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紅果兒小眼眶里包滿了淚花,她在侯秋云手上蹭啊蹭:“奶奶,你要我吧……我人小,吃得也少……我保證,我比雞都吃得少~。你不要我了,我就得餓死了……嗚嗚嗚……” 這小模樣才叫人心酸吶! 侯秋云心疼地拉住她的小手,替她擦干眼淚:“走,跟李奶奶走!我非得去幫你問問你娘,她怎么就這么狠心,連閨女的死活都不管了!” 紅果兒趁她不注意,一下子躥開。她的目的是留下來,可不是回她那狠心的親爹娘身邊呢! 她跑得遠遠地,順便把院子里的鐮刀和竹籃都拿上了。轉身對侯秋云道:“奶奶,瓦罐里有我剛剛捉的黃鱔。熬湯喝,鮮著呢!我去給咱家割牛草去了!” 拔腿就跑,完全不理侯秋云的招呼聲。 現在隊上伺弄牲畜的任務,已經交由侯秋云來做了。這活兒輕省,原本是謝巧云在干??上X子不好使,鬧出個存糧被抄的事來。 大家生怕她腦子一發熱,再坑到隊上的牲畜,紛紛要求換下她來。 侯秋云就這么頂了缺。 能幫奶奶干活,最開心了!李懿君笑瞇了眼。 ***** 她選的割牛草的地方,是在山坡上。 這里青嫩草大把大把的,天空也似乎更近了。云彩被風刮得絲絲縷縷地,卻依舊慢騰騰地移動著。 看得她的心,都跟著悠閑愜意起來。 鐮刀不知是被她奶奶,還是爹磨過的,鋒利得很。左手握草,右手執鐮,在草的底部一割,草就斷了。 為了省時間,她都是割一把,騰出點握草的空間,再握再割。直到手上握不住了,再把草平放在身后已經割過的草地上。 估摸著割的草已經夠裝滿竹籃了,她才停下。放下鐮刀,開始收裝牛草。 雖說是南方,11月的天兒也已經開始涼了。先前又下田捉了黃鱔,現在又摸了半天青濕的草莖。 她的小手兒實在有些發冷。 趕緊呵氣搓手,放到了衣兜里。 可這一放,卻摸到樣熟悉的東西來。 她把那物事掏出來一看,正是她把玩已久的一只文玩核桃。 這核桃是老樹悶尖獅子頭的。80年代的時候,國內聽聞就只有幾棵野生的悶尖獅子頭核桃樹了。 她當初買下它時,這顆核桃已經色如琥珀,包漿厚實透亮。不管是摸上去,還是看上去,都像玉一樣潤澤。 顯然年份不輕了。 看著就招人喜歡! 她沒事就愛把它拿在手里把玩。奇怪的是,文玩核桃一有了年份后,里面的核桃仁都會沙化,晃動之下,都會發出沙沙響的動靜。 她這核桃,每回發出的響聲居然還不一樣! 這也令她更稀罕它了。 這不,連夢里都能夢到它。她自覺好笑,拿著核桃把玩了一小會兒,就收回衣兜,重又開始收裝起牛草來。 一個不小心,手就被什么東西割到了。 低頭一看,是馬耳桿。小時候割牛草時,她的手被這種帶齒的草劃傷過好多次。這回,割草的時候沒被劃到,輪到收裝了,反而被劃了。 手上一陣陣生疼,一抹血跡也自傷口處滲了出來。她趕緊把手指放嘴里吮上幾口,心里卻是納悶。 咋會疼呢? 這不是夢嗎? 身為社會主義接班人,又是堅定維護唯物主義的李懿君,實在不敢置信自己是重生了。 可現實卻分分鐘喚起她的疑慮。 比如,為啥她會餓呢?為啥她昨晚跟奶奶一起睡下了,今早醒過來,自己還在59年?還有,今早爹教她唱的那首什么“公社是棵長青藤”的歌,她好像沒聽過誒…… 不是說夢里能出現的,都是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經歷過,或是在自己知識范圍內的內容嗎? 她有些懵,把牛草裝滿竹籃開始往回走。 ***** 紅果兒拿著家里的鐮刀和竹籃跑掉后,侯秋云就開始犯愁。 她看看手里的搪瓷飯盅,又走過去看看瓦罐里的黃鱔。 這些黃鱔長得肥美,都有手指頭粗細,有五、六條呢,夠她家打一頓牙祭了。 再想到紅果兒剛剛跑開時,還說要幫她割牛草。唉,這孩子越懂事,她心里就越愧得慌。 放下飯盅,她就跑去搗鼓著,計算她家今年新分的糧食去了。 本省位處南方,東北地區秋播大約在89月,華北則是910月。而他們這里,今年估摸著要再過十來天,才能完成秋播。 這秋收辛苦,秋播也并不輕松。要吃得少,干力氣活時,說不準得餓暈呢。 不過,等秋播過了,就是農閑了,家里就可以對付著喝稀粥了。粥煮清點沒關系,加點細苞谷粒,弄點野菜丟進去,一頓飯就有了。 脫了粒的苞谷棒子也不能丟。拿去磨成粉,也能充饑。 隊上賣余糧,她家還憑工分,分到了十多元錢呢。到時候實在不夠吃,還能去黑市上換點糧。 侯秋云就這么算啊算,看完谷子看高梁,再去看看堆著的紅苕和洋芋,還是沒能把紅果兒的口糧擠出來。 于是,她又愁了。 要不……過春節的時候,就別吃rou了,把家里才灌好的香腸,拿去別家換糧食? 可這又換得了多少呢?總共都沒幾斤…… 這時,李向陽也唉聲嘆氣地回來了。 “咋了?”她問。 李向陽又嘆口氣:“剛剛去公社開了會,二隊的隊干都在圍著牛書記哭窮。說謝有田干的渾賬事兒,不該由二隊所有的隊員來承擔。他們確實沒產那么多糧,把公糧一交,現在家家戶戶都斷了炊了?!?/br> 侯秋云唬了一跳:“斷炊了?家家戶戶都斷了?” “全斷了!” 第4章 報恩果兒出動~~ 想起當時的情景,李向陽心里就難受得慌。二隊的隊干們愁得眉眼都往下耷拉了,有幾個眼眶里都含了眼淚,滿臉的絕望,又滿臉的期待。 牛書記心里也不好過,畢竟那些糧是他帶人去征的。但他是搞政.治工作的,遇到亂象,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撫人心。 他對大家說:“大家別慌,聽我說。該大家的糧,國家一兩都不會多拿的。只是,出了這檔子事兒,咱們還是必須得走正規程序。我已經把報告打上去了,現在就等著上面派人來調查了?!?/br> “田里不都還留著谷樁子的嗎?到底產了多少糧,讓農業專家來估估,就能估出來的!到時候,肯定會有返銷糧賣下來!大家別慌!” 多于公糧部分的余糧,當初征收時,是按計劃經濟下的統銷統購價來收的。農民手里都捏有賣余糧的錢。 所以,事情真被核實了,到時候,糧庫也會以當初買糧的價格,再以返銷糧的形式賣回給農民。 牛書記實在算是正派的人,這種事可不算小,作為謝有田的上級領導,他對此負有監管不力的次要責任。報告一打上去,就得等著被擼職了。 可跟謝有田那種人的做法完全不一樣,他是一出了事,自己就主動往上匯報的。 這不,謝有田現在已經在牢里了。 而牛書記的命運還不知道在何方。 在這種形勢下,他還能想著大家,實屬不易。 侯秋云聽李向陽說完,唏噓不已:“這事兒要沒交涉下來的話,不知道得出多少個謝巧云了?!?/br> 說到這兒,又趕緊豎了個大拇指給自己兒子:“還是我兒子厲害!根本不用講大話,實打實地,就讓咱們生產隊畝產八百斤了!” 想到隊員們能過個安穩年,李向陽臉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只是,腦子里一閃過紅果兒那乖巧可愛的樣子,心里不知怎地,就堵得慌。 “爹~,爹~?!彼肫鹚八麜r,那偷偷摸摸,仿佛占了大便宜的笑臉兒來。 又想起她滿臉不舍,卻認真地跟他說:“叔,你快走,她要聽到你聲音了,肯定得鬧騰你了?!?/br> 乖巧得實在叫人心疼。 想著想著,就又唉聲嘆氣起來。卻不知道,他和他娘談論這些事時,小紅果兒也已經挎著竹籃,拿著鐮刀回來了。 聽到他們的討論,李懿君嚇了一跳。 這些事情是她從小到大,在爹、奶嘴里聽過無數遍的,她當然清楚。連事情的后續發展,她也全部曉得。 牛書記打的報告,除了讓他被縣領導痛罵了一頓外,沒起任何浪花。 想想也是,多報了產量,那要交的糧食就得翻著漲。誰吃飽了撐的,要虛報那么高的產量???就是要虛報,也該往少了報,才對??! 這事兒講起來,誰能相信呢? 照理說,這事兒也該打住了。 偏偏牛書記是個自詡公仆的人,這事兒又是因他堅持要走流程才引起的,開會的時候,他站起來一邊流淚,一邊向二隊的隊員鞠躬賠禮,說“我當初要是準了你們私分糧食,大不了,就是我一個人的帽子被摘了?,F在卻害得你們這么多人挨餓!” 但其實,這事兒跟牛書記有什么關系呢?他也不過是謝有田事件的受害者而已。 可那次開完會,牛書記就一個人上了縣里,去縣委辦公室,把自己身上的槍傷露給縣委的同志看,告訴他們,自己是上過戰場、殺過敵的退伍軍人。愿意用黨員的身份和自己的性命擔保,二隊確實連口糧都上交了。 請求他們能為二隊批下返銷糧來。 這個行為就有點激進了??h委書記當場就批評了他,說他這是在帶壞風氣,要是別的公社知道了,都給他來這么一出,那糧庫還征不征糧了? 這是一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死局。 但牛書記那種為了社員,把自己的仕途不當回事的做法,顯然也感動了縣委書記??h委書記在大庭廣眾下批評了他后,下來卻讓糧庫給二隊批了一個月的口糧。 牛書記這些糧食回去,怎么夠呢?后來又到處出面替第二生產小隊借糧。 她們第一生產小隊也借了的。 而所有人都不太清楚的是,正是從這一年秋收后開始,長達三年的自然災害,將會席卷華國大地…… 等到來年夏收失利,公社里的四個生產小隊的隊員們,都將相繼斷炊。 饑荒,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