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太醫吩咐過了,一定要喝?!?/br> 陸季遲沉默片刻,抬頭看向昭寧帝:“這個,我剛剛想了想,三這個數字好像不大吉利,不如咱們再多……” 昭寧帝沒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金口已出,不會再改,你死心喝藥吧?!?/br> 突然感覺自己虧大了的陸季遲:“……” 誰來把進度條往前拉一拉,殿下他重重有賞! *** 到底剛剛醒來,精神還不大好,喝完藥之后陸季遲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閉上眼睛之前,他暗暗給了方珍珠一個“他要是問你你就先裝傻,等我醒來再說”的眼神。方珍珠幾不可見地對他點了一下頭,然后他剛一睡過去,就轉頭看向了昭寧帝:“哀家有些話想跟陛下說?!?/br> 昭寧帝一頓,長目微閃地笑了一下:“正好,朕也有幾個問題,想問問母后?!?/br> 方珍珠心頭頓時就咚咚跳了兩下,心說媽呀這便宜兒子果然發現她的不對了,然而面上卻很努力地保持了平靜。 “哀家要回宮了,咱們邊走邊說吧?!?/br> “好?!?/br> 母子倆這便出門往壽寧宮走去。 正是午后,春光大好,陽光暖暖的,驅散了方珍珠心底的不安。她默默醞釀片刻,終于開口打破了沉默:“陛下是不是很疑惑,哀家為什么這么關心十一?” “是有些不解,”昭寧帝神色溫和地看了她一眼,“朕記得母后從前最不喜歡十一了,您總擔心他會害我,總提醒朕要防備他??扇缃瘛负蟮顾坪醺P心他,也更在意他了?!?/br> “陛下想知道為什么嗎?” 這張臉依然是他熟悉的模樣,可她的眼神,卻無端地叫昭寧帝覺得心悸。他下意識不想再問下去,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想知道為什么。 “想,”青年沉默片刻后笑了一下,眉目溫潤的樣子,看起來沉穩而可靠,“不瞞母后,朕心里確實非常好奇?!?/br> 好奇在他面前從前都是木訥寡言的母親,為什么在另一個她從前滿心厭惡的孩子面前,卻可以那樣鮮活溫柔。 第47章 方珍珠看著昭寧帝沒有說話, 半晌突然抬手沖他抱去。 昭寧帝錯愕, 下意識就側身躲了開。 “母后……” 見他反應過來后笑容微頓, 似有歉意,方珍珠笑了起來:“不習慣是不是?” 不等昭寧帝回答, 她便輕輕搖了一下頭, “陛下不必覺得抱歉,因為哀家同樣覺得很不習慣?!?/br> 昭寧帝愣了一下。 “這其實都是哀家的錯……”方珍珠抬頭看向遠方,一邊翻看腦子里佘太后的記憶, 一邊收了笑意嘆道,“哀家是女兒, 打從出生起便不得祖父祖母與父親的喜歡,母親也更喜歡弟弟, 很少陪伴我, 只教導我要乖巧,要懂事,要恪守女德,要少說話多做事。哀家因此習慣了清凈的生活,也習慣了沉默地對待所有人和事?!?/br> 昭寧帝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聽著, 方珍珠也沒有看他, 繼續說道,“就連陛下……陛下剛出生的時候,小小一團,玉雪可愛, 我心里高興極了,想抱你,卻又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抱,因此在床上僵坐了一下午……” 昭寧帝心頭微動,看不出喜怒地問:“母后是怕傷著朕?” “是?!被仡^看著他溫潤的臉,方珍珠心中憐惜地說,“哀家沒怎么被人抱過,也沒有抱過別人,因此很怕傷著你?!?/br> 佘太后心里滿滿的全是對昭寧帝的愛,可這些愛太過濃烈厚重,打小就被親人忽視冷待的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反而越是想親近,心里便越發情怯。 因此,雖然自小在她身邊長大,但昭寧帝與她其實并不親近,至少在昭寧帝的印象中,他的母后幾乎沒怎么抱過他,也從來沒有與他單獨相處超過半個時辰。她總是在他的身后偷偷看著他,可每當他伸手想要她抱抱的時候,她又會慌張退開,將他交給奶嬤嬤。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渴求母親的懷抱。而佘太后,遠遠看著自己的孩子,默默地,沒有什么存在感地關心著他,也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同樣都是做母親的人,方珍珠很同情佘太后,可這些不屬于她的記憶,卻更叫她忍不住開始心疼昭寧帝。 雖然他是權掌天下的一國之君,英明強大,令人敬畏,但此時此刻,不知是不是受了腦中佘太后記憶的影響,他在她眼中忽然就成了一個孩子。 一個和陸季遲一樣普通的,平常的孩子。 “我不知道陛下有沒有怨過我,可我無時無刻不在怨自己,”幫佘太后把藏在心底的心意全部說出來,這是方珍珠唯一能幫她做的事情,“身為一個母親,我給不了我的孩子一個母親該給的溫暖,叫他只能暗中羨慕別人,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偷偷地抱著自己的枕頭喊娘親……” 這件事情真的太叫人心疼了,方珍珠不用裝,臉上就露出了疼惜之色。 昭寧帝一怔,有些不自在,那是他六七歲時的事情了,沒想到母后竟然看見了,并且至今都還記得。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在這世上,我最愛的人就是你,陛下,過去是我做的不夠好,可今后……也許你已經長大,不再需要母親的陪伴,但不管怎么樣,母后都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br> 方珍珠和佘太后不一樣,她認為愛是一定要表達出來的東西,所以平時雖然總逮著兒子懟,但該表達的時候卻也從來都不會含糊。 陸季遲小時候就沒少聽類似“mama愛你”,“阿遲是mama的小寶貝”,“mama最愛阿遲了”這種rou麻的話。當然親親抱抱什么的更是少不了,五歲以前,陸季遲有一陣兒總害怕自己臉皮會被老媽親破。不過方珍珠很注重兩性教育,陸季遲上小學之后,她就不再總是抱他親他了,也會教他不能讓別人親以及不能隨便親別人。 陸季遲性格開朗,待人熱情,與她的教育分不開關系。 而昭寧帝…… 對不起陛下從來沒聽過這么直白的話。 “你是誰?”一瞬沉默后,年輕的帝王笑意一淡,目光壓迫地盯住了方珍珠,“朕的母后從來不會與朕說這樣的話,說,你到底是誰?” 方珍珠被他這么一看…… 差點跪下喊饒命。 夭壽啦!這孩子咋這么敏銳?! 為了掩飾心中驚慌,她猛地一掐大腿,紅著眼睛嘆道:“哀家突然改變這么大,陛下會驚訝也是正常的,可……” 她搖搖頭,“哀家從前不知該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意,是十一教會了我,陛下不妨聽我說完再下決斷?!?/br> 昭寧帝一怔,心中因那幾個字而生出的波瀾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有些復雜地垂下眸子,片刻才道:“母后請說?!?/br> 方珍珠穩了穩心神,開始忽悠:“從前哀家確實非常不喜歡十一,也總擔心他會對陛下不利。最開始他變得殷勤時,哀家也懷疑過他是不是有什么陰謀,因此才想著將計就計,也好替陛下好好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br> 這倒確實是佘太后會做的事情,昭寧帝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可接觸多了之后,哀家意外地發現這孩子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壞,甚至,他其實很善良,也很體貼。譬如不管哀家做的東西多么難吃,他都會忍著吃完,卻又不會昧著良心說好吃,只會真誠地鼓勵哀家,下回一定能做得更好;再譬如發現哀家的鳥兒不小心吃多了時,他會一邊說它笨,一邊小心翼翼地幫它揉肚子,以免它撐壞;還有,看見玉容的腰線不慎繃開時,他也會小聲地告訴哀家,讓哀家去提醒她,而不是自己就急吼吼地嚷出來,叫她羞窘尷尬……”方珍珠說著嘆了口氣,“這時哀家才發現,他不過是一個被人寵壞的孩子,也許行事囂張,也許脾氣張狂,可骨子里卻是好的?!?/br> 昭寧帝沉默了,他平時忙于政事,沒有多少時間陪伴母親,即便是來請安,也總是匆匆就走。下面的人有眼色,也不會向他稟報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此他完全不知道熊弟弟在母后面前,竟是這樣的。 方珍珠用余光悄悄打量著他,見他神色似有緩和,心中微微一松。 她做對了。 也許在其他方面,昭寧帝很強大很厲害,可在自己的母親前,他只是一個曾經渴望與母親親近卻從未真正得到過的孩子。雖然這個孩子已經長大,已經不再需要那樣直白的親近,但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方珍珠覺得,他心里某個地方,一定對此留有遺憾。 而這些遺憾,某種意義上也是他的弱點。 為了自己,也為了佘太后,方珍珠想幫昭寧帝把這一塊補上。 “有一日,哀家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了一條陛下小時候用過的小毯子,因此想起舊事,心中十分難過。這時十一來了……”方珍珠開始瞎編,“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看出來的,他也沒有問我,只是卻突然與我聊起了自己與容太妃母子相處時的趣事。我起初不明白,后來聽著聽著,便漸漸開了竅。自然,一開始我也只是有些明白,卻并不知道該怎么做,但十一……陛下應該也看出來了,那孩子斂起身上鋒芒之后,其實很招人疼,哀家看著他,忍不住就想起了陛下小時候,因此漸漸的……” 漸漸地便把對他的愧疚與后悔,都彌補在了熊弟弟身上。 方珍珠沒有繼續說,昭寧帝卻看懂了。 他心里說不出的復雜,還有些難以言喻的酸澀,卻再沒了懷疑的理由。 雖然有些地方是胡編亂造的,可方珍珠說的都是佘太后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并不算是騙他——既然不是謊話,那就沒有所謂的看穿或是看不穿了。而她和陸季遲關系漸漸“變好”的事情,也全都有跡可循,并非完全憑空捏造。 如此一來,動機,理由,證據便全都齊了。 “方才……是朕無禮了,還請母后恕罪?!辈恢^了多久,昭寧帝終于開了口。 過關了!方珍珠猛然松了一口氣,面上卻只是紅著眼笑道:“無論陛下做了什么,哀家都不會怪陛下?!?/br> 昭寧帝看著她,許久,低聲道:“其實朕做得也不好,朕平日里總是忙著前朝政事,疏于關心母后,如果,朕也能像十一一樣……” 他和佘太后一樣不擅長表達心意,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心里話,可這一刻,看著眼前的母親,他卻莫名有一種不能不說的感覺……好像再不說,她就永遠不會知道了。 這種感覺來得很詭異也很突然,昭寧帝說不上來為什么,反正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話已脫口而出。 方珍珠頓時就愣住了,隨即心里不知怎么忽然一陣劇烈的揪痛。她無法自控地伸出手,用力抱住了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是母后沒有教會你,言兒不必苛責自己……不管怎么樣,言兒都要記住,你是母后最愛的孩子,母后永遠愛你?!?/br> 有那么一瞬間,昭寧帝有種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的感覺。 而方珍珠說完這話后,心里也猛然一輕,像是有什么東西徹底離開了。 那是佘太后嗎? 方珍珠不知道,但看著眼前略顯僵硬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青年,她的眼眶忽然就濕了。 放心吧,我會替你照顧他,疼愛他,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對待的。 你……走好。 清風拂過,清雅的花香中,似有婦人不舍低嘆:多謝。 *** 第二天陸季遲聽說這件事,吃驚又驚悚:“所以你的意思是……佘太后之前一直都還在你這身體里沒有離開?” “與其說是她的人,倒不如說是她的執念吧?!狈秸渲閾u搖頭,“雖然一開始就決定要幫她照顧兒子,但說實話,一個陌生人,還是高高在上,多看一眼就叫人害怕的皇帝,我實在不知道該做。她可能是不放心吧,所以殘留在身體里的執念才遲遲不散?!?/br> “那現在……” 方珍珠看了他一眼:“現在他才是親生的?!?/br> 陸季遲:“……那我呢?” “垃圾堆里撿來的?!?/br> 撿來的就撿來的,還非要加個垃圾堆!陸季遲頓時就翻了個白眼:“再見,我去找我親媽了?!?/br> 方珍珠瞅了他一眼:“去啊,爬著去吧?!?/br> “……嘲諷傷患什么的太過分了??!” 這廂母子倆輕松說笑著,那廂的榮國公府里,姜姮卻有些出神。 “jiejie,你怎么了?” “沒事?!苯o的聲音讓姜姮回了。想起月圓方才說的,陸季遲已經脫離危險一事,她微微一笑,心中緩緩舒出了一口氣。 “騙人,”姜辭擰眉,“jiejie這兩日總心神不寧,分明就是有心事?!?/br> 姜姮低頭看他,笑了一下說:“這不是婚期將近了么,心里難免有些緊張?!?/br> 一旁月圓聽到這話,想說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姜辭背對著她,倒是沒有看見,只眨著黑亮的大眼睛問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