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二月抹干凈眼淚,抽噎著應了一聲道,“這個我想過了,或許是因為出事的時候是在水里,這幾年我積攢了一點親水的能力,我們重復一次當年的情形,應該就能換回來?!?/br> 賀盾舒了口氣,應道,“那我先寫一封信,一會兒出了城,到了外面的清水湖,咱們就可以試試?!?/br> 二月應了一聲,說謝謝賀盾jiejie。 賀盾臉上更是燥熱,連連擺手,她現在只想快點把身體還給她,她是個成年人,原先待在江邊的石頭里幾個月,都覺得乏味辛苦,更何況是個心存怨恨枉死的八歲小女童,她明白那種日子有多難受……早點把身體還給她罷。 不過要先寫一封信,賀盾在馬車里四處看了看,張軻是個讀書人,馬車里不缺紙筆,賀盾拿過來開始寫,落筆卻不知要寫什么好。 阿摩,不要擔心,不要找我,我興許變成一顆石頭了。 賀盾搖搖頭,這樣不行,陛下不會信的。 賀盾重新拿了一張紙,又道,阿摩我奪了別人的舍,現在把身體還回去了,找不到我莫要擔心……也不行……更不會信了。 除了撒謊,好似她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賀盾提筆道,阿摩我親人來尋我了,家中親人病重,著急著回去,來不及與你告別,勿憂,有緣再相見,珍重。 也只好這樣了。 賀盾把信收好,恰好路過高熲家門前,賀盾便說要給一個信得過的朋友送信,送了信他們才不會來尋她,張軻同意了。 賀盾下去將信遞給門房,又回了馬車上,實際上她也想最后見一見昭玄大哥他們,但時間不允許,也就罷了。 賀盾上了馬車便不動也不說話,馬車里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二月又淚眼朦朧地輕聲問,“賀jiejie,你真的愿意么,就算不一定能換回來,或者我拿回身體只能活幾個月,或者幾天,就算是這樣,賀jiejie也愿意么……” 賀盾目光沉靜,搖搖頭道,“別說幾個月,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你的,別人不能奪走……抱歉,阿月?!本退阋惶煲膊荒芑?,下一秒就要死了,身體是她的,選擇送給別人,或者是回歸大地,都是她的權利,旁人無法干涉,不問自取是為偷,她霸占了這么多年,已經是越軌了。 “我必須要回身體,除了有二姐的原因,還因為我想活著,就算不能活,我的身體一直在,我就不能完全消散,又會變成先前那樣,我想要回我的身體……”小姑娘說著都帶了哭腔,“可是賀jiejie怎么辦?” “我不怕的,我跟你不一樣,別擔心?!辟R盾就想起史書上記載蕭皇后性情溫婉善良,恭順淑德,想來是真的。 只這世上的事真是難料,她真的從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 小姑娘就控制不住嗚嗚哭了起來,畢竟出事的時候只有八歲那么大,生生死死受了這么多驚嚇,現在年紀還這么小呢。 賀盾嘆了口氣,見馬車里有一卷繩索,先收到袖子里藏好,安慰道,“阿月,你別害怕,等你回了江陵,女扮男裝的事,以后皇上不會計較的,倒是要小心你的二姐,她不會善罷甘休的?!彼龓讉€月后就會是晉王妃,成了一家人,和楊廣一條心,知道什么辛密之事,也就不是問題了。 天已經全黑了。 清水湖邊楊柳依依,城郊野外也沒什么人,草木繁盛。 順利出了城,連張軻都松了一口氣,賀盾借口要下去上茅房,張軻把馬車停在偏僻的地方等著她,叮囑她小心,有事大聲喚他,倒也沒起疑。 賀盾將繩子一頭栓在腰上,一頭系在柳樹上,囑咐道,“阿月你不會水,待會兒就拉著繩索自己爬上來,不要害怕,或者一有意識就大聲呼救,舅舅聽得見,會來救你的?!?/br> 賀盾說完就縱了下去,這湖水不深,但足夠了,二月說的這真是個好辦法,昨日重現,她意識一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8章 陛下額頭有點暖 楊廣晚間出宮尋人,等了兩個時辰還不見人,問了守宅子的老奴仆,只說晨間被傳進宮里去了一直沒回來,想是皇上那邊還沒放人。 楊廣聽了心里就是一沉,往外走了幾步,又回身去了阿月的臥房。 他對這里熟悉之極,很快便在書架上翻出了一本冊子,拆了書皮露出外殼上楊堅傳三個字,翻看了里面的內容,這就是他要找的那一本了。 里面記錄的都是父親的事情,從出生時紫氣充庭,到少年時期豪情大志,再到中年睿智沉穩平定三方叛亂,最后是父親登基這一天普天同慶,每件事都標明了精準的時間,當天的氣候星象,發生的前因后果,參與的人員,應有盡有細致耐心,這是史書粗略的底稿記錄,書皮有點發舊,從頭到尾還能看得出字法用語的明顯變化,一開始很生澀,字也不好看,后來慢慢就清秀明朗起來,前前后后好幾年的時間。 重要的是里面批注的小字,上面的贊溢之言就算他這個當兒子的看了都覺得有些臉熱閃眼睛,這種毫不遮掩的溢美之詞歌功頌德,也只有阿月寫得出來了。 他以往見著了只覺阿月是閑得無聊,沒想到還有用來救命的一天。 楊廣翻到李德林勸誡臨陣換將褒貶如一的那一頁,本是想撕了,后又住了手,拿著書冊快馬加鞭回了宮。 銘心早候著了,楊廣進了房間便沉聲吩咐道,“從那批人里找一些不打眼的,暗地里尋一尋阿月,他定是出事了?!?/br> 宮里的奴仆有一些是武帝那時候就伺候御前的,對楊家有從龍之功,和他有來往的也有好幾個,晨間父親在御書房里大發雷霆的事沒一會兒整個皇宮都知道了,他這里也不例外。 御書房里的燭火現在還亮著,父皇被氣得飯食不下,連母親也不肯見,大臣待在里面議事一宿沒出來,那敷粉的老宮人與阿月交好,偷摸著差人來給他送了口信,說阿月不知說了什么,惹得父親勃然大怒,讓他想辦法救人。 什么禍他不用怎么想都能猜得到。 父親忌憚宇文氏,要屠戮全族,他知道阿月什么脾性,因此這件事在阿月面前提也未曾提,不曾想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阿月那膽大包天的性子,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楊廣也顧不得頭疼,只朝銘心低聲道,“銘心你現在便去,一有消息立馬傳信于我?!卑⒃虏皇怯鍪聲愕娜?,尋常去哪里也會給家里送信,像這樣一整夜不歸,當真不尋常。 “還有那慧公主的事,派幾人往江陵去查,另外這公主來長安身邊定是帶了不少親信之人,抓幾個拷問一番,以銘青他們的手段,想問出些事不難,你交代下去,無論用什么辦法,莫要暴露身份就成?!?/br> “主上放心?!便懶氖樟藢こ5奶摍C靈,點頭應了,“前幾日銘青他們收了一批人,尋人是把好手,慧公主的事,屬下立馬去辦,最遲明日一早,便會有消息了?!?/br> 楊廣點頭應了,囑咐道,“在宮里行事小心,莫要被人發現行跡?!?/br> 銘心出去后,屋子里便只剩了楊廣一人,楊廣拿著書冊去御書房,如若父親這里不消氣,提起來就想砍了阿月的頭,或者往后看阿月不順眼,人尋回來也無濟于事,遲早要掉腦袋丟性命。 御書房里燭火通明,那敷粉的老宮人正候在外頭,見了楊廣遠遠朝他搖了搖頭,楊廣便耐心地在外面等著,他心急也無用,這時候硬要進去,跟火上澆油也沒什么分別。 天蒙蒙亮了,里頭才有些響動,門咯吱的一聲開了,李德林高熲庾季才虞慶則等人陸續從里面退出來。 虞慶則過了石橋,等著高熲李德林一干人出來,見幾人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輕松之色,不由朗聲笑道,“偏生你們這些酸儒文人慈悲心,好惹事,害得我跟你們站了一宿,倒是二月那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公輔你與他相熟,讓他趁早上我府上宴酒請罪,我方才饒過他?!?/br> 虞慶則說著倒是帶了點贊賞之色,“小子看著單薄,不想是個有膽色的,往日我倒還錯看了他?!?/br> 高熲聽了笑,李德林知曉虞慶則生性灑脫豪爽,便是朝堂上政見不一,朝下也不會私心裹挾,聽他這么說,便拱了一拱手,替阿月笑應下了,“虞兄的話德林一定帶到,只是介時美景好酒,莫要忘了我和昭玄才是……” 虞慶則笑應了,后面跟著的庾季才等人面上雖有些乏意,但精神心情似乎都不錯,李德林素來主張以德政治國,這等形容模樣,想來已經是說服父親了。 阿月這次是劍走偏鋒,最終心想事成了。 楊廣放下一二分心的同時,也不由想贊阿月兩句,別的不說,要說沒心沒肺膽子大閑著無聊瞎cao心的精神頭,他認識的人里,阿月大概屬于頭一個。 幾人也看見了楊廣,紛紛行禮問候過,楊廣回禮,各走各的并無多話,那頭老宮人進去御書房里,不一會兒再出來便尖細著嗓音唱道,“宣二皇子覲見?!?/br> 楊堅正坐在案幾后頭,不知想什么,肅著臉出神,老宮人奉了晚熱茶,朝楊廣笑道,“皇上一宿沒歇息了,米水未進,二皇子說完事勸勸皇上?!?/br> 楊廣行了禮,溫聲道,“還請父親保重龍體,莫要氣壞了身體?!?/br> 楊堅擺擺手,看了一眼楊廣身后,氣頭又上來了,“那小兔崽子呢,這會兒知道慫了,策動你來給他求情,人呢,在外面讓他現在滾進來!” 父親語氣雖是不好,但雙目如炬神采奕奕,心情似乎還不錯,楊廣心里稱奇,提著的心徹底放回肚子里,回稟道,“正要與父親說此事,阿月自下午出了宮就不見了,兒臣以為他是害怕父親生氣,這才想著來父親這里看看,父親就看在他年歲小性子唐突的份上,有什么錯都原諒他一回罷?!?/br> “他膽大包天,怕什么?!睏顖韵胫块g的情形,沒當場把人砍了是他氣得頭昏,一時讓那小兔崽子跑脫了,楊堅揉了揉發脹的腦袋,傳了個宮人進來,吩咐道,“讓方束領著衛戍去找,找到了直接把人拎進宮來?!?/br> 那宮人應了,急匆匆出去傳令,有武侯府的人盡心查找,很快便會有消息了,楊廣正要告退,楊堅瞥見他手里拿了東西,便問道,“你手里拿著什么?!?/br> 楊廣將書冊送上來,笑回道,“是阿月給父親寫的書,兒臣想著拿來讓父親消消氣,饒過阿月的?!?/br> 楊堅接過去翻看了,看得面色古怪眉眼抽搐,半響將書扔回給楊廣,起身道,“什么亂七八糟的,玩物喪志,退下罷,朕乏了?!?/br> 楊堅負著手走得大步流星,背影巍峨,腳步輕快,哪有先前雷霆之怒的模樣,楊廣捏了捏手里的書,心說若是阿月這般夸贊他,他只怕也要昏頭昏腦好一會兒的,看看父親,都想不起來朝廷不許民間私自修史這件事了。 楊廣一宿未睡也不困,打算去街上尋人,只出了宮門就遇上了急匆匆趕來的高熲。 高熲來給他送信的。 楊廣看了里面的內容,如同得了當頭一棍,腦袋發脹,又強壓著怒意仔細看了信,是阿月的筆跡,并且字跡明秀沒有潦草的痕跡,等翻來覆去看也沒看出一點異樣,確認這是一封正經的告別信后,心就沉到了谷底,怒火滔天,楊廣暗自咬牙,是他白擔心了,誰敢在長安城里綁架朝廷命官。 說什么親人來尋。 就急成那樣,連說也不說一聲就跑了! 長安城就這么大一點,往他這里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偏生連信都是塞給別人送來的! 再說那親人有什么好的,還比得過跟在他身邊好么! 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么,都是騙他的么? “阿摩謝過世伯?!?/br> 現在不是生氣憤怒的時候,楊廣壓住胸膛里翻騰的情緒,朝高熲行禮道,“是阿月來的信,說是找到親人了,回鄉去探親,過不久才會回來?!贝劳噶?!他知不知道朝廷命官是不能隨意出京的,要盡孝也要皇帝同意才行! “那倒是一件好事?!备邿馓姘⒃赂吲d,見楊廣面色有些不好,復又安慰道,“阿摩你莫要擔心,我恰好要去上朝,等下了朝便與皇上說阿月的事,替他告了假就是,他著急探望親人,皇上不會怪罪的?!?/br> 楊廣應了一聲,目送高熲入了宮,自己陰著臉在宮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回了院子,就想起昨晚那場流螢美景來,想想這幾日的事,心說小白眼狼只怕是早先便知道自己要走了,這才用了心,送他那么一份生辰禮,可惜今日才是他生辰,說了要給他煮蛋的呢!現在人呢! 楊廣胸膛起伏,氣不過抬腳就踹了一腳院子里的蘭花木,花瓣撲簌簌落下來,他看見花更來氣,又使勁踹了兩腳,也不在院子里站著了,擺手讓屋子里候著的小婢女出去,自己進了臥房,關著門坐在案幾前,心中暴虐無法排解,他現在只想將人揪回來,至于揪回來如何處置他沒想好,總之先把人弄回來再說。 信上也沒說親人是誰,家在哪,什么時候回,說有緣在見,這是跑了就不打算再回來了。 可惜回不回來可由不得你。 楊廣深吸了幾口氣,心說你不說,我也能查到,到時候讓我抓到…… 賀盾聽見楊廣進屋來,心里不住念叨阿摩快些過來,過來床榻上,把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來。 她剛剛醒來沒多久,不過一有意識就覺得呼吸困難,周圍黑漆漆的一片,背上壓著兩座大山一樣重,借著透進來微弱的光,還有身下軟軟的被褥,她大概猜到自己是在枕頭底下,她應該是成功把身體還給二月,自己回最初待過的那塊小石頭里來了。 好在陛下沒有將她隨手就扔掉,感謝老天爺,她要是落在哪個池子里,哪個不知名的草叢里,可真是要度秒如年了。 賀盾是心想事成,楊廣一宿沒睡,看書腦子里都是那跑掉的騙子小混蛋,那雙好看得不像話的眼睛眉開眼笑的模樣像扎在心里一樣,攪合得他心神不寧心煩意亂,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念了半天清靜經翻來覆去就是第一卷,沒意思。 楊廣在書桌前坐了小半個時辰,目光在書桌上轉了一圈,沒看到自己尋常當鎮紙用的小東西,起身去了床榻上,勾著絲線把石塊扯了出來,石頭大概有小嬰兒掌心那么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楊廣左右捏了捏,冷哼了一聲,“謊話精,說了給我煮蛋,蛋呢?” 小騙子。 楊廣在心里又給人起了個綽號,不想看見和阿月有關的任何東西,便眼不見心不煩地把石頭擱在額頭上,閉目養神了,那蕭慧公主只要還在長安城,消息不怕問不到,他只要耐心等一等,總能查到些蛛絲馬跡。 賀盾呼吸著新鮮空氣,她這樣不辭而別,生氣是正常的,以后她再想辦法給陛下道歉。 她現在是什么都干不了的,以前在江邊日日曬著太陽照著月光,幾個月下來也只積攢了一點點能量,那時候她見個小孩掉進江里,情急之下超常發揮才彈得起來去救的人,平日除了有五神六識,她就是一塊真正的石頭,待在河邊偶爾也會被路人踢得滾咕嚕,實在是沒用之極。 不過現下日子倒是好多了。 賀盾莞爾,要是陛下看書的時候把她也放在旁邊就好了,她可以跟著一起看,再好一點朝議的時候也能帶著她,那她就還可以接著記錄楊堅頒布的朝廷政令,還有這些才子將軍的英雄事跡,就算不能記下來流傳千古,在旁邊看一看過過干癮也是好的…… 陛下,把我掛在脖子上罷,或者系在腰帶上也行…… 賀盾忍不住把這句話翻來覆去念了一百遍,不住在心里禱告愿望成真,能心想事成。 陛下額頭有點暖,溫度剛剛好,賀盾待了一會兒就覺得暖洋洋的,昏昏欲睡。 第29章 你送我的生辰禮 賀盾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陛下并沒有聽見她的禱告,醒來的時候她還被壓在枕頭底下。 這次比上次壓得更密實了,背著座體型比她大上數倍的硬枕頭,眼前只有一丁點光,聲識倒還好,聽得見兩個小宮女在屋子外談天說地,說的最多的是二皇子受詔被封為晉王的事。