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藍衣人走了。 蕭問水還留著,忍著壓力,好奇的問他:“你不跟我打,是不是因為,我付不出花費你時間的錢?” “你能出現在這里,就已經說明我認可你付得起?!?/br> “只因為我是個修行者?”蕭問水莫名松了一口氣。 “因為你是斬厄刀蕭問水?!?/br> 蕭問水怔怔的:“托你的福,第一次發現自己這么值錢。你真是我遇見的這么多人里,最有意思的一個。明明我還什么都沒做,竟已覺得唯恐欠下你許多。末了還要謝你?!?/br> 姬清抬頭看他,緋紅幔帳自然的分開掛到兩邊的玉玨上。 蕭問水的臉很英俊也很年輕,線條冷硬果決,透著一股天真。卻并不是一張沒有被人欺負過的臉。 而是,從小就為生存摸爬滾打拼盡全力,充滿野性韌勁,卻仍舊簡單清澈無垢的少年。 像一匹孤狼。簡單,蒼白,孤勇。 穿上這沙漠綠洲里貴族們的錦衣華服,也遮掩不住。 姬清的眸光很靜也很淡:“你很好。所以,雖然你沒有替我打發掉麻煩,我也可以告訴你那個秘密?!?/br> 蕭問水目光清澈,滿是意外。 轎內的人,自然是他平生所見過的最好看的,但這個人也是他見過的最矛盾的人。 這位孔雀公子,享用著世間最奢華昂貴的物品的供奉,近乎奢靡浪費的堆砌鋪張。身為修士滿口的金錢財富,恨不得彰顯了,是用金銀財寶、珍奇之物裝飾鑲嵌而成的俗物。 但這個人卻美得空寂而遙遠,有一種無欲無求的冷淡高貴,像寫意留白的山水。 “你要告訴我什么秘密?”蕭問水好半天才找到聲音。 姬清笑了笑,很淡:“剛剛那個藍衣人,我拒絕他,不是因為他給不出代價。是因為,他是個普通人?!?/br> 蕭問水點頭:“普通人若是追悔莫及,完全可以百年以后求來生償還,確實不必去渡情城冒險。但個人的路和選擇,應該由他自己決定?!?/br> “你說得不錯。但是,他并不知道,他并沒有欠什么債?!?/br> 蕭問水越發驚奇:“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那綠洲之心一般的碧色眼眸,隱著一絲幽寂的神秘危險,無欲無求,淡淡道:“我不但知道他,我還知道你來找我是想問什么。但是——我不告訴你?!?/br> 蕭問水:“……” “很生氣?想知道也不難,好好護送我去渡情城。運氣好,半路上就能知道答案了?!?/br> 姬清輕輕揮手,紗幔自動攏下。 八個黑色錦衣的抬轎人,沉默的起轎離開。 蕭問水才發現,那八個人竟然都不是活人。 他并沒有生氣,他就是覺得,這個人分明就是戲弄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非但不氣,心里還有一種陌生又奇怪的感覺。 像是不思議,這個人居然會戲弄他,居然……愿意戲弄他? 靈魂不由自主的愉悅起來,因為對方不同于對別人的態度,就受寵若驚一樣。 這是一個離他很遙遠的詞,榮幸。 不不不,他為什么要有這么奇怪可恥的想法? 蕭問水搖搖頭,腳下一點追上那個藍衣人離開的方向。 孔雀公子故作神秘賣關子不告訴他,但他可以問別人。 蕭問水須臾時間就擋在了藍衣人面前。 那個人清俊的臉上寫著冷漠憂郁,見他來得迅捷,微微一絲凌然警惕:“兄臺有何賜教?” 蕭問水退到安全的距離,直接問道:“孔雀公子不肯帶你去渡情城,但我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藍衣人眼中一絲懷疑,報上名字:“我叫云湛?!?/br> …… 姬清當然能知道一切。因為,這里本就是他的領域。 信徒存在的地方,就是他的領域。 信徒無畏的獻祭,他并不需要,債務自然就可以不存在。 他已經在這里了,又何必誰人來復活?又有誰能付得起,復活他的代價? 第154章 聽說你,要殺我證道?3 蕭問水回來的時候, 已經是晚上了。 孔雀公子的轎椅停在綠洲之心的水榭里。誰也不知道, 蕭問水是怎么找來的。 夜幕星光熠熠, 繁星如河,月華如練,流照進這空明的水榭。 月光下的孔雀公子,華美得冰冷剔透, 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倦怠幽靜, 無欲無求。 這幽冷,和天幕之上的月華一樣,并無寂寞和孤獨,反而是一種叫人難以走近的距離感。好似他不需要這個世界,也不需要任何人。 但卻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蕭問水呼吸急促, 整個人都像經歷了一場惡戰,目光都有些渙散不穩, 蒼白英俊的少年, 臉上都是冷汗浸透的濕潤。 他出現在這水榭的時候,孔雀公子正在宴客。 庭院四周用來照明的都是碩大的明珠, 兩排絕色的侍女等候在一旁。 水面蓮臺之上, 名伶正揮著水袖,踩著音樂的節奏做劍舞。 孔雀公子并沒有朝他看上一眼,蕭問水也沒有主動出聲,他在那奢華的轎椅旁尋了個位置,就像野獸回到安心的巢xue里了一樣,蜷縮在陰影里, 自顧自打坐起來。 蕭問水從識海冥想中回溯一圈,睜開眼卻發現,這里的宴請竟然已經結束了。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轎椅里手執一朵優曇花的孔雀公子。 他掌心的那朵優曇花微微殘缺,有一瓣似是凋零枯萎了,引得他的目光長久的駐足停留。 蕭問水發現,他并不是自己以為的在轎椅的外面,而是正坐在這轎椅內,就靠著轎椅的窗欞邊界。 “你的客人走了,你怎么還在這?”蕭問水說。 少年的音色微微沙啞,他的狀態依舊不好,并沒有完全恢復。 “因為你占了我的地方,我不想連你一起帶走,只好等你醒了?!?/br> 姬清把目光從殘缺的花移到他臉上:“你看上去實在很不像一個,離渡劫飛升只差一步的圣君,更像一個初入江湖經驗淺薄的刀客學徒。受了傷,都不找個安全的地方,堂而皇之的就在這里調息了。我有些好奇,你今年貴庚?” 明珠都已經撤走,只有星月朦朧的光照,蕭問水的眼睛卻比星星還清澈明亮。 “我不記得了。我修行的道法跟一般的修士不一樣,每突破一個重要階段,都會脫離元神,凝聚一個全新的法身。就像新生一樣。所以我的記性通常都不太好。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但這樣的法身我至少有十個。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我在下界人間時候的第一個法身。我實際的年齡,至少也幾百歲了。你若見到的是我最后一個修為境界的法身,就不會覺得我不像。不同階段的法身,多少會影響我的性情?!?/br> 姬清點頭:“原來如此。你的道法這么特別,想要的人一定很多,你為什么不設防?” 蕭問水笑了:“你為什么不搶搶看?” 姬清看著掌心的優曇花,斂下眉目,淡淡的說:“你看到我的轎椅,是什么感受?” 蕭問水遲疑了一下:“很大,很貴?!彼粗兹腹泳氲∩⒙淖藙?,“很舒服?” “是很貴,也很舒服,我花費巨資建造這么個法器,就因為我這個人不喜歡動?!奔迕寄烤氲±涞?,”你的道法再好,我也懶得去搶。但別人不是我?!?/br> 既奇珍異寶昂貴堆砌之后,孔雀公子另一個特質竟然是不喜歡動。 蕭問水大開眼界,卻也不覺得驚奇了。 “我不防備,因為沒有人能搶得過我。你果然很有意思,我有些喜歡你了?!彼肓艘幌?,“換下一個法身也會記得你的,這種程度的喜歡。我不需要朋友,但你可以例外?!?/br> 蕭問水的臉上分明還蒼白,仍舊流著冷汗,眉宇卻已經露出簡單坦然的輕松來。 姬清看著他的目光,無動于衷:“你喜不喜歡,對我并無意義。因為我也沒有朋友?!?/br> 蕭問水眼中流露失望,不解道:“我方才分明見你在宴請朋友,你怎么會沒有朋友?” 姬清嗅著殘缺的優曇花:“你為什么沒有朋友,我就為什么沒有?!?/br> “我沒有朋友,因為我是斬厄刀,想殺我奪刀的敵人,比想跟我做朋友的多。就算有愿意跟我做朋友的人,我的道法也會叫我忘記他們,我的孤星也會斬盡我和他們的緣法。孤星就是我的刀。你怎么會跟我一樣?” 姬清抬眼看他,眼中微含幾分不明:“我沒有朋友,也是因為我的道法。沒有人會真的只想跟我做朋友?!?/br> 蕭問水笑了笑,笑容蒼白又明媚,目光清澈又簡單:“那正好,你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可以成為彼此第一個。你不想要我的孤星,我只想跟你做朋友?!?/br> 無情無欲、淡似留白山水畫卷的孔雀公子笑了。 蕭問水嘆息,毫不掩飾他的贊美:“你真該多笑,你笑起來可真美,比月下花開還好看。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嗎?” 姬清點頭,眸光染上些薄暖:“是了。因為,我忽然也覺得,你很有趣?!?/br> 蕭問水原本糟糕的心情,霎時就覺得愉快起來:“對了,今天那個麻煩,以后都不會出現了?!?/br> 姬清看著那瓣殘缺的花瓣:“你做了什么?” “我本來要送他去渡情城,后來改了主意。渡情城太遠,不如直接送他去輪回,這樣償還欠下來的債,比較快些?!?/br> “你殺了他?” “他不是好人。我……”蕭問水的呼吸忽然急促,臉色一陣蒼白又一陣潮紅,眼神卻冷極了,“我看見了,他用一種很難想象的手段,欺負折磨了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便是再厭憎一個人,任何人都不能這么對待別人??伤坏@么做了,竟然還說自己是愛著那個人的。我沒有喜歡過人,喜歡就會叫人做出這種惡事嗎?” “喜歡不會,但若是極度的占有欲、摧毀欲,占據主導的喜歡,就有可能——你怎么了?” 蕭問水冷汗越多:“我怕孤星斬斷了他的惡業,他就不用還了。沒有用孤星殺他。最后一擊才發現,那個人身上有極其可怕的魔念,他不是普通人,恐怕早就入了魔。做出這種事,也不奇怪。這個世界或許還有別的可怕的魔物,有另一個人帶走了那個人的尸體,你要小心。我大概沾了些魔息,不過很快就會好了?!?/br> 最大的魔物唇邊浮起一縷似有若無的笑,對他悠然的說:“沒想到,你是個有原則的好人。既然如此,為什么卻不肯還你自己的債?冒著不能渡劫飛升的風險,也要復活了再殺對方一次?!?/br> “怎么還?”蕭問水眼神銳利明亮,蒼白的笑了笑,“我從來不愿意欠別人。若是真的欠了債,就一定不會忘記,更何況還是一筆累計了十世的債。還一筆我不承認的債,豈非就要違背我的心性?我若真的為渡劫飛升去還了,就一定違背我的道。道心有損,必然境界倒退,依舊還是不能飛升。干脆還是斬了的好。孤星刀下,沒有冤魂。既是我殺過的人,再殺一遍也無妨?!?/br> 姬清看著他:“天道逼你還你不記得的債,你憎恨天道嗎?” 蕭問水笑了下:“為什么要有恨?人間的百姓嘴里有一句俗語是:老虎吃天爺,沒出下爪子。若是有機會,我必會試試能不能一刀斬了天道。既沒處下刀,不如換種方式走我的道,何必徒勞去恨?” “我也有點喜歡你了?!彼粗拞査?,眼中流露出些微的興致來。 姬清,就是要讓這樣一個人渡劫飛升。 看來,只有兩條路擺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