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這場勝利來之不易, 邊關將士血染淚流,拼盡全力才換了過來。也許他出城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可更多的,他希望漠北之人能知道,大齊的皇帝還是重視他們的,不會忘記他們的付出與犧牲,正是有了他們,才有的陵江南面的安寧繁華。 點到即止,到此為止。齊瀾也知道,定京的勛貴一時要改變對漠北的印象是很難的,也許得等到匈奴渡江,他們才會幡然醒悟漠北的重要性。但是,他如果不說這一番話,他們甚至會將漠北當做番屬,容玦進京,在他們看來,就是得到齊瀾重視的藩王進京,很可能會威脅他們的手中的權力。 眾所周知,齊瀾能當上太子可是和容王府的支持離不開的——一個從龍之功可跑不了。如今容玦打了勝戰,不封賞一番可說不過去。 “幸好王家的小子不在?!庇泄賳T暗暗松了一口氣,“據說王家小子當初也是和陛下容王關系極其親密,容王初次離京前,幾人還在同船游江?!?/br> 王家的嫡子王明達繼承了王家的優良傳統,能言巧辯,足智多謀,王丞相如今是老了,越發穩如泰山,輕易不開口,可王家小子年輕,很多話頭都可以由他挑起。 一想到王家也是站在容王這邊的,京中不少勛貴都甚是不悅。自先帝病逝后,栗家就越發低調了。原先的栗中丞已經退隱,其子栗鴻寶,也不過是個不能上朝的七品主簿。 “王家的小子,是去了江南吧?” “是去了江南,”有官員附和道,悄然看了一眼馮家一系的官員,“看來陛下確實是要收拾馮家了?!?/br> “這可說不好,”瞇眼看著遠處飛揚的塵土,一官員隨口道,“帝心難測,諸位還是不要隨意開口了。當心禍從口出?!?/br> 自齊瀾繼位以來,御下嚴謹,法制分明,眾朝臣都知當今乃是嚴謹卻不嚴酷,寬容卻不軟弱,都暗地里稱贊有明君之相。 除了一點,當今在漠北這一塊實在是太過縱容了,或者說,太過偏信容王了。 即使是同窗情深也太過了吧?畢竟當初的太子已經登基為帝皇了。天子怎可與一般人相比? 正說著話,便見遠處的塵土彌漫至眼前來——容王到了。 為首一面巨大的戰旗,上面一個“容”字。馬蹄噠噠,鎧甲鏘鏘,不多時,一隊冷硬的騎兵便行至他們面前。 為首的將領見到如此儀仗,再見到身穿龍袍的天子,稍稍一愣便立即下馬踏步而來。將領下馬,后面的軍士也跟著下馬,步伐整齊,神情肅穆,跟著將領跪地行李。 “不必多禮,諸位都是我大齊的好兒郎,保家衛國灑熱血,忠良勇猛,當賞!”齊瀾朗聲道,揮手讓后邊的元德向前將人扶起。 實際上,這一隊騎兵不過是來城門這邊報信另其開門的。 “王爺就在后面,須臾便至,還請陛下多等些時候?!睋凝R瀾不耐煩繼續等下去,將領開口道,“殿下自從攻下龍城后,遍日夜急著要回定京報喜?!?/br> “是嗎?”齊瀾漫不經心地應了幾句,眼睛卻因欣喜而彎了起來。 每次的信都那么少,害他以為是不想自己了。偏偏自己又怕寫多了惹人嫌,還耽誤戰局,只能苦苦忍耐。 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一身銀亮的盔甲,身騎一匹矯健的黑色駿馬飛奔而來,齊瀾終究是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欣喜:“此次龍城大捷,都有功!朕都賞!” 容玦沒想到齊瀾竟然真的會出城迎接。誠然他是故意在信中這樣寫的,但這也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將階之禮這樣隆重的禮節,在他看來還輪不到自己。 齊瀾如此行事,很容易招致定京勛貴世家不滿的。 風卷起齊瀾寬大的衣袖,上面的金龍隨風搖擺,恍若要從他衣上騰飛而起,日月星辰,山川火藻,卷龍衣華麗異常,將他的尊貴氣息盡數展現出來。 吁聲停馬,容玦于馬上居高臨下,望著盈盈帶笑的齊瀾。 同熙帝是在容玦去了漠北以后駕崩的,齊瀾登基的時候,他還在漠北輾轉同匈奴作戰。 ——他還沒見過齊瀾穿龍袍的樣子。 很好看,也很有氣勢。容玦默默想道,這樣的齊瀾,和信中的叨叨絮絮對他叮囑關心的齊瀾似乎是兩個人。 日頭高懸,日光在他背后燦爛輝煌,他好似身背烈日,散發著強烈的光芒。 容玦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了。 “殿下?”容玦一直坐在馬上,另一邊的孟文彬不明所以,出聲詢問。容玦不下馬,他們這些下屬也不好先于他動作,可皇帝陛下還在前面等著呢! 微微點頭表示明白,容玦翻身落地,行至齊瀾身前,單膝落地,厚重的甲胄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地上砸出一個小坑。 “臣容玦,奉陛下之命出征交戰,終攻破龍城俘虜匈奴王族,震懾番邦宵小野心不軌之輩,歷時甚久,所幸不辱使命,得賴于陛下龍威護佑,天佑大齊!” “容王平身,辛苦奔波,此次勝利,得益于愛卿剛果聰慧,朕不過是盡力協助罷了?!鄙焓謱⑷莴i扶起,齊瀾的小指撫了撫甲片上的刀痕,眼睛對上容玦,“還是快些進宮吧。宮里已經備了宮宴,正為你們慶祝呢?!?/br> “多謝陛下恩典?!比莴i代身后的將士道謝。 瞟了一下容玦,齊瀾上了御輦在前面先走,待到即將入城時,齊瀾招來元德,低聲吩咐道:“讓容王一行在前面先走?!?/br> 得勝的將軍,期盼已久的英雄,他怎么好去搶風頭呢? 聽了齊瀾傳過來的命令,容玦只是輕輕頷首表示明白,卻不做出變陣。 “殿下,我們不走前面嗎?”不止孟文彬,其他將領也是蠢蠢欲動。 將這些都看在眼里,容玦抿唇沉思一瞬,腦中閃過千萬念頭,他說道:“打馬游街,風光無限,人生有此一遭,也甚是快意?!?/br> 幾個將領互相對視一眼,眼中是難以掩飾的興奮。朱雀大街貫穿整個定京,一直都是定京最主要的道路。金榜高中,帝王御駕,一直以來,只有這些人才能封道在朱雀街接受百姓的夾道歡迎。 如今他們這些大老粗也能享受一把狀元的待遇了,怎能不高興呢? 容玦不放心地吩咐幾句:“騎馬的時候都當心些,陛下的御駕在后面,記著不要一味急沖,看顧著后面?!?/br> “殿下不隨我我們一起走嗎?” “不了?!比莴i擺手,捏緊韁繩調轉馬頭,“我去陛下御駕那邊隨侍?!?/br> “這怎么行?”孟文彬著急道,“殿下要是不在,我們在前邊又有什么用?” “這不是怕搶了你們的風頭嘛?!比莴i道。眼看著定京城朱紅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了,對著他們幾個點頭,“就這樣吧,不要再爭了?!?/br> 稍稍一頓,他又忽然輕笑幾聲:“要是途中遇到合心意的姑娘,跟我打聲招呼,本王親自上門為你們做媒迎娶!” “王爺!”幾個將領被容玦這句話弄得滿臉通紅,連往日習慣的“殿下”也不叫了。 “害臊什么?”挑了挑眉頭,容玦眉眼彎彎,“她們要是不肯嫁,我就是帶人搶也給你們搶過來!” 這次隨他進京的,都是年輕將領,除了孟文彬,婚配都是被這戰事耽擱了?;赝瞬贿h處緩緩行來的御駕,容玦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定京城連空氣都是暖和帶著不知名的香料味的。 游街過后的入宮便是封賞,容玦已經封無可封,齊瀾賞了他一堆東西后,倒是給了個旨意:允許容王隨時入宮,在宮內隨意行走。 這個封賞可比其他東西貴重多了。這封賞是齊瀾臨時加的,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礙于容玦在場,都不便發作,畢竟君無戲言,一言九鼎,宣都宣了,總不可能再收回去了。 有不少機靈的,已經開始在腦內擬奏折準備上書,要求齊瀾日后給這道旨意加個限制彌補下了,還有的,只想快些打發容王離開,這樣這道封賞便是約沒有了。 ——入宮隨意行走這是莫大的榮耀恩寵沒錯,但也要人在定京才是。 陛下下這道旨意的時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朝堂內眾官員對視一眼,皆是不解。 允許容王隨意出入宮廷,且不說陛下如今還未立后納妃,光是容王這個異姓王就足以警惕防范了。就算是陛下想表示信任也不必如此吧?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vip] 玉盤懸空, 星光閃爍, 燈火通明的皇宮鼓樂齊鳴, 身姿曼妙的舞姬婀娜柔媚, 顧盼神飛。君臣同樂,推杯換盞, 觥籌交錯。 由于齊瀾還未立后, 這次慶功宴的女眷席便由王太后主持,朝臣這邊, 齊瀾坐在龍椅上,心不在焉的喝了幾杯酒便不再喝了。停杯下箸,晃著筷子夾了幾個菜,食之索然無味, 卻又不得不裝作有事可做的模樣。下面是一派熱烈的氣氛,容王得勝歸來,國之喜事,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要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來。 杯光流轉,美酒蕩漾出迷人的香氣,借著舉杯的空檔,齊瀾終究還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容玦。這家伙不斷被朝臣敬酒,看人的時候眼睛都已經泛著迷離了,還是嘴角帶笑, 一杯接一杯的往下喝。 他不累嗎?就這么糟踐自己的身體? 胸中發堵,齊瀾更沒心情繼續坐下去了。眼看這宴會不知還要辦到幾時, 齊瀾將不遠處的元德召來,指了指一邊稍遠的茶杯:“送些茶給容王吃去?!?/br> 元德甩了甩拂塵領命而去。 另一廂的容玦得了元德暗中遞來的茶水,微微抬頭瞥了齊瀾一眼。兩人目光相對,又迅速移開。大庭廣眾,百官齊聚,就這么明目張膽的對上眼,兩人一時間還不能適應。 作為容玦的摯友,堅定的親容派,栗鴻寶自認在這定京城,他是第一了解容玦的人。今日慶功宴,京里有名有姓的都到了,作為栗家的嫡子,即使他官階不高,也能進這宴席。 趁著敬酒的名義同容玦站在一起,栗鴻寶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忽然出現的茶水,他倒是沒往別處想,只當是齊瀾關心容玦就當朋友兄弟那樣——畢竟是少年時期的交情了。 想到容玦已經離開定京四年,齊瀾也已經登基為帝,兩人說不定有些生疏了,栗鴻寶朝容玦好一陣擠眉弄眼:“你看陛下多為你著想啊,怕你醉酒失態,還特意讓小太監給你些茶水解酒?!?/br> 容玦嗯了一聲,低頭看向那杯解酒茶。漠北苦寒,軍中尤甚,他在軍中也沒比普通士兵的待遇好多少。天氣寒冷的時候,軍中會發些酒水下去,就著火光,溫酒一杯,挑刀炙rou,就是一個寒風呼嘯的晚上。漠北的酒,甚是辛辣,同定京這些貴人喝的溫綿酒水可不同。 ——這么一點酒,還醉不倒他。 不開口說話,算是默認下來,容玦喝了解酒茶,擺擺手拒絕另一位官員的敬酒,表示不勝酒力,不喝了。 “容王殿下就這點酒量?”來人有些不敢相信,之前還聽漠北軍漢夸口,千杯不倒萬壇不醉,容王不過喝了這么幾杯酒就不喝了。 稍稍錯開身,讓這位官員看到座上的齊瀾,容玦輕聲道:“陛下還在上面看著呢,這里可是皇宮,宮規森嚴,要是……”他沒有再說下去,任由他人再另外補充。 “也是也是?!眮砣嗣Σ坏釉?,“御前失儀可不是小事,容王殿下剛剛立了功,是當謹言慎行?!?/br> 難題迎面而解。容玦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目之所及盡是繁華景象。目光逡巡一圈,容玦注意到齊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高座上從頭到尾僅有他一個。 想到之前齊瀾的那道圣旨,再回閃過謝流的話,容玦心中一動。齊瀾到底是何意?年少時分,肆意瀟灑間總不免期望一世一雙人,待到光陰流水而去,皓首窮年才知那時的天真。 帝王之愛,當真可靠? 容玦忽然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宴席過后,群臣散去,獨留宮人垂首收拾桌席。春夏之交的夜晚,虛空中彌漫著淡淡的白霧,連火紅的燈籠都朦朧不清,暈染出淡淡的光暈。 站在大殿門口發了一會呆,容玦就著附近的宮道繞了繞。這個皇宮的一草一木他很是熟悉,又剛得了齊瀾的御旨,巡邏的軍士看到他也不敢多加阻攔。齊瀾后宮無人,他只要不走到太后太妃那邊去就好。 越走越偏,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齊瀾做太子時期的那座宮殿,這座宮殿因為無人居住,位置也算不上多好,宮人也只做簡單的打掃維護,宮墻在黑黝黝的夜里沉默矗立。不遠處便是先前王太后的宮殿,王太后已經搬出來了,那里同樣的安靜無聲,大概還在等它的新主人。 涼風習習,吹起容玦的衣袍。他站在宮外看了會,終是忍不住推門進去。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探入一只鞋靴。太安靜了這里,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這座宮殿容玦來了不下數百次,每一處都是回憶。就連寢殿那張大床,也是逢來必睡。宮人將上面的掉發收干凈了,卻沒能將上面的氣息完全祛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