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李德林似是明白了什么,嘴唇動了動,“阿月,你是不是卜卦到了什么?!?/br> 賀盾頭一次說得這么明白,點頭道,“大人您父親官職的事會被揪出來,偽造官身是欺君大罪……當初挑的店鋪也有問題,其他還有許多小罪狀,這些原本不算什么,但麻煩的是皇上現在一聽您的話便習慣性反駁,這樣的話,十之八[九要發雷霆大怒的?!睏顖圆淮笈?,貶官一貶三千里,李德林求以散官的身份參與朝政,楊堅都不允許,兩人的關系到了不可恢復的地步。 最后李德林任職的地州天災干旱,李德林領著百姓們挖井引水,盡力了卻沒能挽救災情,楊堅以為不吉,責備他吏政無力,貶官斥責. 李德林郁郁而終,一代功臣名臣,便這么含冤病逝了。 一對原本默契十足生死相交的君臣走到現在這般境地,讓人心有唏噓,遺憾不已,至少李德林,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第67章 你定能受益匪淺 李德林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基本上除了平陳的大計,楊堅已經聽不進李德林的勸誡了。 賀盾說的是實話,李德林父親官身有誤的事,如若不是特意派人前往北齊舊地去查,除了李德林本人,旁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這是兵荒馬亂之年的慣常做法,以往皇帝為重用他國的寒門之士,便是知道事實有誤,通常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這前提是沒有政敵拿這件事做文章,楊堅對他也還有寬容信任之在。 眼下這般景況,只會越來越糟,賀盾想著李德林最后一退再退,想要以散官的身份參與朝政不被允許的情形,心里發堵,便更想先把李德林勸出來再說,便是暫且停一停也好,楊堅對李德林的厭惡,幾乎是和李德林的戰斗力成正比的,但李德林死不回頭,結果只會越來越糟。 “店鋪的事我不清楚,但這店鋪當初是皇上讓我挑的,皇上斷不會……”李德林話說到半截,便自己停下來了,神色慘然,“事已至此,想太多也無益,心存幻念,反倒是我著相了?!?/br> 賀盾仔細回想了一遍,搖頭道,“店鋪的事具體是什么問題我記不清楚了,得去查查才行,不過高阿那肱是因為造反被殺的北齊舊臣,皇上聽說你和高阿那肱扯上關系,生氣是肯定的了……” 李德林點頭苦笑,“我哪里知道這些,當時不過隨手一點,這事往大處了抓,皇上萬一記不得這件事,又容不下我解釋,這事當真擺明在臺面上,皇上生起氣來,我是百口莫辯,便是不死,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了?!?/br> 生氣本也無妨,但難免有一些政治家們,為了讓自己的政令得以順利的實施,很多時候政敵和看不過眼的人出了事,多半都要借題發揮。 鬧得嚴重了,芝麻綠豆的事都能牽連出一大堆來。 賀盾點頭道,“店鋪的事我回去與阿摩說,讓他先派人回晉陽,早些解決了便好?!?/br> 店鋪的事還不算大事,總歸這些案底還未被爆出來,先一步把店鋪找出來,有問題把問題解決了,解決不了明明白白上報給楊堅,否則這件事再由別人的口轉述檢舉給楊堅,再加上李父官身的事,楊堅會有上當受騙的感覺,皇帝手里握著天下人的生殺大權,生氣起來什么事都做得出。 李德林似是已經沒有力氣想這些了,半響搖搖頭,悵然無比,“阿月,我當真要離開長安了么?” “想為百姓做事,不一定非得要在朝堂之上?!辟R盾見他神色猶豫,拜了一拜,無奈道,“總之我與大人有救命之恩,與百藥也有救命之恩,這次是以恩相脅,定要大人隨我一起走的?!?/br> 李德林似是想起當年與王軌被宇文赟問罪的情形,苦笑一聲,“也罷,鋪子有問題,我總歸要自己走這一遭?!?/br> 能走出這一步便好,賀盾半懸著的心落回去一半,見李德林心情低落,便努力組織語言寬慰道,“皇上對您有感情,只是治國理念不同,您又太過耿直,兩人才會常常吵架,退一步,歇一歇,以后定會有轉機的?!?/br> 李德林給予的,是楊堅需要的,但不是現在的楊堅能理會得到的,相看生厭惡,再待在一起,只會惡果循環,不可收拾,緩一緩,說不定楊堅還記得以往的情分。 李德林搖頭,皇上認為百藥德行有差不配為東宮舍人,楊素楊廣雖是極力保薦百藥不被責難,但百藥被同僚排擠,如今已經辭官回家避禍。 這些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他現在正是被皇帝厭惡的風口浪尖上,小事也變成大事了,同僚都看得比他清,原先有說有笑的上下朝漸漸變成獨行,大概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他的政見皇帝要么聽了便過,要么勃然大怒嚴加斥責,一些合理皇帝又認可的政令,經過他的口一出來,反倒變了味。 他這是路走到盡頭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益。 李德林見賀盾目帶擔憂,倒是搖頭笑了一句,“阿月你也莫說什么挾恩不挾恩,我知你是不想看我走絕路,阿月你放心,當年你勸我和王軌的話,這些年我也沒忘記過,你說得對,為生民立命,也不一定非得要在長安城,我明白阿月你的意思……” 李德林說著起身朝賀盾行了一禮,拜道,“等去了晉陽,便勞煩阿月阿摩照拂了?!?/br> 賀盾見能勸得動他,心里大定,頓時眉開眼笑起來,上前將李德林一把扶了起來,笑道,“大人您也莫要氣餒,父親到了這個年紀,脾性學識政見基本已經定型了,難以改變,不過百藥還未成年,大人以后悉心教導,百藥定能有大成就,還有阿摩,若是大人您肯做阿摩的老師,他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br> 賀盾想到李德林教百藥的同時若能教一教阿摩,心跳都快了許多。 但拜師求學這件事老師學生兩人要有眼緣,這是很認真的事,她想到歸想到,還是回去請了阿摩,阿摩愿意的話,再讓他登門拜訪,求得李德林的同意,認認真真拜師,正正經經求學問路。 李德林聽賀盾言之鑿鑿,心里的郁氣竟也跟著散了幾分,啞然失笑,搖頭道,“我知阿月你是想寬慰我,阿月你莫要掛心,我方才只是想起往事一時感慨傷神……” 李德林說著目光堅定了許多,看著賀盾笑道,“無人點撥便也罷,我和王軌當年受你的勸誡,若還心有郁結頹然不振,倒是枉為讀書人,枉顧阿月你一片心意了……” 賀盾連連擺手,李德林一笑道,“我也不與皇上生氣,這便寫一封奏報,外調往晉陽做個小官,再寫一封喜帖,勞煩阿月帶給皇上,他愛來便來,不來便罷?!?/br> 李德林說完,當真讓馬車在一邊??苛?,不一會兒把東西準備好,交給賀盾了。 到底是氣不平,會生氣,便說明還沒有心如死灰,這是一件好事。 賀盾莞爾,接了帖子和奏報,和李德林告辭,也沒等明日,晚間進宮,先去獨孤伽羅那請過安,接著便一直在御書房外等著,等楊堅忙完了,就把李德林的手書和請帖都呈了上去。 李百藥和倩娘的婚禮是明日,若是楊堅愿意去一下婚宴,就再好不過了。 君臣一場,好聚好散。 楊堅看完奏報,半響無話,又看了李德林親筆寫的請帖,自己坐了半響,回神見賀盾還立在下面看著他,蹙眉問,“你怎么還不回去?!?/br> 賀盾朝楊堅笑了笑,行了一個禮,答道,“父親我一直都在的?!?/br> 雖然有點厚臉皮,她也從沒做過這樣的事,但試一試罷。 賀盾打定主意,朝楊堅連連行了三個大禮,道,“父親,明日阿摩有事,不能陪兒臣去百藥家參加婚禮,父親您能不能陪兒臣去一下,他家現在門庭冷落,就一些親近之人,父親您能不能陪兒臣去一下……阿月在這里拜托父親了?!边@件事她與獨孤伽羅說起過,獨孤伽羅聽百藥竟是當真娶了那日私奔的小妾為妻,并且一心一意身側再無它人,先前的芥蒂倒是去了不少,知道賀盾和李德林素有交情,沒反對她的請求,讓她來請楊堅,請不動,她再來幫忙說項。 賀盾有獨孤伽羅給的定心丸,心里就安定了許多。 楊堅面色古怪,“阿摩不陪你去,他要去干什么?!?/br> 賀盾見瞞不過楊堅火眼金睛,只得老實道,“阿摩在家,我瞎說的,他不知道?!?/br> 楊堅將請帖擱在案幾上,“你成日這里跑跑,那里跑跑,有那空閑,不若多陪陪阿摩,別太過分了?!?/br> 賀盾點頭應了,“那父親,您答應我了么?” 楊堅目光落在請柬上,神色復雜,半響道,“你替我準備份禮,明晚與阿摩進宮來,我換了常服一道去便是,此事莫要聲張?!?/br> “謝謝父親?!辟R盾大喜,登時眉開眼笑,楊堅看不過眼,讓她趕緊滾了。 石海來送賀盾,一兩年過去,他是外敷加內調,賀盾交代囑咐的一絲不茍一板一眼的做到了,到現在膚色白皙自然,不敷粉,笑起來慈眉善目的和藹可掬,賀盾是真佩服他,指指臉道,“您可真有毅力,這種事便是要堅持不松懈才能見效,我給馮小憐,她是好吃,控制不住口腹之欲,效果便沒這么明顯了,否則她可以更漂亮?!?/br> “老奴現在是宮里的紅人,宮里的宮女們不敢問,外頭的夫人見天的朝老奴打聽,老奴把人指去馮掌柜的鋪子,也算一塊行走的活招牌了?!笔烦闪艘蛔饛浝辗?,連眼角的皺紋都帶著喜氣,樂呵呵的與賀盾說著閑話,“阿月你有什么好東西,都與我說?!?/br> 但凡人都有個愛好,說起愛好來整個人都閃閃發光的,賀盾見老爺爺容光滿面精神奕奕的,忍俊不禁地應了,“我可以做一些抗皺的試試看,效用好了再給你?!?/br> 老爺爺手里的拂塵甩得飄逸風流,聞言喜不自禁,腳步都輕快了不少,一路把賀盾送出了宮門,末了朝宮外指了指道,“阿月快去罷,改日進宮再聊,晉王爺在那等著呢?!?/br> 賀盾抬頭果然見不遠處陛下正在宮門外緩慢踱步,銘心架著馬車在旁邊昏昏欲睡,知道他們是特意來接她的,心里又高興又溫暖,遠遠喚了聲阿摩,便跑過去了。 楊廣看她眉開眼笑的,心知定是成了,高興成這樣。 楊廣失笑道,“先上馬車罷?!?/br> “謝謝阿摩?!辟R盾應了,和銘心打過招呼便上了馬車,銘心揮鞭讓馬車走起來,伸了個腦袋進來,打趣道,“阿月你可算這長安城里最幸福的女子了,夜深不回家,哪次主上都要親自來接,在這等了大半日了都?!?/br> 賀盾也笑,“等阿摩和銘心晚歸,我也駕車來接你們,哈哈……” 楊廣看了銘心一眼,這聒噪的屬下便嘿嘿笑了兩聲,縮回腦袋去,不說話專心駕車了。 賀盾笑道,“阿摩,父親答應去百藥的婚禮了,明晚我們陪著一道去,我原本聽石海爺爺說父親晨間摔了好幾套瓷器,還擔心父親不愿意去,請了母親幫忙,沒想到父親沒說什么便應了?!?/br> 楊廣不以為意,給賀盾倒了杯熱茶,李德林想開了主動要避一避,父親只怕飯都要多吃上兩口,又因著還有先前的情分在,面子上過不去,阿月遞了個臺階,父親順勢也就下來了。 雖說兩方都別別扭扭的算不上多融洽,但也算粉飾太平,沒鬧得不可開交。 賀盾捧著熱茶喝了一口,想著楊堅的話,倒是老老實實朝楊廣道,“阿摩,我這幾日這里跑那里跑,還要你來接我,阿摩,明日我們便一起處理廣通渠的事罷?!?/br> 楊廣一看便知是父親借機說教她了,“父親罵你了?” 賀盾點頭,“說讓我別太過分,有時間多陪陪你?!?/br> 父親真當他是閨中怨夫不成。 楊廣心里失笑,見她看著他,眸光清湛湛的認真極了,神色一黯道,“那倒也是,阿月你想想,你領著秘書省的職,現在還負責廣通渠的工事,便是在并州……我是一個掛名王爺,阿月你卻有偌大一盤家業,忙活得風生水起……唉,阿月,以后你養家糊口在外打拼,我在家給你當個賢內助,暖暖床什么的,也不錯?!?/br> 這說得哪里話。 再者他是要做大事的人,當什么賢內助。 賀盾先是心里有些急,后又心生警惕,湊上前去仔細看他神色,果然見他繃不住嘴角抽了抽,伸手把她的臉推遠了,反應過來他是裝的,伸手就去擰他的耳朵,噴氣道,“好啊,阿摩,你又想耍我,我方才可是被父親教訓了一頓……”連強顏歡笑都裝得這么像,這世上大概也是頭一份了。 長進了不好騙了。 楊廣繃不住笑開來,順勢摟過她,見他疼疼疼了兩聲她便撒手了,心里起了些甜意,失笑道,“我說的也沒錯,待水渠的工事忙起來,我和你管的事不同,尋常也是見不到的,一起做事也不見得就是陪著我了,你在大隋也是獨一份,連母親都感慨不已?!?/br> 賀盾知道陛下是說她女子身份,卻有差事這件事。 能勞動,并且是她喜歡的勞動,賀盾也很高興,聽楊廣這么說,便應了道,“廣通渠這個是利國利民的大工事,我們配合宇文愷大師,盡量把事情做好罷?!?/br> 楊廣看她眼睛都是亮的,嗯了一聲,把案幾上的點心推到她面前,“你先吃著墊一墊,回府用些飯食再睡?!?/br> 賀盾應了,兩人一道回了府,時候還尚早,賀盾用了點飯食便準備明日要用的賀禮。 楊廣在書房看父親頒布的政令,這是忙碌的一年,整頓吏制官風,調整均田受田分類,修改核算賦稅徭役,革除頹靡**,廢除背禮背德的風俗,整頓鄉村管度,重新普查戶數和人數……商市、農稅、度量衡錢幣。 政令又多又雜,連上奏文書格式都有規定和詔令,這大概有一箱子的國政國策,有的已經實施了,有的還未頒布。 要吃透這些花了楊廣不少的時間,除卻工事之余,楊廣都在看這些東西,但并不是完全理解,有一些在他看來完全是背道而馳的政令也在頒布實施的陣容里,繁雜多變,他關注朝政七八年的時間,還是頭一次覺得有些吃力了。 楊廣將有爭議的國政理出來,打算再研究一番。 賀盾是在準備禮物,楊堅給她的舊物都放在了書房,賀盾去拿,把一個楊堅用過的、并且頗為貴重的玉石枕包好了,李德林并不缺財,也不缺吃穿,他對楊堅留有感情,送一件楊堅用過的舊物,權當留個念想了。 她和陛下送給李百藥和倩娘的新婚禮就簡單得多,一小把金豆子,寓意好不說,便是百藥不做官沒了俸祿,也不至于短了吃穿。 賀盾把禮物包好,想起李德林的事,便打算與楊廣提一提,見他正專注的看著文書,左邊一沓右邊一沓的分著,還標記小注,便問道,“阿摩,你在看什么?!?/br> 楊廣抬頭看了賀盾一眼,溫聲問,“阿月你還不困么,不困的話也看看?!?/br> 賀盾應了一聲,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兩邊拿起來匆匆翻了一遍,倒是樂了一聲,“阿摩,我看出來了,你在做分類?!彼值煤芮?,賀盾一眼便看出哪一沓是他贊成的,哪一沓是他覺得有問題的。 賀盾匆匆看了一遍,心里倒是又震驚又高興,一時間倒想不起拜李德林為師的事來了。 賀盾把一張商令放到楊廣面前,“阿摩,這個你覺得有什么問題么?” 商令上寫著:店舍商鋪,是求利之徒,不合鼓勵農桑的國政國策,街邊道路兩旁的商鋪嚴令拆除,要接著做生意的,除了要入官府登記在冊之外,還要搬遷到偏僻處經營…… 賀盾知道這條法令,本意是想重農抑商,這符合楊堅想構建的農耕社會的理想,但無疑這種做法是錯誤的,無視客觀規律,對經濟社會發展來說,都有害無益。 “我看了下這些政令……”楊廣道,“總的來說父親的治國之政有些過于嚴厲了,父親是想重農抑商,但難免有些矯枉過正,強自干涉這些底層的方方面面……” 楊廣說著微微搖頭,“我看了下稅項,罷魚、酒、鹽、市等征榷專賣,重農抑商到這個地步,國庫收入便完全壓在了農耕的百姓上,蘇威素來號稱要減輕徭役賦稅,他來這么一出,我倒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br> 賀盾點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楊堅的治國思想偏于法家,百姓的賦稅徭役數目年限上雖有所減少,但問題就出在度量衡秤和斗上,大秤大斗,再加上廢除其他賦稅收入,因此實際算下來,這時候百姓的負擔是被加重了許多。 楊廣擱下手里的詔令,心里有些啼笑皆非,“元宵的街市辦不辦也要管……柳彧李諤真是變榆木腦袋了……” “還有這個長孫平提的義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