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阿蘿點頭,當下魯嬤嬤自去請見老祖宗,阿蘿兀自躺在榻上,胡思亂想著。片刻之后,魯嬤嬤回來了,后面跟著老祖宗身邊的杜鵑。 杜鵑柔和體貼,伺候在老祖宗身邊也有些年頭了,如今走過來榻旁,溫聲笑著問道:“姑娘身上可覺得好?” 阿蘿乖巧點頭:“杜鵑jiejie,身上倒好,只是剛剛做了個夢,倒是有些想過去太太那邊?!?/br> 杜鵑笑了:“這會子二太太應該還沒歇下,既是要過去,那就早點過去,我著人去安頓下?!?/br> 一時回過頭,吩咐了她身后的丫鬟環兒幾句,環兒自去照辦,她又親自扶著阿蘿起身,幫阿蘿穿戴了,披上風帽,陪著過去二太太那邊。 二太太所住的楓趣苑距離老祖宗的榮壽堂并不遠,從院后走過一道角門,走兩箭的距離,再越過兩個弄堂便是了。 這邊杜鵑已經派人過去知會了二太太,二太太早就等在門首,一時見杜鵑親自送過來,便是她往日性情寡淡,也走過去,微微頷首:“這么晚時候,倒是叨擾杜鵑姑娘了?!?/br> 杜鵑雖只是個丫鬟,可那是老祖宗跟前最得意的,便是作為葉家二太太的寧氏,見了杜鵑也有幾分尊重的。 杜鵑見此,福了一福,笑著道:“二太太說哪里話,這還不是我應該做的,老太太說了,這幾日姑娘身上才好,小孩子家的,得了場病,難免想得多,讓我一定要送到二太太房里,且叮囑二太太一句,萬不可太拘束了她?!?/br> 寧氏聽聞,自然明白,老祖宗這是不放心,怕有人委屈了她的寶貝孫女,便是連自己這生身母親,她也要叮囑一番:“麻煩杜鵑姑娘回稟老太太知曉,自是當好生照料?!?/br> 旁邊的阿蘿聽著這言語,卻覺得分外不是滋味。 曾經的她年紀小,并不明白母親為何對自己頗為冷淡。有時候看著青萱和三嬸母的親熱,她越發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實在生分。只是雖然覺得不對勁,卻也不會去細想,畢竟有老祖宗的疼愛,她已經足夠了。 如今有了不同于尋常七歲小女孩的心性,她再聽著耳邊這對話,不免有所感觸。 實在是自己被老祖宗當做了眼珠子一般地疼著,老人家對誰都不放心,便是自己生身母親,也是信不過。須知這世間雖有親恩,卻亦有養恩,母親和自己之間,那養恩太過薄淡,不生了間隙已是大幸,又何來親熱一說? 一時杜鵑拜別,阿蘿微微垂首,站在暖閣前,也不言語。 二太太送過了杜鵑,回過身來,便見女兒耷拉著腦袋,削瘦的小肩膀也無精打采地垂著,竟仿佛一棵被霜打的小嫩苗兒,不免微微蹙眉:“阿蘿,你這是怎么了?” 阿蘿抿了抿唇,抬起眼來,偷偷看了母親一眼:“母親,剛才可是歇下了?阿蘿可是攪擾了你?” 二太太只覺得,自家女兒望向自己的那一眼,仿若黑珍珠浸潤在白水銀里,清澄水亮,幾分委屈求全,幾分小心翼翼。 她一時也有些心軟,輕嘆了口氣。 眼前到底是自家女兒,又是個小孩兒家,當下略放軟了語氣問道:“可洗漱過了?” 阿蘿忙點頭,小雞啄米一般:“嗯?!?/br> “既如此,早些歇下吧?!倍妥约遗畠捍_實沒什么話的,于是轉首吩咐魯嬤嬤:“這西廂房是久沒人住的,雖也每日打掃,可終究怕些秋后蚊蟲,你打發人到我房中找絲珮要些熏香來?!?/br> 魯嬤嬤連忙聽令去了,這邊二太太又是一番調度,底下丫鬟也都井井有序,各司其職。 片刻后,二太太安靜下來,母女兩個人對坐在榻前,一時倒是無言。 最后還是阿蘿自己認命,就她極少的記憶里,母親是個并不多話的人啊,當下只能開口:“母親,你可有請了大夫來過脈?” 提起這事兒,二太太面上現出幾分凝重:“今日太過匆忙,反引人懷疑,已經打算明日請王大夫過來。阿蘿,你如今——” 微微停頓了下,二太太打量著女兒:“如今依然聽著我小腹之處有什么聲響?” 其實就這件事,二太太已經前后思量了好久,摸著自己的小腹,怎么都覺得仿佛真有些不對勁,甚至還腰酸背痛起來。 “是的?!卑⑻}目光落在母親小腹處,微微閉上眼,她細細傾聽:“母親,那里有一種轟隆轟隆的聲音,很是急促,就仿佛……” 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來向母親訴說那種聲音,抬起嫩蔥般的手指比劃了下:“就好像有一個人在拿著扇子很快地扇動,又好像,好像……” 她睫毛微動,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睜開眼再次看向母親的小腹。 “母親,那是心跳聲吧?”說出這話,自己也覺得驚詫不已:“可是母親怎么會有兩種心跳聲呢?” 想到這里,她喃喃自語地低頭,看向自己心口,又用手碰了碰:“阿蘿心口的聲音,并不會那么快啊……” “阿蘿,你意思是說,我身上,有兩種心跳聲?”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可是女兒的神情太過認真,并不像說謊,以至于寧氏都不由信了。 “是?!卑⑻}猛然間明白了,眼前一亮,忍不住低聲道:“母親,你,你該不會有了小寶寶吧?” 寧氏聞言,臉色頓時變了。 她皺眉,低頭細細思量。 夫君上一次歸來還是三個月前,這三個月里,她下面偶爾有些見紅,卻量不多,該不會真是有孕了?若是有孕,那腹中胎兒并不穩? 阿蘿看母親臉色,心中越發肯定自己猜測,如今只恨身邊沒個有身子的過來,好讓她聽聽若是懷了胎兒,那胎兒心跳是不是如自己所聽到的。 “母親,該不會我真要有個小弟弟小meimei了吧?” “不可胡說!”寧氏猛然起身,淡聲斥道。 說完這話,她仿佛又覺得自己對女兒太有嚴厲,神色稍緩:“明日請了大夫來,一切自知分曉,你小姑娘家的,許多話,是不該亂說的?!?/br> “嗯嗯嗯嗯嗯!”阿蘿一口氣不知道多少個“嗯”,還一個勁兒地點頭:“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這邊魯嬤嬤回來了,寧氏又吩咐了魯嬤嬤幾句,無非是好生照料阿蘿的,之后便徑自回屋去了。 阿蘿在魯嬤嬤伺候下重新躺在榻上。 也或者是母親這邊所用的熏香她更喜歡,也或者是剛才和母親那么一番話讓她心里稍微放松,她竟很快便覺得眼皮沉重,竟是要睡去了。 “嬤嬤,你說旺財什么時候生小貓???”她在即將沉入夢鄉時,還忍不住這么問。 魯嬤嬤見自家姑娘含糊其辭仿佛說夢話,不免好笑:“好生睡你的吧,這做著夢還cao心旺財生小貓的事兒?!?/br> 要說起來,自家姑娘這小腦袋不知道都想些什么。 “二哥哥院子里的阿景媳婦是不是也要生小寶寶了?”她拼命抵抗著困意,又問起了阿景媳婦。 在聽到魯嬤嬤肯定的回答后,她不免胡亂想著,明日可以去聽聽阿景媳婦的肚子,若是里面動靜和母親腹中一樣,那母親也是要生小寶寶了。 只是,還沒想個明白,她便終于睡去了。 ****************************** 也許是年紀還小,cao心太多,這一覺她睡得十分香甜,待到醒來時,已經有細碎晨光自窗欞透進來。母親院落這西廂房是雙色鴛鴦美人蕉,到了這個時節已經敗了,幾枝垂葉影影綽綽地在窗前搖動。 她懵懵懂懂地坐起來,抱著錦被:“嬤嬤,母親可曾請了大夫?” 魯嬤嬤本來是看她睡得香甜,又想著她昨晚不知道說了多少旺財生小貓的胡話,便不忍心叫她,想讓她睡個好覺。如今看她一醒來,就記掛著大夫,一時也是感慨:“到底是母女連心,雖說姑娘不養在太太房里,可也著實牽掛著太太呢,也是姑娘是個有孝心的?!?/br> 當下一邊吩咐丫鬟們準備給姑娘洗漱,一邊取了早已經備好的衣裙給阿蘿穿戴。 “太太請了大夫過來,如今正診脈呢,這會子大夫還沒走?!?/br> 阿蘿一聽,卻是心急,當下連鞋襪都顧不得,只穿著中衣就要往外跑,也虧得魯嬤嬤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硬按著給她穿上了衣裙鞋襪。 待穿戴整齊了,她便撒丫子往母親正房跑去,跑過去的時候,卻見母親身邊的大丫鬟絲珮正陪著一個大夫模樣的男人離去,心里約莫知道,這是今日母親請的大夫。 敢情已經診出來了? 到底是病了,還是懷了身子? ☆、第10章 近鄉情更怯,提心吊膽一個夜晚,到了知道真相的時候,阿蘿反而有些怕了。若是母親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癥,那該如何是好?若是母親真得懷了身子,這一胎能不能保???分明記得,在她上輩子的記憶里,母親只有哥哥和她罷了,并沒有第三個孩兒。 胡思亂想著進了屋,就見母親正安坐在榻旁,纖細柔媚的她,神色間有一絲異樣。 聽得珠簾響動,便抬頭看過來。 阿蘿微怔,她感到母親的目光中帶著思量。 心微微下沉,她小心挪蹭著來到榻旁,仰起小臉,低聲問道;“母親,你怎么了?” 寧氏低頭打量著女兒,卻見女兒清亮的眼眸中是誠惶誠恐,她好像有些害怕,又有些擔憂,這么多情愫裝在那雙單純稚嫩的眸子里,讓她看著于心不忍。 她先摒退了左右,待到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女兒了,才問道:“阿蘿,告訴母親,你是從小就能聽到那種聲音嗎?” 阿蘿自然是明白母親所指為何,老實地道:“并沒有,也是前些日子病了,醒過來后,恰巧旺財丟了,我不知怎么就聽到了島上的貓叫聲。加上這次聽到母親腹中聲響,不過第二次而已?!?/br> 寧氏神色稍緩,沉默了片刻后,終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竟已懷了三個月身孕,自己卻不知?!?/br> 侯府里,每兩個月都會有大夫過來給各房太太姑娘過脈的,也是巧了,上一次大夫來府里,她恰不在府中,就此錯過了。 阿蘿聽聞,眸中頓時迸發出驚喜:“真的?我要當jiejie了?” 她聽到的,竟然是胎兒在腹中的心跳之聲嗎? 寧氏眸中卻并太多喜色,反而帶著淡淡憂慮:“我懷了身孕一事,自然是會稟報老祖宗知曉,只是你聽到胎兒心跳的事,可千萬記得不可外傳?!?/br> 阿蘿連連點頭:“母親,這個我自然懂的?!?/br> 寧氏望著女兒掩飾不住的驚喜,知道女兒是真心替自己高興,一時也是有幾分感動,抬起手,想摸摸阿蘿的鬢發,不過伸到一半,又收回去了。 “你過幾日要參加賞菊宴,可有所準備?”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阿蘿頓時耷拉下腦袋:“能有什么準備,論起才情,幾個姐妹中數我最差,又趕上病了一場,我已經不抱什么希望,只求去了別丟人就是了?!?/br> 寧氏淡聲道:“想我當年也是飽讀詩書,不敢說學富五車,卻也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不曾想,竟得了你這么一個女兒?!?/br> 阿蘿聽得臉都紅了,仔細想想,她后來活到十七歲出事前,好像也實在沒什么可稱道的,也不知道后來永瀚是怎么把她捧在手心,把她當做寶貝一般疼著寵著的? 忍不住把腦袋垂得更低了,小小聲地道:“倒是女兒給母親丟臉了?!?/br> 寧氏見她這羞澀可憐的小模樣,難得竟然笑了下:“等用過早膳,我來看看你的字吧?!?/br> “嗯……” 阿蘿不敢說什么,低聲答應著。 少卿之后,葉青川過來給母親請安,乍見阿蘿也在,倒是些許詫異,不過也沒說什么,一家三口難得一起用了個早膳。 早膳過了,葉青川要去讀書,屋里便只留下了阿蘿。 寧氏吩咐底下丫鬟準備了筆墨紙硯,自己寫了一個字帖,讓阿蘿比著來臨。 阿蘿看那字跡,只覺得清雋舒雅,淡然如蘭,不免心中暗暗驚嘆,想著母親當年才情傳天下,果然不同一般。憾只憾哥哥天生眼盲,恨只恨自己是個不爭氣的,不能給母親臉上爭光。 寧氏低頭望著女兒握筆練字,看了半響,最后忍不住輕輕蹙眉:“這字寫出來軟綿無力,蓋因你手腕無力,如此下去,便是下再多功夫,也是枉然?!?/br> 阿蘿臉紅:“那怎么辦?” 寧氏淡聲問道:“往日練字,你學的什么?” 阿蘿只覺得七歲時練字的情境太過遙遠,哪里還記得當時是學著哪套筆法來練,仔細回想一番,才勉強道:“應是《九成宮》,還有碑刻?!?/br> 寧氏頓時擰眉:“那《九成宮》于你而言太過高深,并不適合,至于碑刻,更是拔苗助長貪功圖進,依你現在的功底,只能從墨本開始學?!?/br> 阿蘿聽得一臉茫然,對她來說,腦中再清晰的記憶其實是那十七年的水牢之苦,這些讀書人的清雅之事,早在那漫長煎熬中褪去了顏色。 “母親教誨的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