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一個未曾出閣的女兒,哪里懂得那許多,只是隨口一問,也被哥哥推脫著說讀書累了干脆宿在書房。 如今想來,哥哥心里不知道多少苦楚,只是不輕易對自己這個妹子說起罷了。 正想著間,那邊二太太寧氏并葉青川已經進了屋。做兒媳婦的不比剛才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她進來后,偕同兒子正經地施禮拜見了,這才被老祖宗招呼著立在一旁。 阿蘿上前見過母親寧氏,寧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眸中并沒多少溫度,只是頷首道;“瞧著倒是精神還好?!?/br> 阿蘿望向母親,母親已是而立之年,不過卻依舊是不顯年紀,倒是和自己十七八歲時并無兩樣。細細打量,只見那雙眸猶如水波,彎眉恰似秋月,朱唇仿佛胭脂染就,肌膚恍若山中雪,一抹削肩,纖細柔媚,又帶著讀書人才有的淡雅秀美。 她原本以為那夢中地牢里的女人和自己十分相像,可是如今看了母親這般樣貌,才知曉,那人還是多了幾分戾氣,少了幾分文雅秀美。 而寧氏見女兒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己,卻在自己投眸過去時,修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下,慌忙垂下了眼瞼,不免有了疑惑之色。 不過她本就性情淡泊,加之這個女兒又是自小養在老祖宗房里的,當下也并未多問。 低下頭的阿蘿,望著那個此時和自己以后樣貌幾乎一般無二的母親,卻是想起,在自己十歲時,母親就要撒手人寰??v然和母親并不親近,可到底是血濃于水,想起這里,鼻間不免泛酸。 寧氏這做兒媳婦的伺候在老祖宗身旁,那廂葉青川這當孫兒的卻是不必,于是阿蘿便拉了哥哥一起過來坐在炕邊說話。 葉青川生下來就是個眼盲,這么許多年也是求醫無數,湯藥喝了不知道多少,卻并不見好轉,時候一長,葉家人也就認命了。 不過好在葉青川天生聰穎,記性好,但凡夫子念過的文章,只要聽過一遍,他就能一字不落地記下來,自己又肯下功夫,身為眼盲之人竟練得一手好字。 除此,他樣貌和阿蘿一般,都是像極了母親的,生得容貌精致眉眼如畫,他又是往日吃慣了湯藥的,身上只有一股淡淡藥香,并不覺得惹人不喜,反隱約有種世外仙人風流之態。 這個時候年紀還小,哥哥又沒娶妻,阿蘿也不用避諱,拉了哥哥在炕頭,心里便感十分親熱,不免問東問西起來。 葉青川這一次是跟隨母親前往萬壽寺為meimei祈福的是,誰曾想昨日才拜過,還沒來得及折返,便聽說了meimei醒來的消息,自是忙不迭地往家返。 換了衣衫略加漱洗,來到老祖宗房中,便見到了醒來的meimei。 他眼盲,看不見,被meimei軟綿綿的小手拉著坐在那里,便覺十分熟悉,只是這熟悉之中,卻隱約又感到些許不同以往。 眼盲的人心靈,總覺得她經了這一場病,仿佛和以前氣息略有不同? ************************** 用過早膳,老祖宗在寧氏陪同下出去了,臨走卻是吩咐葉青川道:“這幾日阿蘿病著,功課也落下不少,阿川好生開解她?!?/br> 其實不用老祖宗說,葉青川也是想和meimei好生說話的。 阿蘿卻沒想那許多,想她年幼時,父親在外戎守,一年見不得幾次,母親性情淡泊不茍言笑,雖說有個老祖宗對自己十分疼愛,可到底是祖輩了。是以對于阿蘿來說,最親近的莫過于這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了。 這可以說是老祖宗去了后,她在娘家唯一的依賴了。 “阿蘿怎么一直盯著我看?”葉青川看不見,卻是能感覺到,阿蘿仰起小臉打量自己呢。 “哥哥,阿蘿病了這一場,只覺得好像一輩子沒見哥哥了?!卑⑻}抿唇略顯羞澀地笑了笑,拉著哥哥的手撒嬌,這么道。 七歲的孩童,聲音細軟,帶著些許稚氣,卻說出那“一輩子”的話語,倒是讓葉青川心中微微一窒。 不自覺地,他抬起手,去摩挲阿蘿。 阿蘿的頭發細軟微涼,他保養得宜的纖長手指,穿過那發絲,撫摸著那精心編制的發髻,又順著發絲往下,輕輕揉了下她嫩滑臉頰。 “這是病傻了嗎?”他是少年老成的,縱然才不過十歲而已,面對自家妹子,卻已經是有了小大人的口吻,語氣中充滿寵溺。 阿蘿心里卻是微酸,仗著自己年紀小,便拱了拱腦袋,順勢鉆到了哥哥懷里。 葉青川今日穿了一襲月白袍,衣襟上尤自帶著淡淡藥香,阿蘿嗅著那鼻翼恍若熟悉的味道,眼淚差點就要落下來。 “哥哥,阿蘿好想你,好想你?!彼猛傻穆曇?,替那個被囚禁多年的女子說出這不為人知的思念。 葉青川聽得這話,卻察覺阿蘿語氣中的哀涼和無奈,不免微驚,胸口隱約泛疼,下意識抱緊了懷中香軟嬌小的meimei: “阿蘿,莫不是怪哥哥不曾陪你身邊?實在是母親要去萬壽寺燒香,哥哥也想陪著一起過去?!?/br> 這么說著,他又想起一事,便有了猜測: “還是說,阿蘿還在生母親的氣?” “生母親的氣?”阿蘿疑惑地仰起臉,不解地道;“為何生母親的氣?” ☆、第5章 “生母親的氣?”阿蘿疑惑地仰起臉,不解地道;“為何生母親的氣?” “那日因啟月的事,你不是和母親起了口角?”葉青川輕嘆了口氣,這么道。 葉青川這一說,阿蘿才想起來了。 這是發生在她七歲時候的事,其實是再小不過的事罷了。 母親在寧家排行第三,上面有個嫡親jiejie,那jiejie嫁入江南馮家,有一女名啟月的。前些日子,姨夫因派了任州的差事,趕赴任上時恰路過燕京城,自然是要進京拜會。姨娘多年不見母親,便干脆借住在葉家,兩姐妹一塊兒說話。 那啟月表姐和阿蘿年紀相仿,兩姐妹偶爾間也一起玩耍,本來也沒什么,只是那日,阿蘿看到母親親自為啟月表姐畫了一幅仕女畫,把個啟月表姐畫得惟妙惟肖。 當時阿蘿看到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只因母親性情一向涼淡,對父親哥哥甚至自己,都視若無物的,如今不曾想,啟月表姐竟得了她青睞。為此,阿蘿很是不滿,言語間對母親便有幾分不敬,為此險些鬧出氣來。 后來母親過世,她嫁入蕭家,這件事也就淡忘了,如今經哥哥提起,不免啞然。 當年那點小心思,她是記得的,不過是個搶糖吃的孩童,看不得自家母親對別人好罷了。 如今想起來,又覺酸澀,又覺好笑。 葉青川見meimei遲遲不言語,只以為自己果然猜中了,不免輕嘆了口氣,憐惜地摸著阿蘿柔軟的發絲:“果然被我猜中了,你身子一向好,從未有過不適,如今怎么好好地病成這般,果然是心里記掛著這事?!?/br> 想來她這小小人家的,也就是這點子事值得惦記了。 “其實母親還是在意你的,那一日你吵鬧一番,轉身跑出去,母親兀自坐在床邊,怔了好久,之后幾日,我聽越嬤嬤說,母親一直精神不好?!?/br> 葉青川的聲音分外溫柔:“到底是血脈相連,母親怎會不惦記著你,這次你病了,一直不見好,她別無它法,只得帶了我去萬壽寺為你祈福?!?/br> 阿蘿聽著,心中自是泛暖,想起以后母親不在了,老祖宗也不在了的日子,便是有親哥哥和那疼愛自己的夫婿,也終究是缺了一些什么。 母親縱然再性情涼淡,到底是自己的生身母親。 “哥……”她微微咬唇,聲音嬌軟:“你說的我都知道的,我自不會生她什么氣,那日的事,若不是你提醒,我都險些忘了。再說了,不過是一幅畫罷了,值得什么要緊,我阿蘿,是那樣小家子氣的人嗎?” 葉青川聽meimei這般說,也是一笑,猶如星子般的黑眸雖仿佛望向虛無之處,可是卻泛著暖人笑意。 “原來我家阿蘿竟是這般大氣之人?” “那是自然!”她理直氣壯地小小自夸了下。 葉青川這次難得笑出聲了,越發憐惜地摸著阿蘿的發髻:“等會兒母親還要過來看你,你總要讓她安心……” 阿蘿伏在哥哥懷里連連點頭:“阿蘿知道的!” 一時這小兄妹二人說著話,因阿蘿病過,葉青川自然是諸多憐惜,噓寒問暖,又問起陳太醫過脈的事,阿蘿自然都一一說了。 后來,阿蘿望著哥哥那清雅俊美的樣貌,忽而便想起以后的他。 “哥哥,趕明兒咱再找個好大夫,說不得這眼睛就好了?!?/br> 她現在想起來,仿佛聽蕭家七叔父提到過,有個朋友是游俠四方的神醫,擅針灸,當時永瀚就說若是那神醫來到燕京城,可以請他幫著治哥哥的眼疾。 只是這話也就提一提罷了,后來七叔父出外征戰,那神醫朋友便沒再提及。 葉青川卻不知道這一茬,這些年為了他這眼睛,葉家已經是盡力了,當下柔聲笑道:“這是嫌棄哥哥眼盲嗎,怎么好好地又提起治眼?” 阿蘿見哥哥這么說,生怕哥哥多想,連忙解釋:“哥哥說哪里話,阿蘿這也是盼著你好!” 葉青川聽她語氣略急,連忙辯解的樣子,越發心疼,輕柔地拍著她的臉頰:“乖阿蘿,病了這一場,倒是懂事了?!?/br> 兄妹二人正說著,卻聽見外面有隱約說話聲,以及略顯雜亂的腳步聲,倒仿佛是出了什么事。 阿蘿正疑惑著,恰見胡嬤嬤走進來,捧著一盞紅棗參茶。 “外間這是怎么了?”葉青川放開meimei,坐在炕邊,淡聲問道。 他這個人,對自家妹子親近溫柔,換了人,馬上變了樣貌,也不是故意,本性使然罷了。 “三少爺,是旺財出事了,今日晨間還見到它在院子里玩耍,不知怎么,現在找不見了?!焙鷭邒咝⌒牡貙⒓t棗參茶放在小幾上,皺著眉頭擔憂地道。 “旺財?”阿蘿一聽,頓時微微擰起細眉。 旺財確實是在她約莫七八歲丟的,不曾想,趕巧就是今日了。 她心里擔憂,便拉了哥哥一起出去看看,一時來到了正堂,卻見老祖宗坐在那里,一臉的擔憂,唉聲嘆氣,旁邊自己母親并大太太三太太都小心伺候安慰著。 “老祖宗,旺財出事了?” 老祖宗抬眼見是自己心愛的孫女兒,眼淚都險些落下來,拉過來阿蘿坐下:“自打你生了后,我就養著旺財,今日不知怎么,好好地竟然不見了!” 阿蘿聽著老祖宗哭,想起后來那只貓就再也沒找到,不免難受??v然如今的她不會像過去那個七歲小女娃一般嗚嗚哭幾天鼻子,可是想起旺財,終究是不舍。 “老祖宗你先別難過,左右不過這么大一個院子,還能跑哪里去?再說咱家旺財也是最有靈性的,除非被人拘住了,不然必知道自己回來的?!?/br> “底下人已經找了一圈的,怕是再看不見了,我年紀大了,本還想著我若不在,該把旺財托付給我的阿蘿,誰曾想,旺財竟先我而去!” 老祖宗一臉的悲愴,雖說只是個貓罷了,可到底是日夜陪著的,要說起來,倒比這些兒子媳婦的強似百倍! 阿蘿見此,卻是想起自己被囚禁在水牢之下的種種。 自己死了后,可有人為自己傷悲?還是說,他們從來不知真正的阿蘿早已經喪命,反而依舊金湯銀汁寵著那個假阿蘿? 一時悲從中來,又是心疼老祖宗,又是為旺財難受,又是悲憐自己的上輩子,最后一跺腳,攙著老祖宗道:“走,老祖宗,咱們一起出去找找,就不信旺財聽得咱們叫它,它還能聽不見!” 她這一說,房中幾個太太都唬了一跳,暗暗對視一眼,一起上前阻攔。 要知道老太太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可怎么了得! 寧氏見此,也是微微擰眉,待要上去,誰知道老祖宗已經兀自道:“阿蘿說得是,還是阿蘿最懂我,旺財丟了,我也不想活了,若是還攔著我,不讓我去找,這不是活活急死我!” 誰知旁邊阿蘿又起勁拱火:“老祖宗,我扶著你,咱們也出去看看?!?/br> 眾人聽這話,心里恨阿蘿竟然還惹事,卻又敢怒不敢言,只得皺著眉頭提心吊膽地跟在身后,浩浩蕩蕩地出去后花園。 其實老祖宗房里丟了貓這事,已經是驚動了家中上下,葉家三房,如今現成兩個兒子,老大葉長勤,老三葉長勉都在,一個個提心吊膽地,帶著兒女兒,正在后院四處找貓。 只是快要把個后院翻遍了,別說貓,就是個貓毛都沒看到! 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小小阿蘿扶著老祖宗,身后跟著花團錦簇一群人趕過來了。 兩個兒子見老祖宗顫巍巍地步伐,慌忙過去:“母親不必著急,自有兒子們幫著尋找,外面到底寒涼,仔細著了寒,你老人家且在房中歇著吧!” 老祖宗搖頭嘆:“你們啊,找了這半響,也不見蹤影,讓我怎么放心得下!” 兩個兒子并孫子們無法,面面相覷,苦笑一番,只能小心地陪著,如此浩浩蕩蕩地在后院轉了一圈后,也終究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