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回來!”他的肩被冬無衣猛地拉回宿舍,纏繞在煙桿上的銅鈴瘋狂地響起在安靜到極致的宿舍樓里,不知什么時候起,偌大的學生宿舍悄然無聲得好像只剩下他們三人。 不,現在只剩下他和冬無衣兩人。 防盜門半開的走廊上靜悄悄的,一扇扇緊閉的門像一張張冰冷的臉孔,面無表情地注視他們,前一秒還在和他們分析案情的宗鳴不知所蹤。 “媽的,這回真是閻王被小鬼蒙了眼?!倍瑹o衣在震天響的鈴聲里啐了口,“陸啊,你期待的‘香奈兒五號’味來了?!?/br> 潮濕粘稠的腥味漲潮般填充了整棟宿舍樓,“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走廊深處傳來,它走得不慌不忙,像是知道獵物已經是它的囊中之物。 冬無衣將煙桿上的銅鈴解下來,兜頭給陸和掛上,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對他說:“領導,二爺說現在地府局勢很亂,想走后門投胎有難度。你看你到現在也沒掙出個大功德,這輩子最多無功無過,下輩子保不定連個小公務員都干不上。所以待會爭氣點,活著,明白嗎?” 陸和面上鎮定地點點頭,心里其實慌成狗,說好的下輩子別墅美女副部級呢,你們這么忽悠領導良心不會痛嗎???! ┉┉ ∞ ∞┉┉┉┉ ∞ ∞┉┉┉ 海上迷霧如云,劈裂天幕的雷電聲勢漸小,燃油燒盡后的刺鼻味連同灰黑的拉煙線被狂躁的海風漸漸吹散。 雪花從陰沉的云霧里飄然落下,穿過茂密的山林,落在步蕨的鼻尖上。他的睫毛微微動一動,又幾片雪花落下,他才從昏迷中艱難地蘇醒,胳膊剛剛抬起頓時拉得渾身肌rou劇痛。他仰面在落葉堆上躺了近十分鐘,墜地的暈眩感才稍微緩解。他吃力地撐起上半身,試著動動胳膊和腿,又按了按肋骨。確定沒有哪里摔斷了后,又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會,才慢騰騰地扶著身邊滿是疤節的樹干爬起來。 他的記憶停留在飛機墜落前的十幾秒,在高速對沖的氣流里葉汲兩手牢牢鎖住他的腰,在莊勤聲嘶力竭的尖叫里,他居然還嬉皮笑臉地在他耳邊說:“親愛的,來,老公帶你玩跳傘?!?/br> 要不是時機不對,步蕨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以葉汲的能力完全可以護住飛機上所有人安全著陸,他應該也這么做了,但是步蕨面無表情地看著方圓百步內只有他自己的山林。 他想起冬無衣這幾天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呵,男人。 以他們當時的位置,應該離機場所在島嶼沒有多遠了。按眼下的情形,步蕨運氣非常不錯地落在了島上,可是他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個運氣。 山林里樹木稀疏,光禿禿的樹杈筆直地朝向昏暗的天空,像一只只干癟的手掌。步蕨腳下的落葉層厚實綿軟,一腳踩下去陷得很深,顯然很久沒有人涉足這里。 四周靜得出奇,沒有鳥叫也沒有人聲,更沒有墜機的殘骸,整個世界仿佛只有步蕨一人。 他折了根樹枝當手杖,大致辨別了下方向,撥開枯枝亂葉朝地形高處走去。這片山林荒寂得超出他想象,他越走越是心存疑惑,他們降落的島嶼雖然遠離大陸,但是已經過幾年開發,島上資源有限,不至于留下這么一座龐大的山林。再者,離他們墜機已有段時間了,駐島部隊應該早已派人搜救他們了。 可是山林里毫無動靜,連個手電的燈光都沒有,陪伴他的只有簌簌落下的雪花,走了半小時后連零星的雪花也不見了。 望山跑死馬,步蕨花了近一個小時才走上的高地,放眼望去,連連脈脈的山脈像蟄伏深淵的長龍?,F在他不僅確定自己掉落到了一座陌生島嶼上,更確定葉汲他們也不在島上,否則葉汲信號早發到空中了。 他望著山脈盡頭的一線藏藍海面,只要接觸到水,葉汲便能察覺他在哪里。關鍵是,步蕨看著龐大的山脈深深嘆了口氣。 規劃好路線,步蕨開始不疾不徐地朝既定目標走去,當他穿梭過荒蕪沉默的山林,突然感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時光。在許久前,他還沒有撿到沈羨他們時他也是如此一個人,拄著手杖行走在山林深澗中,偶爾會路過一座城池,他遠遠地站在山崖上看著萬家燈火升起。那時候的自己心里會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似乎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愁。 直到很久后的現在,步蕨大概明白了那點憂愁是什么,如同此時的心情,悵然若失的孤獨。 走到天黑,天上云層很厚,無星無月,已經辨識不清方向了。他便索性在一塊巨石下找了個處干燥的地方,將落葉攏在一起,拋了團青火進去。碧青色的火焰燒得落葉噼啪作響,有了聲音,步蕨心底那點孤獨感被驅除少去。 他靜靜地坐在巖石下,時不時添點枝葉進去,百無聊賴地摸出沒有信號的手機。葉汲趁他不注意往里頭下載了很多游戲,單機的,聯機的,步蕨一次都沒打開過。這時他試著點開了貪吃蛇,兩秒后gg。 步蕨面無表情地重新開始,十秒后,再次gg。 一次又一次,等他聽見某種窸窣聲,時間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了,手機的電也只剩下一半。而他的最高紀錄仍然停留在六分零三秒,離頭頂上葉汲那個囂張的紀錄足有十萬八千里。 他悻悻地揣起手機,剛拿起手杖,一道身影已經闖進了他的眼簾。 兩人都是一愣。 來人借著青幽幽的火焰看清他的眉眼,桀驁不遜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警戒地向后退了一步,笑吟吟地問:“敢問這位公子是天上的謫仙,還是山里的精魅?” “???”步蕨茫然無措地看向熟悉的臉龐和陌生的眼神,忍不住扶額,“老三,這個時候就別作妖了好嗎?” 第六十章 篝火燒得正是旺盛, 兩人一高一低無聲地對峙。 葉汲手指有意無意地搭在腰間,上半身不易察覺地緊繃前傾, 步蕨一眼瞥見他拔刀出鞘前的小動作。他怔愣了下, 看向葉汲的雙眼, 眼梢微微挑起的笑意毫無溫度。 步蕨突然意識到一個難以置信的現實,葉汲不是裝瘋賣傻, 他是真的不認識他了。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在居高臨下俯視他片刻后, 葉汲緩緩放松了警戒姿態。他輕輕松松地撥了塊扁平的石頭,自顧自地在步蕨對面坐下,取下腰間陳舊的水囊猛灌一口,潤潤喉道:“兄臺, 不要見怪?;纳揭皫X的, 我剛剛誤以為你是最近四處行兇的妖物,才多有防備?!?/br> 步蕨再次領略到葉汲變臉速度之快,他這一開口倒是讓步蕨找回了點熟悉的那張二皮臉感覺。他的心情一時五味成雜, 默然對著篝火,長久之后才點了下頭:“嗯?!?/br> 葉汲對他的冷淡只是笑了一笑,邊一口一口喝水,邊閑不住地薅了一把枯草比劃長短, 余光時不時地掃向對面。 在他暗中觀察步蕨的時候,步蕨也在不動聲色地留意著他。他面前的葉汲一身束腰精干的勁裝, 烏黑的長發整齊地束在腦后,年輕矜傲的臉龐還沒有現在的線條鋒利, 也沒被刻意曬成“富有男人味”的淺麥色。 對比第四辦公室里的老油子,步蕨心想,這個葉汲嫩得滴水。 葉汲將枯草削成整齊的一匝,開始沒話找話:“兄臺看著是同道中人,也是接了懸賞,來山中捉妖的?” 步蕨又是平淡地一聲“嗯”。 葉汲看他這副安之若素的模樣,莫名牙癢癢的,他狀作不經意地問:“你剛剛是不是認錯人了?” 沒有,步蕨平靜地回視他,這種拙劣的試探和天上地下獨一份的囂張,除了你這個混球沒旁人。他淡淡地說:“我有一個弟弟,和你頗為相像?!?/br> 葉汲愣了下,拿草撓撓下巴:“巧了,我也有一個哥哥?!彼D了下,不太情愿地補充道,“不,我有兩個哥哥?!?/br> 兩人心有所應般地相視一笑,步蕨慢悠悠地往篝火里添了一把草:“說起我那個弟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從小到大,沒少給我闖下滔天大禍,偏還沒心沒肺,記吃不記打,你說討嫌不討嫌?” 葉汲聽著這人設有點耳熟,他沒有多想,頗是贊同地連連點頭:“聽你這么一說,確實可惡至極!” 步蕨愉悅地沖他笑了一笑,笑得葉汲不明所以,他感同身受地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比方說我那兩個兄長。大哥太cao蛋,二哥太博愛,”說起二哥,葉汲語氣微妙地停頓了下,桃花眼中柔光一閃,“雖說我二哥過于賢妻良母,但比起cao蛋大哥,可以說非常溫婉可人了。 “……”步蕨額角青筋激烈地跳了跳,含蓄而委婉地提出異議,“用賢妻良母和溫婉可人形容一個男子不大妥當吧?!?/br> 葉汲一臉“你不了解”的神情,將草別在腰帶上,也抓起把枯枝添火:“我二哥他原先是個能征善戰的悍將,方圓百里,邪鬼魔精兇惡妖怪,聞名即去??上Ш髞斫饧讱w田,居然撿了幾個只會嗷嗷叫喚的小崽子回去養。你說是不是賢妻良母?” “沒覺得?!辈睫Ю淠鼗卮鹚?。 天地黯淡,山林里死寂得只能聽見草木燃燒的噼啪聲,和兩人一快一慢的呼吸。步蕨似乎說累了,摟著樹枝靠在巨石上閉目養神。自墜機后的諸多線索在他腦中浮起又被抹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島嶼,一個才步入青年時期的葉汲,處處透著不同尋常的詭異。 是時空交錯,讓他回到了久遠之前的年代;還是他進入了某種幻境,如果是后者,那眼前的葉汲也太過鮮活逼真了。撇去周圍的環境,單憑一個葉汲,這不像幻境,倒真像是葉汲曾經的某段經歷。 步蕨半闔眼皮忽然微微動了動,心念電轉,他手中樹枝倏地挑起道半月弧線,以破竹之勢點向撲上來的陰影! 樹枝“咔嚓”斷成兩截,青年略微急促的呼吸聲響在頭頂,幾滴甜腥的液體滴在步蕨鼻尖,他愕然仰起頭。 比雪光還亮的短刀貼著步蕨頭皮插在某種動物體內,青年一手持刀,一手將折斷的樹枝拋在一旁。血液的味道刺激得他不自覺地舔了下唇,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拇指揩去步蕨鼻尖上血漬,指腹有意無意地碰了碰他的唇珠,他似笑非笑地說:“戒心挺高啊?!彼羧话纬龅?,拎起死透了的妖獸丟到火堆邊,“身手不錯,換一個人已經被你捅了個對穿了?!?/br> “對不住,反應過頭了?!辈睫Ю潇o地拿出帕子擦干血跡,血液奇特的味道讓他皺了皺眉。 葉汲瞅到他的臉色,又看了看妖獸,嘴角吊著堂而皇之的壞笑:“你小心點,別進嘴,這玩意的血能催情?!?/br> “……”步蕨面不改色干脆地將手帕扔進了火堆里,他想,他終于理解唐晏動輒對這貨喊打喊殺的原因了,果然還是應該早些揍死了省心。 發生了這么一節小插曲,葉汲的心情奇異地愉快了起來,哼著小調拔出那一把草,抽出一截紅線,將草束繞了兩圈扎緊。拿刀在拇指劃了道口子,滴了兩滴血,拋出道漂亮的弧線,草束落在了步蕨懷里:“看在你受驚過度的份上,賞你個好東西?!?/br> 步蕨沉默地看著被血染成詭異色調的枯草,葉汲瞥了眼他:“怎么著,還嫌棄上了?不要就還來!” “……”步蕨在他伸手奪來前將草束往懷里一塞,葉汲來不及收手猝不及防地按在了他胸前,兩人對視了一眼,步蕨忽然浮出個冷笑,“登徒子?!?/br> 我去他個娘的!葉汲和摸到燙手山芋似的連忙甩手,一退老遠,那避之不及的神情宛如被非禮的是他一般:“你不要亂說!老子是有春/夢對象的!” “……”步蕨眉頭劇烈地抖動了下,果然不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對他家老三的下限抱有任何期望,他望著葉汲那身與現代格格不入的裝束,忽然問,“現在是哪一年?” 葉汲對他那句“登徒子”猶自耿耿于懷,眼皮都沒撩:“神武十二年?!?/br> 神武十二年,步蕨心念微微一動,語氣平靜地試探著問:“你是來捉惡蛟的?” 葉汲這才詫異地正眼看他,輕佻的桃花眸里瞇起點點精光:“兄臺,你怎么知道為禍三湖四河的那只妖物是條蛟龍?” 因為那條惡蛟是你二哥我親手封印的,步蕨面無表情地想,但他沒料到當年葉汲居然也來到了云夢附近搜捕那條食人無數的蛟龍。 不對,步蕨搓了搓太陽xue,他清楚地記得神武十二年左右葉汲因為放任水族禍亂人間,被唐晏捉上太清境問罪,這時候他人應該在天上吃禁閉。 所以說,這一切包括這個葉汲都是虛構不存在的。 步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可當他睜開眼面對那張英俊又年輕的臉龐,拿定的主意突然又變了。在葉汲成年后步蕨鮮少見到他了,偶爾通過手下的地官得知他在三界里四處游蕩,就像他本體一樣隨心所欲,天上地下,沒有他不敢闖的地方。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葉汲,步蕨閉了閉眼,一個魔怔般的念頭不斷在心中升起擴張,直到他無法控制。 他睜開眼,泰然自若地說:“我猜的?!?/br> “……”葉汲臉上分明寫滿不信,他用衣袖慢慢地擦拭短刀,將刀刃擦得無比光亮,清晰地映照出他眉目英朗的容顏,最終他微微笑了笑,“猜的就猜的吧,時辰不早了,三爺我要睡了?!?/br> ┉┉ ∞ ∞┉┉┉┉ ∞ ∞┉┉┉ 步蕨睜眼時已是天光大亮,他揉著酸痛的肩膀,驚訝自己后半夜竟然無知無覺地睡了過去。 篝火熄滅很長時間了,只剩下一堆灰白的灰燼,坐在對面的青年已不知所蹤。 葉汲的消失沒有令步蕨太意外,既然是幻境所有事物都不能按照常理推斷,步蕨只是到現在還沒有想通,對方給他設下這個幻境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要殺他,昨夜他毫無防備睡著理應是最適合下手的時機。 步蕨百思不得其解,跨過灰燼打算再找一根結實的樹枝當手杖,走了十來步耳側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在寂靜無聲的山林里格外清晰突兀。他循著水聲走了十來步,看見眼前的情景,臉上頓時一片空白。 青衣勁裝的少年發現他的到來,淡定地抖抖鳥,系緊褲腰:“看什么看,沒見過人撒尿啊?!?/br> 步蕨:“……”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雙更! 二哥沒有穿越,葉汲也沒有失憶!東海這邊的副本……嗯,很奇妙和狗血的,,滿足自己的惡趣味。 這章是夫夫兩人瘋狂嫌棄吐槽對方,步二哥表現很平靜,但內心已經拿小本本給他家老三記上好幾筆了! 第六十一章 步蕨花了十分時間整理好心情, 接受了一夜過去,葉汲又小了一號的事實。 “老兄, 你已經看了我一刻鐘了?!鄙倌耆~汲抱臂靠在棵死樹上, 眉峰擰成了個倒八, “你再看,我也不好你這口?!?/br> 步蕨像聽到什么有趣的玩笑一樣, 雙眉微微挑了一挑,意味深城地問:“是嗎?” 葉汲冷哼一聲, 尚顯單薄的身板挺得筆直,像一株傲持云端的小青松:“懶得搭理你!小爺我有要事在身,沒空和你再這浪費口水,你自求多福吧!”他說著眼角瞟了瞟步蕨, 重重咳了聲, 不情不愿地說,“你要真得要害怕山中精怪妖獸的話,小爺也不是不能帶你……” 步蕨馬上從善如流地打斷他:“好, 我很怕,你帶我一起走吧?!?/br> “……”勝利來得太突然了,葉汲茫然了一秒,薄唇翻了翻, 卻在對上步蕨非常有誠意的眼神時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撇撇嘴, “麻煩!” 步蕨無聲地微笑起來。 葉汲不小心瞥到他的笑容,一股寒意嗖得躥過頭皮, 再一看人仍然是溫良無害的人。他心里嘀咕了幾句,昂首闊步朝深山里闖去:“自個兒跟上,管丟不管找!” 山中落葉層深得像沼澤,一腳踩進去半天拔不出來。少年卻是腳下生風,輕盈靈敏地穿梭在幢幢樹影間。山澗、死路、斷崖一一被他巧妙得避開,看見他對此處地形了如指掌??墒遣睫@里的記憶卻十分陌生,心中漸漸起了疑惑:“你來過好幾次了?” “是啊?!比~汲拔刀利落地劈開步蕨耳畔咝咝吐信的毒蛇,漫不經心地回道,“那條蛟龍得先天造化,開智很早,狡猾得很。我來了好幾次都沒捉到它狐貍尾巴,嘖,和唐晏那老小子一樣難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