探一下,我只是開個玩笑,我選擇自由,輝煌的自由。 可歲月長卷嘩啦鋪開,圖窮匕見,鋼鐵的書簽跳起扎進土壤,上面誠實兩個字烙鐵燒紅燙在蘇驚生的心房。那是他曾經接過的一把鮮血淋漓的刀。 不能撒謊。 他忐忑地吞咽,垂下眼瞼,低聲說:“我……喜歡這種樣子,我想過這樣的日子。左忱,你不喜歡我,生……生我的氣嗎?” 沉默。 長久到能聽見時針走動的沉默。 良久,左忱忽然低頭輕笑一聲,從口袋中拿出手,五指摸過他的頭頂。蘇驚生慌忙抓住她,攀著那只臂掉進她懷里。 他壓著頭將自己掖在她肩上,無法抬起面孔。 頭頂上,左忱的聲音低低。 “是?!弊蟪勒f,“我不喜歡這樣的人,我看不起他們。但是蘇驚生,我并不生你的氣?!?/br> 她淡漠而溫和地說:“這是你的人生,我向擅自評判它而道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