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第100章 孤頭上的綠帽每天都是新的35<完> ——越從—— 越從自認只是個提筆醉里寫賦的閑人, 越徵的江山初定, 他便搖櫓駕帆飄然袖手了。 渡萬重山, 歷千家燈火,把風景看遍,并無特別。 偶爾從陌生人的酒肆閑談里,聽見幾個熟悉又遙遠的名字, 也聽見他自己的。 荒謬的有趣的, 或真或假的傳奇、想象。 初初聽聞時,他還能饒有興致的在酒鋪茶肆坐個半響,重金打賞了,邊津津有味的聽,邊和萍水相逢的豪客一起閑談說笑。 直到聽見, 大周末代帝王在開城受降的當日凌晨,自焚殉國。 相面的方士說他, 多智近妖, 慧極卻懂決斷,做得天下弈棋人, 若是紅塵里修行, 便隔了命數,少了真心。 世家公卿的貴公子,當得胭脂紅粉錦繡筆墨里醉眠,清風白露陽春白雪,醒時片刻就是,何必自苦? 卻不知人世倥傯, 漸漸醉不得,醒里居多,就得默默的習慣受著長夜清冷,身邊空無。 樂不得,縱不得。白白空廢了他的名字。 他一生只去過一次朝歌城,反倒是無數次在別人的口中熟悉那個地方。 春來得晚,梅花的花季特別長的梅山,好像用一整年的時間醞釀,就等那一個冬天。 許多的歌謠傳唱著那里,有神明和人的浪漫想象,有帝王和他殉葬的愛侶的悲歌。 那白發催生的游子,醉眼朦朧的敲著筷子,用鄉音唱著歌謠。 歌里的大意是說:年年十里梅花香雪海,有一天,從來不笑的王路過了卻看也不看。梅山便一夜之間落干凈了,化成美麗的人追隨在他身邊。王終于笑了。天下無景可賞怨憤上達天聽,天上便滅了這個國。梅山的花又可以賞了,從此卻只有凄艷似血的紅。 老了的游子醉糊涂了:“那年君山祭天的時候,我在山腳下跪著,遠遠看了一眼,我們那位王啊,長的就不像人間的樣子……是天不叫他落到地上?!?/br> 越從默默的聽著,舉杯忘了飲,也不提醒,此刻已經距大周滅亡十余年了。 每一年冬去春來的那一天,越從都會在洞庭湖的船上大醉一場。 他心中并無特別,一邊喝一邊想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 華麗冰冷的地宮里,那個清冽冷淡的聲音和伸出來的手。覆著雙眼的青年,摸索著掀起云紗再落下,片刻的起伏里,叫旁觀的過客把那絕世的美麗映下,卻又徹底隔絕。 與他無關,聽了十數年的傳唱,里面從來沒有他的位置。然而還是一遍遍的聽見就走不動路。 越從慢慢的喝,慢慢的想。 他一生最見不得梅花,酒卻是梅山腳下釀出的春酒。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做不得多情客,只是夢里的擦肩人。 ——越徵—— 宸國的開國高祖,是個傳奇。 他有兩個親兄弟,一個武藝超群,沙場上萬人難敵。一個智謀過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但最后,他們都推拒了皇位。 將軍隱居深山談玄論道,文士策馬江湖游歷山水。 高祖年紀輕輕卻雍容沉著,驅逐了侵略中原的胡虜,統一了分裂三百多年的神州大陸。 宸國在他手中迅速達到強盛,讓四方來朝。 一個人的某方面太過出色,就會叫人不由自主的揣度起他的內心。 比如一直空虛的后宮,跟治世寬容相反的涉及私事時的絕情。 宸國并不控制民間言論,大家說起話來便少了許多禁忌。 民間傳說,高祖取大周姬氏的江山過于輕易,是用了美人計。 言之鑿鑿,高祖把最心愛的人送到周王身邊,軟化麻痹他,許諾大周降國之日便以天下為聘,不料周王暴戾決絕,竟然拉著人一同自焚了。 “不能吧……這也太……” “那日凌晨,紫宸宮起火時候,我家鄰居的哥哥在朝歌販茶,看得真真的。高祖起先臉上是笑著的,在人群里尋了一陣,一抬頭見了火光,魂都沒了,直直的掉下馬來。那可是馬背上打天下的主,不是沒了神魂能失手?要不是身邊的人看著,怕這江山得換人坐了?!?/br> “哼,若照著你的意思,高祖怕不得恨死了周王,怎得還以帝王之儀厚葬君山?年年都親上君山祭拜。這是英雄相惜罷了。自問若是你,可會這般對待有奪愛之恨的人?” “這這,我是做不到的……要不怎么說高祖心胸寬廣……但這事……” 眾說紛紛,坐在酒樓里穿著便裝的越徵面無表情的聽著,眼中沒有一絲波動。 春天又來了。 他第一次來君山的時候,那個人還穿著朱紅繡著暗黑暗金龍紋的禮服,戴十二道旒冕。 十二道旒冕下的天顏,毫不停留從他面前一晃經過。眉目的線條尊貴又冷淡,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既無歡喜,也無悲哀。仿佛生來就是要坐在那個位置上,被萬人朝拜。 在淅淅瀝瀝的春雨山亭里,那個人望著遠處對他說: “孤在想,若有一日山陵崩,孤是在這君山,還是在那荒野?” “到時候你若健在,記得來孤的墳前還一枝梅花就好。也算我們君臣相得過了?!?/br> 那年初見,這個人從重重帷幕后,遞給他一束梅花,彼時他怎么會想到,余生都要來還這一束?竟也還不盡還不清。 我把這天下的梅花都贈予你,可好?來我夢里看一眼呀。 卻是唯夢閑人不夢君。 唯一的一次入夢,是跌下馬病了半月,糊里糊涂的,看見那兩個人攜手在長長長長的天梯上遠去,他怎么追都追不上,反倒越來越遠…… 他知道自己錯了,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了? 有一年二哥回來看他,不知說起什么了,越徵怔了怔突然平平的問:“二哥曾說,不是什么東西都需要算計搶奪才能得到,那應該怎么做?二哥自己得到了嗎?” 越從醉酒欲眠,像小時候那樣輕輕用扇子敲了敲他的頭,笑著說:“不是你的東西,想得到就是錯了,越努力越事與愿違,忘了吧?!?/br> 可是,越徵最擅長的事就是記性好。 “我沒有想要傷害他,我只是想離他近一點?!?/br> 喃喃的話,不知道說給誰聽…… 當年的故人。 文珩修了道,游歷經過君山就駐足不走了,為那個人守墓。就像那個人生前一樣。 鄭國公平反,博源卻除了遷墳祭祖的時候,再未踏入鄭國公府一步。 他買下了整個梅山,常年住在上面。 他的鄰居是已被封為陳王的徽之公子,梅山的行宮是陳王唯一從今上那里討來的封賜。 梅山其實并不適合居住,一年都是荒涼冷僻的,冬天格外漫長,春天夾在漫山遍野的梅里,也幽冷起來。 梅山再也沒有月光一樣的白梅花了,只有片片飛舞血一樣的紅。 每當想起舊事,便一夜落滿南山。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故事就這樣,匆匆繼續。 ——梅山上·博源和徽之—— 博源沒做錯什么,他做得每一步都是對的。 闔府被滅族,怎能不報?粉身碎骨,泥濘里打滾也要報的。 為了天下不生戰火,生生忍到大周亡國,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黎庶萬民了。 他歸來家中,看到滿地的血流成河,飲泣發誓,心中做好了種種犧牲磨難。 他以為復仇的路上,自己會面臨萬千刀斧加身,受盡酷刑折磨,每根骨頭皮rou都被打斷了,被人唾罵鄙夷,腐爛死于枯萎。 他不怕,也不痛。 或許就是因為這些于他而言都是不放在眼里的,便算不得代價。上天懲罰他弒君的罪孽,不折磨摧毀他的身體,反要磨難他的魂魄。 上天不要看暢快淋漓的快意恩仇,要看凡人在愛恨兩難里的取舍。 他只錯在,在錯誤的時間對不該的人動情。 可這怪誰呢?人的心想要什么,自己都不清楚怎么掌控。 那無數難以說清楚幽微情緒的深夜里,那個人戴著面具趴在云紗后的床榻里,和他說話。 問他:“聽說你和崔家的女孩,青梅竹馬,訂好親事。兩情相悅都是怎么相處的?” 平靜的固執的像個天真殘忍的小孩兒:“孤本來也要成親的,也是青梅竹馬,說好的,結果一夜變了。因為你們這些人不允許,我知道他為什么非死不可。世家公子不能雌伏皇權之下,他成了我的皇后,就是打了你們這些人的臉面。每個人都逼他,拿那禮義廉恥摧毀他的驕傲。他不可能殺孤的,是你們在里面挑撥離間,栽贓陷害。你很痛苦,很恨?那就恨你們自己吧,你們從我這里拿走我的唯一,就拿你們自己來賠?!?/br> 當時的心情想不起來了,反倒是那個人的一舉一動,說的話,語氣口吻,清晰如昨。 和徽之喝酒的時候,博源便學給他聽。 徽之的身體不好,每次喝了酒都要小病一場,但還是喝。 只喝玉杯琥珀酒。 徽之的精神不穩,在那個人死后就忽然平息了。 大概,再也沒了自欺欺人的理由,死亡叫人認清叫人認命。 聽了他的話,徽之怔了怔,笑:“他這么說,心底實際是明白,是我背叛了他。不見我還好,見了就自欺欺人不下去了?!?/br> 博源看他隱忍著嘴里溢出血來,卻還是自虐似得不聲不響的飲酒,并沒有勸阻,只是垂眸慢慢的飲酒。 一個人若體驗過極致的絕望,仿佛整個世界都碎了,口鼻都溺在水里,一點點的死卻又不死,痛苦到感覺不到痛苦的滋味,就知道身體上的折磨都是饋贈了。 他很羨慕徽之。 這是一場劫,閉著眼睛捂著耳朵,一生就這么過去。 或者認真的鐫刻銘記,等有一天的超脫。 他放下酒盞,慢慢的穿過那片梅花林。前路沒什么等著他,所以可以隨意的走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