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賀盾上了馬車便坐去了楊廣對面,問道,“阿摩,鄭jiejie是說想見見她的孩子,讓我們幫忙給楊大人知會一聲,阿摩,你覺得呢?!?/br> 楊廣在里面聽得清楚,沒聽她直接應下倒還有些意外,這會兒聽她問,心知先前的事她沒有當耳旁風,是當真記下了,心里不由一暖,“不過虛驚一場,我還能跟個婦人計較不成,你愿幫,幫便是了?!睕r且她真是太笨了,壓根就不會多想事情,這世上的事,尤其是牽扯到血脈親情,便沒有當真能說一不二的,更何況楊素與鄭氏有兒有女,今日是這樣,明日可就未必了。 不過這些她不知道也罷。 楊廣搖頭失笑,“你身上若帶了錢財,便予她一些,沒有從盒子拿,不用太多,夠安置落腳便可?!?/br> 賀盾雖知他是看在楊素的面子上,卻還是忍不住贊道,“阿摩,你這次真好說話,嘿?!?/br> 笨蛋。 都求到他馬車前了,楊素氣急了把人趕出家門,等氣消了,還當真能讓她在外流浪不成,便是楊素肯,楊家的兒子們也不會答應的。 楊廣見賀盾當真摸了些銀兩出來,順口便提點了她一句,“不過這種事,以后你攔著別讓她們直接找我,有事你讓他們求你幫忙,你若想幫,并且能幫,和我說,我再來幫你做?!?/br> 賀盾聽得頭暈,提筆寫信,“這不是一樣的么,都是你做?!?/br> 楊廣真是想揉揉她的腦袋瓜,這怎么能一樣,有一便有二,這長安城里盯著側妃位置的人不算少,哪時候她一不在,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的打主意又豈止一兩個,如今開了這一例,事情一傳開,算是開了條新路子,往后有難的姑娘就多起來了,這笨蛋妻子也不想著防一防。 這等事他還得親自動手,自己防。 不但要防著她身邊的男子,還得防著湊到自己面前來的各色女人。 楊廣想著自己失笑了一聲,氣不過在她額頭上重重彈了一下,無奈道,“我樂意理會你,不定樂意理會她們,你寫封手書與她,打發她走罷,正事要緊?!?/br> 賀盾應了一聲,又給馮小憐寫了封信,連著足夠吃穿用度的銀錢,一并交給了鄭氏,解釋道,“這個是給楊大人的手書,鄭jiejie你給他看了,他便明白了,還有這個,鄭jiejie你可以去馮家鋪子找掌柜馮小憐,她在城東開了些胭脂水粉的鋪子,你說明了來意,她大概會收留你做點事,鄭jiejie你愿意留便留下,不愿意留再另作打算?!?/br> 這年頭的女子其實特別厲害,尤其是這些原先家世良好的世家貴女,誰都有一手漂亮的繡技,琴棋書畫基本都有一兩樣精通的,像鄭氏這樣,楊府這么大的家在著,她管得也不錯,兒子教的也好,賀盾說的是真的。 楊家的兒子真的特別團結,比楊堅的兄弟好太多,楊堅弟兄是各不管各自的死活,想造反的自己就去造反了,不想造反的便在后頭扯后腿,楊素的兒子們是商量好了,由楊玄感打頭,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這雖然是受了楊素楊約感情深厚的影響,但和母親的教導也是分不開的。 這時候管在外勞動叫吃苦,那鄭氏是很能吃苦的,給她點成本和平臺,養活自己根本不成問題。 鄭氏抖著手接過信,匍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哭聲撕心裂肺聞者落淚,卻又很快忍住了,朝馬車認真跪拜了三拜,又朝賀盾認真跪拜,唇瓣抖動語不成調,“大恩不言謝,君瑤來日定會涌泉相報……謝謝王妃?!?/br> 風雪大了。 賀盾把厚實的裘袍給她披上了,讓她快些進城去。 鄭氏便站起來踉蹌著去了,她走得很快,越走越快,最后竟是在雪地里跑了起來,不怕冷不怕凍的。 賀盾看得心里唏噓,回了馬車坐下來,自己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道,“阿摩,人跟人之間的感情真復雜……” 楊廣看了她一眼,未說話。 賀盾這時候需要和人分享,很想和陛下分享一下她的感觸,又接著道,“母親跟孩子之間的感情可真是深厚,鄭jiejie雖然有些沖動莽撞,但對孩子是真好?!?/br> 楊廣原先便聽她說不知道父親母親在做什么,這會兒看她多有感慨,不欲她為這些傷神,便道,“還要好一會兒才到漁村,你不若過來接著躺一躺,等到了我再叫你?!?/br> 賀盾是言辭匱乏,這時候滿腔的想法和感慨表達不出來,忽地想起楊約吹奏的晚棠秋表現的便是母親遠走他鄉思念兒女的悲苦之情,賀盾心里感觸多,便摸出自己隨身帶著的小笛子來,想紓解紓解,嘿笑了一聲,捏著笛子朝楊廣問,“阿摩,我可以吹一曲么?!?/br> 她這人真是,成日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楊廣哭笑不得,“你坐過來吹,我教你?!?/br> 賀盾忙坐去他身邊,把小笛子擦干凈了遞給他,眉開眼笑,“謝謝阿摩,我吹得不好,阿摩你莫要見笑?!?/br> 楊廣讓她先試試,賀盾便又拿回來了,吹了幾下見楊廣雖是拿書冊蓋著臉看不見神色,但看他胸膛震動分明就是在笑了…… 賀盾嗚嗚咽咽了幾聲實在沒那個臉皮吹下去,停下了,心說等她得空找個沒人的地方練習好了再來,畢竟是晉王妃外加公主身份,國宴家宴上時常會被人要求獻藝,她每次都干坐著享受,時間長了也經不住臉紅。 能把蕩氣回腸的凄涼曲子吹得像糖豆調那般歡快喜慶,也是一種出眾超凡的能力,楊廣拿下臉上的書,盡量擺正了表情,輕咳一聲,語調里含著笑意,指點道,“你呼吸不對,發力也不對,口型也不對,音都是斷點的,自然就不成調子了?!?/br> 兩邊嘴角微向后收,貼住牙床,讓雙唇向兩側伸展后移。 賀盾擺出姿勢,示意陛下看她,“阿摩,你看是不是這樣?!?/br> 不是,楊廣便沒見過這么軸的人,上了手,一手拉著她一邊唇角,手動幫助她,口里講解道,“微笑,微笑會么?” 賀盾便笑了起來,露出一口貝殼一般整齊潔白的小米牙。 楊廣心里無力,撒了手,耐心道,“賀前輩,不是咧嘴笑,是微笑,微笑?!?/br> 賀盾忙應了,說是要先自己在旁邊理會練習一番,楊廣點頭表示可以,怕她喪氣,又安撫道,“篴子是樂器里面最難的,阿月你莫要氣餒,多多練習才有成效?!睂嵲谑撬彀鸵蛔龀鑫⑿Φ谋砬?,整張臉都跟著動起來,眉眼彎彎,哪里能吹這等憂思綿長的曲子。 賀盾聞言就贊道,“阿摩你當年拿起來試了幾下便會了,可真厲害?!?/br> 大概她無憂無慮,愁得少,苦更少。 楊廣心里微微一動,心說她那世界的水土倒也神,能養出這樣的人來,“阿月,改日你可以試試歡快點的曲子?!?/br> 賀盾應了,打算先練習好基本功。 楊廣見她當真從柜子里摸出面小銅鏡,自己對著認真練習,心說這笨蛋,他說什么都信。 這笛子聲音不大,楊廣也樂得聽她嗚嗚咽咽的試吹,心說好歹是他教,換做旁的老師傅,大概要被她氣出個好歹來。 賀盾在旁邊揣摩了好半響,再吹還是不得要領,掀簾子瞧見外面的景物,知道快到漁村了,又試了試還是不行,拿著笛子坐回了陛下旁邊,腮幫子繃得發僵發酸,這太難了。 楊廣見她過來了,笑問道,“這回會了么?” 賀盾嘿笑了一聲,撓撓頭,朝他連連拱手道,“我……我還不是很熟練,好罷……我還不會,阿摩,你得空了再教教我罷,拜托了?!?/br> 她眼里都是期盼和渴望,是真的想學,看著他眼巴巴的,學也學不會的樣子,真是……可愛的要命! 她真是……還不如以后他吹給她聽。 楊廣將人攬過來,讓她躺在自己腿上,低聲應道,“等回了并州,我得空便教你,現在歇息一會兒,有件事要問你?!?/br> 賀盾得了允諾,哈哈樂了一聲,“阿摩你想問什么?!?/br> 楊廣拿過薄被給她蓋好,低聲道,“阿月,你想不想見蕭巋,不想的話我與父親說,宮宴我去便成了?!?/br> 蕭巋蕭琮再過幾日便到了。 賀盾搖搖頭,“要見的?!碑吘故钦剂斯鞯拿^,蕭巋還給她送過嫁妝,再者蕭巋和張皇后十之八[九就是她的祖先,無論如何,都要尊敬些。 楊廣便也不再說什么。 漁村小半個地盤都是張子信的,偌大的一個莊子,里面天文臺就占了一大半,錢當時是賀盾庾季才等人一起合力出的,上面放著渾儀、渾象、圭表、地動儀等等天文地理測量儀器,好幾樣體量都非常龐大,又加之需要很多重復的儀器重復觀測修正誤差偏差,一大片看起來便非??捎^。 整個大隋朝,最精良的天文儀器不在太史曹,而是在這座私人的莊園里。 這時候的人們知道張子信是歷法學士,卻還沒有意識到張子信的研究有什么意義。 比起在朝為官的庾季才,張子信更像一個癡迷天文的科學家。 此前他花了三十幾年的時間觀測記錄,結合前人觀測到的數據和成果分析研究,已經獨立發現了太陽運動不均勻性、五星運動不均勻性、還有月亮視差會對日食產生影響的現象,他不但對這些做出過定性研究,對這些不均勻性還有一套完整明確的計算方法,月亮視差影響最后甚至還得出了一份修整系數表。 雖說個別結果的精確度遠遠比不上后世,但在這個年代,在天[朝的天文學歷史上,張子信的貢獻幾乎是劃時代的,意義非凡,是天[朝天文學的奠基者。 “舊歷考日食深淺,皆自張子信所傳?!?/br> 賀盾對天文學的了解僅限于基礎知識,但她比這個時代的人更明白研究這一塊的重大意義。 再加上這古早的年代這一類的學科研究相對落后,喜歡研究這些的科學家和工種否非常少,張子信庾季才在賀盾眼里幾乎就是國寶級的。 因此縱是楊堅獨孤伽羅等人勸她莫要亂撒錢,她還是覺得這是該撒的地方,自認識張子信起便一直投錢,雖然可能投入幾十年,也未必會有新進展。 一直在研究,便一直會有進步,楊堅等人勸不動她,也就隨她去了。 賀盾來的時候,張子信和庾季才果然都在天文臺上。 張子信已經年過六十,但興許是因著沉迷于喜愛的事業里,頭發胡子雖是白的一把抓,但腰桿筆直精神奕奕的,大冬天踩著雪在高臺上觀測,一點也看不出花甲老人的老態龍鐘。 旁邊庾季才也湊在一起看,見賀盾來了,興奮地招手讓她上去,“阿月你來看看,我和老前輩推算三日后有日蝕,阿月你來看看是不是這樣?!?/br> 日食。 賀盾應了一聲,朝楊廣知會了一句,自己跑上了高臺,她看書上記載說古人很早便能預測日食,雖然很多時候不太準確,不過親眼看見還是頭一次,她聽了也有點激動。 楊廣在下頭看著上面老中少三人湊在一起,說得火熱,搖頭失笑,讓跟著的仆人把帶給張子信的東西送去莊子里,自己去旁邊的亭子里坐著烹茶煮水了。 庾季才雙手被凍得通紅,不住來回搓著取暖,但神色激動不已,在高臺上走來走去,“這次看大家還笑話我們沒用不!” 賀盾看得忍俊不禁,時人不大能理會他們成日神神顛顛的,暗地里總是多有肺腑,所以天文學家們總是希望能預測到災難,可以讓人們提前避禍,一來他們的研究才會更有意義,二來才能得到朝廷百姓的大力支持。 賀盾庾季才張子信在這年代都是玄學神棍,不過賀盾就只知道些淺層的表皮,和他們這些科學家不是一個等級的,看了他們推演的數據,真是密密麻麻的一大摞,但太陽月亮交匯對沖點、以及對對沖點的修正偏差等等都考慮到了。 賀盾光看著數據,倒真覺得有那么些可能發生日食。 張子信精神抖擻,庾季才也是滿含期待地看著賀盾,等著她拍板蓋棺定論一般。 賀盾搖頭道,“我在這上面還不及兩位前輩百分之一,意見沒什么參考價值,不過前輩們是不是想上報給皇上,要是上報的話,還是早些送去,好讓皇上早作準備,不過近來要接待外來使臣,尤其是突厥吐谷渾高句麗,時機特殊,要是不準,皇上可能要發雷霆之怒了?!?/br> 張子信飛快地捋了兩把胡須,腳下生風,整理了數據,又跑去觀測了一回,回來目光如炬道,“老朽有十之八[九的把握?!?/br> 庾季才笑道,“萬一預測準了,那可是大喜事一件,報罷,我這就寫封奏疏,阿月你回的時候帶回去呈遞給皇上,知情不報也是罪,反正歷來預測不準的情況多得是,皇上頂多罵我一頓狗血淋頭,還不至于砍了我的頭?!?/br> 那倒也是。 賀盾應了,庾季才當即便拿了筆墨開始寫奏本,賀盾等旁邊的張子信看完記錄,便道,“師父我是來請師父幫忙的?!?/br> 張子信做起學術研究的時候認真嚴肅,對待數據是秋毫必爭,但研究之外就特別隨和,聽賀盾這么說,胡子都揪掉了好幾根,“吽,我就知道你這丫頭不是專程來看我的,不過我聽說你在并州安置流民花了不少錢,老頭子這里也用不了那么多,往后你少送些過來……” 賀盾方才想說她還有些積蓄,就聽張子信嚄了一聲道,“………丫頭你還是送些瓜果米酒過來,楊堅忒摳門,每年那些貼用還不夠塞牙縫的,要餓死老頭子了?!?/br> 賀盾聽得莞爾,其實楊堅迷信,對張子信這樣的老天師尊敬得很,只是搞發明創造都是很燒錢的活計,有時候為了做些儀器,錢打了水漂還不見得有效用能成功,楊堅這些年打仗,自己都是勒緊腰帶過日子,這些身外之項,看顧的就少了。 賀盾忍俊不禁,“我是想請爺爺回城,去幫一個朋友看看身體,您醫術高明,說不定有辦法能治好他?!笔廊酥恢獜堊有攀菤v法學士,但很少人知道他少年時便以醫術成名了,兩樣都是他喜歡并且擅長的。 張子信這些年除卻教出賀盾這個徒弟來,自己的醫術也沒落下,前幾年天南地北的到處采集數據,沒人資助他,都是自己行醫賺了錢,再花在研究上。 賀盾的醫術還算小有所成,但比張子信,還是差遠了,不但技術不夠,還缺經驗。 是幫誰張子信連問也沒問,讓賀盾寫了個地址人名,說他明日自己過去看。 老人家說完往下頭亭子里瞥了一眼,拂須道,“說起來你這個夫君倒也不錯,你撒錢來這里他無二話,還算是個有心胸的,只官架子大,怎么不上來見見老頭子?!?/br> 賀盾正想說話,就聽身后傳來陛下溫潤含笑的聲音,“晚輩楊廣,見過爺爺?!?/br> 賀盾詫異回頭,見楊廣果真上來了臺階,手里端著托盤,熱氣蒸騰,茶香繚繞。 賀盾聽旁邊張子信咳咳咳的,滿是皺紋的臉還十分有活力的通紅著,不由哈哈樂出了聲,朝陛下道,“阿摩,快來見過爺爺?!?/br> 張子信擺手,“把茶給我,快把你妻子領回去?!?/br> 庾季才寫了奏本來,見了楊廣忙行禮,倒是直接把奏本給了楊廣,請他帶為轉述。 賀盾說還要在長安待一個多月,張子信倒是挺高興,讓她過來用飯,賀盾應了,又與庾季才道了別,這才與楊廣一起回了城。 日食的事既然要上報,當然是越快越好,楊廣立時便入宮把奏本呈上去了,滿朝議論紛紛,但大部分還是主張另可信其有不可。 楊堅核定了日子,宴請突厥使者、吐谷渾使者的宴會往后延了五日,后又著令武侯府的衛戍遍發安民詔令,下令讓長安城附近各州縣的屬官提前準備,免得到時候百姓驚慌之下生了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