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君子有節,而姬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貪生怕死的小人。在這樣的君主的引領之下,韓國滅亡,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罷了。只是越是看得清真相,張良的心里就越發寒涼,他不敢去想,不敢去思考,所以他成了一個怯懦的小人,他選擇了將怒火轉移到了韓非的身上。 可是韓非,又何其無辜呢? 秦王只一紙書函,身為公子的韓非,就被韓王殷勤備至地“送”給了敵國,若說委屈,難道不是韓非最委屈嗎?而他之所以今天敢沖著韓非這般說話,不過就是知道韓非心中掛念故國之人罷了。 他說韓非小人,說韓非不仁不義,可是他這般行為,又好到哪里去呢? “喂,喂喂喂,”謹歡好奇地伸手戳了戳張良,“嗨,小子,你不是被打擊過度了吧?” 張良這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就往后退了兩步,而后就看到了剛剛那個還在嘲笑自己的女子手上有一張油紙,而油紙之上,是兩塊形如梅花的糕點。 “諾,疏肝解郁的,氣大傷肝,吃一塊吧,放心,沒毒的?!敝敋g順手就從袖口里“撈”了兩塊梅花糕出來,她之前在戰場上上因為沒有原材料過得太苦逼了,回來之后就做了一堆的糕點塞進了背包里,生怕自己哪天又過上苦日子。 張良似乎是被謹歡給驚到了,下意識就順著她的話捏起一塊糕點,綿軟如雪,清香撲鼻,入口即化,更加奇妙的是,這糕點入腹之后,真的像謹歡說的那樣,讓他的精神都覺得好了不少。 到底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在萬年老阿姨心里,這個年紀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呢。謹歡伸手揉了揉張良的腦袋,“小小年紀,怎么就這么尖銳呢,小心將來短命啊,這世事自有天定,而今該當我大秦一統天下,天下大勢,是你一個小毛孩子可以扭轉的嗎?所謂忠君愛國,并不是一味的死板,那叫蠢貨,聰明人,就應該知道什么叫變通,要學會認清楚,應該忠什么樣的君,愛什么樣的國,像姬安那種八輩子出不了一個的慫貨還要尊敬愛戴,那我還不如去跳鄭國渠算了呢?!?/br> 明明是在寬慰張良的話,可是說到最后,無意中又刺激了張良一把。 是啊,鄭國渠。韓王自以為這是疲秦之計,卻萬萬沒有想到,秦王居然真的答應了下來。韓王只看得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而秦王,心中懷的卻是天下。十年一條鄭國渠,千里關中成沃土。 可偏偏這一切,是韓國主動“幫助”秦國完成的,何其可悲! 張平每每在家中提到此事,都忍不住扼腕嘆息,張良聽得多了,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斷。 秦王也許殘暴,可他的遠見卓識,絕非韓王可相比。 所以,真的是他錯了?韓國到如今,當真是咎由自取不成? 張良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好像一只飄搖在海上的小船,徹底迷失了方向。 李斯在韓非身側暗暗朝謹歡拱了拱手,還是公主牛!瞧瞧這“胡說八道”的本事,誰能比得上??! 第120章 大秦長壽 張良就這么一路飄了回來。 從韓國帶回來的人太多,除開給王室眾人劃分了一個大院子之外,其他人就沒有這么好的待遇的,就算張平過去是宰相,現在也不過是分得了一個大院中的一套小院,加上左右廂房,也不過三間屋子。 “哥哥,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張仲看到哥哥手上拎著的東西,好奇問道。 張仲不過垂髫年紀,又有張良這么一個聰慧的哥哥比較著,倒顯得有些愚鈍了。不過愚鈍也沒什么不好的,聰明人算計太多,倒不如蠢笨些,活得反倒更加通透自在。 “東西?”張良這才回過神來,抬起手一看,手上拎著一包油紙包起來的東西,若是他所料不錯的話,該是一包糕點。張良立刻就想起了方才謹歡塞進他口中的糕點,那種清甜之感似乎到現在還殘留在他的口中。 “哥哥?!睆堉俦亲蛹?已經聞到了糕點的甜香味,忍不住又拽了拽張良的衣服。自從來秦之后,日子比起從前來自是清苦不少,張家夫妻和張良倒也罷了,只是張仲年紀小,許久沒有嘗到糕點,忍不住就纏磨起了兄長。 張良苦笑著搖了搖頭,安撫了兩聲弟弟,而后將油紙包放在桌上,三兩下就拆開,露出里面的糕點來。 果然,形如梅花,清香撲鼻,可說是色香味俱全。 張仲下意識就咽了一口唾沫,糕點不多,一共六塊,小家伙眼巴巴看著兄長,雖然心里想吃,可到底還是講規矩,“哥哥,要等父親回來嗎?” “罷了,良兒,讓你弟弟先吃吧?!睆埬赶春靡患易拥囊挛?,晾曬好之后才進門就看到了這一幕,看著幼子臉上的期盼,張母心中一酸,下意識便道。 張良低頭看了一眼弟弟,微微點了點頭,張仲笑瞇了眼,小手迅速地拿起一塊糕點,可是出乎張良意料的是,張仲自己并沒有吃,而是走到了張母的面前,“母親辛苦了,您先吃?!?/br> 小兒子的溫聲軟語,立刻勾得張母流下淚來。她偏頭擦去臉上的淚珠,輕撫了一番小兒子,“不了,母親不愛吃甜,仲兒吃吧?!?/br> 張仲又將目光轉向張良,張良朝弟弟笑了笑:“哥哥方才已經吃過了,仲兒自己吃吧?!?/br> 母親和兄長都不吃,張仲這才小心翼翼地將梅花糕送至嘴邊,張開嘴小小地咬了一口,甜蜜的滋味立刻就讓這個小小少年歡喜上了。 “哥哥,這個好好吃啊?!?/br> “仲兒若是喜歡,這些都是仲兒的?!?/br> 張仲偏了偏頭道:“還要留給父親呢?!?/br> 張母剛剛擦干的淚水霎時間又流了下來。 張家世代為官,雖不比王室豪奢,卻也算是大戶人家,張仲是他們夫妻二人的幼子,素來就偏寵了幾分,不比對長子的要求那般嚴苛。張母看著幼子竟然會因為一塊糕點而如此歡喜,心中的酸楚實在難以言說。 昔日張仲推讓,那是他孝順父母,敬愛兄長,張母極為欣慰??墒墙裉鞆堉俚耐谱?,卻讓張母心底的苦楚層層漫上,她和丈夫苦一些沒關系,可是孩子還小,難道真要讓他一輩子都毀了嗎? 生平第一次,張母沒有恨秦國,而是恨上了韓王。 若不是韓王無能,她一家,又何至于到今天這般地步。 不多時,張平歸家,看著桌上的糕點好奇問道:“哪兒來的糕點,莫非是大王那里賜下的?” 來秦之后,張平依舊沒有改口,每逢私下里,仍舊稱呼韓王為大王,甚至于每日也必去探視一番。 張母氣急道:“我們何德何能,竟能得大王賜下的東西,良兒,你直接告訴你父親便是,今日這糕點,自何而來!” 張良肅身而立,將今日去學宮之事從頭到尾細細道來,包括扶蘇,謹歡,乃至韓非最后的問話也都沒有落下。 一席話說完,張平神色大震,險些站立不穩,扶住桌邊苦笑道:“秦國有儲君如此,莫不是當真天意如此,定要秦國強盛嗎?”想這扶蘇,與他幼子不過一般年紀,垂髫小兒竟有這般見識,與其相較之下,韓王縱成年,竟還不抵這小兒,兩相對比,便正如韓非所言,亡國,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罷了?!?/br> “父親……”張良正要再開口,又被張平攔下。 “良兒,自明日起,你去學宮,便老實學習吧,對了,帶上你弟弟一起去,我曾聽聞,這位公主極為愛才,昔年便是她建議秦王扣下非公子,而龍陽君又是她親手埋在魏國的探子,此人心計之深,難以估量,她今日主動示好,便是有惜才之意,為父早已是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可你和仲兒不一樣,憑我兒美玉良才,若是就此蹉跎一生,豈不羞哉?” 張平當了這么多年相國,和他比起來,現在的張良,著實還是稚嫩了些。 如果今日謹歡懷柔的是他,那么張平定然不會答應,大不了以殘軀報國而已??墒撬暮⒆?,才正是舞象之年,他的未來,還那么的廣闊遼遠,他又怎么能為了一己之私,而生生耽誤了孩子的未來呢。 張良呆立半晌,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后朝張平行禮道:“孩兒定不負父親所望?!?/br> 懵懵懂懂的張仲跟著哥哥做了同樣的事情,嘴角甚至還有一絲沒吃完的糕點屑,張母再度流淚,臉上卻泛起了一絲笑意。 他們夫妻早就沒了希望,然而孩子若還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她就是此刻閉眼,也心甘情愿。她知道,這樣的行為,必然會引得韓國舊人們對他們大肆挖苦嘲諷,可是那又如何呢?她的孩子終究脫離了這一團淤泥,而誰要是想阻攔這一切,就莫要怪她不客氣了。 次日,張良就帶著張仲一起到了學宮,先去找到了韓非,正式道歉,韓非心中唏噓不已。他的處境和張良彷佛,甚至于內心的煎熬比張良更甚,此刻張良的想法,他自然也是能體會一二的。 然而就像公主說得那樣,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他韓非,只求一個不愧于心罷了。眼見著張良如此,韓非也將此話和他說了一遍。 張良默默將這句話念了兩遍,而后正式向韓非行了大禮,“請公子收我入門下?!?/br> 韓非將張良托起后嘆道:“我并不適合教導你,昨日你離開后,我與公主談過此事,我這里另有一個人選,若是你能得了他的青眼,倒是比在我這里更好,畢竟說到底,我毫無權柄,而這位,卻是朝中重臣?!?/br> “莫不是公子師兄?”張良頓時就想起了李斯。據聞二人關系十分要好,便是如今,公子也是住在這位廷尉大人的府上,只是,張良不免猶疑了一下。 韓非倒是沒看出張良的猶疑,直接為他解惑道:“若是師兄教導與你,同我倒是沒有太大差別,公主和我所提之人,乃是上卿甘羅甘大人?!?/br> 張良一愣,他完全沒有想到,那位公主居然會為他找一位這樣的老師。 甘羅可說是少年成名的典范,十二歲出使趙國,使計讓秦國得了十幾座城池,而后歸國功封上卿,如今在朝堂之上,與李斯并列,可說是真正的君王心腹重臣。 “甘大人善謀略,心智過人,善兵家事,于此之道,非我等所能及,我素聞你似也善此道,故而在公主提出此事,深表贊同,而今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若是能得甘大人的認可,那你自可列入門墻,若是不可,倒也無妨,再來我處便是?!表n非又細細解釋道。 張良皺眉試探問道:“我聽聞那位扶蘇公子,便是跟著甘大人學習?” 提起愛徒,韓非眉宇間立時就多了幾分輕松愉悅之意?!胺鎏K不止我一個老師,秦王與公主都對他極其看重,由公主啟蒙之后,便是甘大人教導,而后多了我,如今又多了龍陽君。不過你放心,扶蘇這孩子心地良善,他昨日那般,也不過是為了維護我這個老師而已,若你有幸拜入甘大人門下,同扶蘇為師兄弟,扶蘇定不會為難于你,甚至于這孩子同他姑姑一樣,十分護短,若是你能得了他的認可,日后倒是不用再擔心了?!?/br> 張良愣了一愣,立刻就想起了昨天那個牙尖嘴利的小孩子,轉頭又看了一眼自家正在啃糕點的傻弟弟。 哎,還是傻點好,傻點可愛??! “只是不知甘大人家宅何處,若是貿貿然直接上門,怕是不妥?!?/br> “這倒無妨,公主今日定然已經和甘大人提起此事,若是他有意收徒,只怕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定會來學宮考察于你,屆時收與不收,就要看你自己表現了?!痹掚m如此,韓非對張良的信心還是有的,而且甘羅說是教導扶蘇,實則如今在扶蘇的教育上面花費最多心思的還是嬴政這個親爹,當然了,這一點就不必讓張良知道了。 王宮之中,謹歡果然和甘羅在談論這件事,甘羅并不知道昨日學宮里發生了什么樣的熱鬧事,還是今日李斯和他得瑟的。 甘羅就不明白了,扶蘇當弟子的,維護老師也是應該的,原先扶蘇也沒少為了他去懟大王啊。更關鍵的是,就算維護,那維護的也是韓非,他要吃醋也是吃韓非的醋,跟你李斯有個半毛錢的關系??! 第121章 大秦長壽 “事情便是如此,只不過這徒弟收還是不收,還是看你自己的想法,若是合你的心意,你愿意收就收,若是不合心意,只管還交給韓非就是?!睆娕さ墓喜惶?,謹歡也無意強迫甘羅去做這件事。 甘羅細細思考了一番后回道:“成與不成,到底還是要先看看,只是這孩子能得到公主的贊賞和韓非的青眼,大抵是錯不了的,就是不知道他想不想有我這么個老師了?!?/br> 謹歡撲哧一聲沒忍住就直接笑了出來,“嘖嘖嘖,你說說你這臉皮到底是有多厚,怎么著,還非得我再好好夸上你幾句不可啊,這天下誰人不知,我們甘相少年成名,而今更是實打實的君主心腹,這樣的老師要是張良都不想要,那我還真要懷疑他的腦子是不是被驢給踢了。且等著吧,我給你把賀禮已經備好了?!?/br> “既如此,便是為了賀禮,這個學生我也要收下了?!备柿_故意說道。 而謹歡這份賀禮,也很快就送了出去。甘羅原本只有一個弟子,就是扶蘇,現在陡然地又多了一個,還是前韓相國之子,少時便有才名傳出的張良,這又如何不引得眾人好奇呢。 和當初收下扶蘇這個弟子不同,要是嚴格來說,扶蘇將來是王,是主,而甘羅只是臣下,故而扶蘇只是尊稱甘羅一聲老師,要說正兒八經的行師禮什么的,倒是沒有的??墒菑埩季筒灰粯恿?,甘羅在連著考驗了好幾回之后,終于下定決心要收下張良這個弟子,不是像學宮中那樣人人都有許多弟子,他是真正地將張良視為了自己的衣缽傳人。 雖說論起年紀來,甘羅不過大了張良六歲,只是一個才方舞象,一個早已弱冠成年,而且甘羅的人生經歷比起張良來也著實豐富太多。 出身名門,少年成名,備受冷落,再度復起,甘羅年紀雖不大,可是他的人生經歷比起許多年長之人亦是不遑多讓。更別提他近乎碾壓性的智商了。 學不問先后,達者自為師。 張良要跟甘羅學習的,還多著呢。 既然要正式跟著甘羅學習,那么最方便的自然就是搬到甘羅府上去,畢竟甘大人政務繁忙,也只有每天回去之后有時間指點弟子了。自然,除此之外的時間,張良就可以在學宮之中繼續學習,不提別的,至少還有個韓非在啊。 為了孩子好,張家夫妻二人自然是同意的,更何況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說句實在的,跟在他們身邊,平日里連葷食都難見到,而據說甘相府上的廚子,乃是宮中的廚子教導出來的,廚藝極佳,張母就用這個理由哄騙住了要哭的小兒子。 張仲到底年幼,不舍父母才是常情,然而為了孩子的日后,張母在必要的時候十分狠得下心腸的。 只是沒想到,前腳才把孩子送出門,后腳舊人們就找上門來了。 “你們家倒是復起了啊,送出了兩個孩子,倒換來平安了,這樁生意倒是當真做的?!眮砣俗旖菐еp蔑的笑意道。 張母氣得渾身發顫,這些話若是傳揚到他人的耳朵里,為她的孩子帶來禍患可怎生是好呢?張母素來秉性純良,可是必要的時候,為了她的孩子,她也能言辭鋒銳。 “這自然是因為我家孩子出色,才得了人家的青眼,畢竟有些人,便是想送,也還無可奈何呢?!蓖瑏砬貒娜瞬簧?,大都是從前的高官顯貴,顯然秦國是為了方便控制他們才將他們一起給送了過來,就近看管。只不過那時韓國的吏治早已敗壞,百官之中竟是蠹蟲占了多數,就如面前這人,外表看著錦繡,實則內里全是稻草。這樣的人,挑剔如秦人,自然是看不上眼的。 可是富貴日子過慣了,再來過現在的清貧日子,誰能忍受得了,眼見著張家復起有望,心中不平的,自然就過來戳人心肺了。 “呸,枉你張氏相韓五代,賣國求榮之事倒是做得挺歡,魏國有個密探龍陽君,焉知你張平是不是也早已投效了秦人呢!”這話說得,便相當戳心了,這一盆污水澆下去,不僅罵了張平,連帶著他家祖輩都一并罵進去了。 這人說出此話之后,原本還當張平要辯駁的呢,哪知道張平不但一言不發,甚至還將他趕出了張家門,而后更是直接關上了大門。 那人氣得對著門啐了一口,“果真是心虛了,只怕早就已經通敵叛國了,呸,裝什么清高!” 門內,張母憂心忡忡地望著丈夫,“這可如何是好呢?” 張平長嘆了一口氣道:“難不成我還能堵得住悠悠眾口嘛,罷了罷了,之前良兒說要我們搬家,你收拾收拾,呆會兒我去尋良兒,咱們就搬了家吧?!辈还芩隽伺c否,是非都已經傳了出去,那么他這時候不管做什么,在那些人眼里也沒有區別。他走,會被罵,他留下,更會被罵,與其如此,倒不如走個干凈。反正他張平一生無愧韓國,便足夠了。 早先就說了,階下之囚是不可能有太好的待遇了,比方說兩國被擄之人,圈定好了范圍,只允許在這個范圍內活動,除開被特許去學宮的人,其他人都不許到其他地方走動。 至于為什么會出這樣的政策,一來,免得這些人私下活動串聯,再惹風波,二來就是直接將韓人和韓非給隔離了開來。畢竟除了允許去學宮的那些,只要韓非不主動去,其他人根本沒辦法到學宮又或者是廷尉府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